美丽的张世界
2009-09-30[香港]黄维樑
[香港]黄维樑
一、晓风以剧为文
读张晓风的作品,看她的生平自述,就知道她多情善感,想像丰富。读小学时,她因背诵一空军烈士就义前所写的“头上是祖国美丽的春天,脚下是祖国美丽的大地”而哭泣。她喜欢写作,13岁那年“幻想要成为大作家”。她不断写作、投稿、参加征文比赛,散文、小说、戏剧都来;香港的奖项,台湾的“中山文艺奖”、“青年学艺奖”,一个又一个的散文奖堆叠起张晓风这位20多岁的散文家。到了1971年,她30岁的时候,金光闪闪的“金鼎奖”颁给她的剧作《第五墙》。13岁的梦幻变为现实,她成为大作家了。说她30岁时已是大作家,保守之士会有异议——其实唐代的李贺和英国的济慈(John Keats),都在26岁时缴出了彩笔,前者升到天上的白玉楼,后者与冥间的荷马畅论诗歌。30岁如果太年轻,那么到40岁、50岁,在她更多的散文、小说、诗、戏剧作品发表、获奖,畅销或长销,且好评如潮如风之时,文坛和学术界都不能不承认张晓风是大作家了。
眼前这本选集,作品选自张晓风的十三本散文集、一本小说集、一本美学论述、两本杂文集、一本报道、一本宗教著述、一本儿童作品集。光看文类之众和作品数量之多,我们就可知道她的笔有多健旺,她的笔有多少姿采。
《文心雕龙•情采》说:“圣贤书辞,总称文章,非采而何?”作家之为作家,必须有情有采;大作家自然应该更为多情或深情,自然应该更为多文采了。张晓风正是这样。她以多产、多文类纵横于文坛,如果要把她定于一尊,则她的“本尊”是散文家。散文可说理、抒情、写景、叙事,张晓风对这些样样皆能。她最擅发挥叙事性的能量,把散文写成一个接一个的戏剧场面;她还为散文增光添采,把散文写成一段接一段的诗章。散文《母亲的羽衣》一开头是这样的戏剧:
讲完了牛郎织女的故事,细看儿子已垂睫睡去,女儿却犹自瞪着坏坏的眼睛。忽然,她一把抱紧我的脖子把我勒得发疼:“妈妈,你说,你是不是仙女变的?”我一时愣住了,只胡乱应道:“你说呢?”
场面温馨如晚上黄金时段阖家欢的电视剧集。《惊》一文的开端则如午夜的惊悚电影:“有一次去看画展,一进门,冷不防地被一整墙的张大千的大幅墨荷吓了一跳……”这里戏剧的各种元素诸如时间、地点、角色、动作、说白几乎都一一具备。连一些散文集的书名,也这样具有戏剧性:《步下红毯之后》中,不是有“红毯”为布景、有“步下”为动作,有“之后”暗示时间,而其中有人物呼之欲出吗?《星星都已经到齐了》这个书名,则“星星”是角色,“已经”隐含着时间,“到齐”是行动。张晓风以剧为文,奉行亚里斯多德的行动(action)律。至于《常常,我想起那座山》一文,记叙她单独“朝山”的行动,只有主角一人,而独白之外,还有与途人的对白,且多的是动作。此文第二节《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是一个例子:
“拉拉是泰雅尔话吗?”我问胡,那个泰雅尔司机。
“是的。”
“拉拉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抓了一阵头,忽然又高兴地说:“哦,大概是因为这里也是山,那里也是山,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所以就叫拉拉山啦!”
