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诗集序跋的“诗性境界”

陈新华 廖梦云

摘要:唐人诗集的序文,作为一种走向完备的文体,显示出明确的时代特色和文学价值。总结了唐人诗集序跋的诗性世界,概括了主要特征:抒情言志,写意传神;尚真求实,态度真挚;文情并茂 意境优美。

关键词:