张晓风所朝的山名为拉拉;在台湾的泰雅尔族语言里,拉拉是美丽的意思。名字美丽,“山跟山都拉起手来了”的动作更美丽。散文家张晓风通过写景、写动作、写对白这些具体手法来抒情、说理,正是中西文学论者所说的“寓景于情”、“用形象来表现思维”、“以象来表意”(艾略特的“意之象”objective correlative写法)的创作技巧,也就是余光中在张氏《你还没有爱过》序言中说的具有临场感(sense of immediacy)。张晓风把一段一段直接或间接的生活经验记在脑海中,写在稿纸上,让读者阅读时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观戏剧,对其描述的世界可触可感。这位常常感动于天地万物的作家,表现了丰富的感性。
二、晓风以诗为文
她的另一种感性呈现于其诗化语言。诗化语言的最大特征是用比喻。从亚里斯多德、《毛诗序》作者、雪莱、刘勰到钱锺书,一切的诗论文论无不视比喻为修辞的关键,为文采的象征,为作者才华的标志。
摹山范水时,我们总用比喻,也因此我们有龟山、象鼻山、飞鹅山等等。张晓风把一座山比喻为一方纸镇:“美的凝重,并且深情地压住这张纸,使我们可以在这张纸上写属于我们的历史。”在《常常,我想起一座山》这名篇中, 这座拉拉山有历史有文化,“山是千绕百折的王旋玑图,水是逆流而读或顺流而读都美丽的回文诗。”张晓风礼赞这座山,论者如余光中、方忠都礼赞张晓风“山人合一”的这个比喻:
山从四面叠过来,一重一重地,简直是绿色的花瓣——不是单瓣的那一种,而是重瓣的那一种——人行水中,忽然就有了花蕊的感觉,那种柔和的,生长着的花蕊,你感到自己的尊严和芬芳,你竟觉得自己就是张横渠所说的可以“为天地立心”的那个人。
在这个奇丽的“山人合一”中,人显现无比的尊严。张晓风以诗为文,形容至大的山,也形容至小的精子。她的《人体中的繁星和苍穹》一文,题目已用了比喻;里面写精子,则说牠们是生命的战士,只顾奋力泅泳……“抱着亿一成功的希望”而全力以赴。作者在解说生命科学,客串为文笔最生动的“科普”作家。
偶尔科普一下,张晓风写得最多的仍然是人生。从冰心到琦君到大中小学生的作文,母爱是恒久普遍的主题。关于母爱,张晓风发明新的写法,她创造了一个奇特的比喻——把母亲形容为自甘困锁在家里的仙女。一个女子结了婚,且生育了儿女,自此成为母亲,任劳任怨。有福丈夫儿女享,有苦自己尝。张晓风写道:母亲总是把红烧肉和新炒的蔬菜放在父亲面前,她自己面前永远是一盘杂拼的剩菜和一碗“擦锅饭”。但她不以叙述铺陈家事为满足。她说母亲一直“把自己牢锁在这个家里”,而她那象征年轻、美丽、飘逸、自由的仙女的羽衣则锁在箱子里。母亲有钥匙,知道怎样打开箱子——
她知道,只要羽衣一着身,她就会重新回到云端,可是她把柔软白亮的羽毛拍了又拍,仍然无声无息地关上箱子,藏好钥匙。是她自己锁住那身昔日的羽衣的。她不能飞了,因为她不忍飞去。
三、晓风新月,爱满天地
张晓风这个名字,容易使人联想到柳永《雨霖铃》的“晓风残月”,进一步把她与婉约阴柔的风格等同起来。但张氏的“晓风”,却是与新月在一起的,是晓风新月,甚至是清风明月,甚至是和风丽日。她观察明月下丽日下的人间世事,且经常参与其间, 时时使“我在”现场(《我在》是她一本散文集的书名);她多情善感,作品的题材极其多元。母爱和山水之爱,只是她作品内容的小部分。她还写对丈夫、儿女、学生、朋友、花鸟虫鱼、语言文字、历史文化以至国家民族之爱。因为爱荷花,一天,她心血来潮,一下课就从她任教的大学乘计程车直奔荷花池。某年暑假她独自去了一趟日本, 以前曾到富士山, 知道山中有些湖区,这次下了飞机便直奔美之所在, 雇计程车载她绕湖一周。 又有一次,她偶见永和桥边有驾训班, 觉得那里落日极其美丽,便忍不住参加了。
上世纪80年代,她在香港的一间学院担任客座教席,当时香港面临九七问题,她身处其间,与港人同忧戚,且爱上这个城市。“1984年2月合约期满,要离开的那段日子,才忽然发现自己爱这座老城有多深。”她用什么方法来回报这个“拥抱过的城市”呢?她决定捐血。捐血时,她“瞪着眼看血慢慢地流入血袋,多好看的殷红色,比火更红,比太阳更红,比酒更红,原来人体竟是这么美丽的流域啊!”(引自《从你美丽的流域》)张晓风认为捐血对她来说是一种收获,“感觉自己是一条流量丰沛的大河”,这正是《圣经》所说的“施比受更为有福”。她爱香港,更爱台湾。台湾最近数十年来也有危机,有困境,台湾也有移民潮。张晓风选择留下来,她爱这块土地、人民及其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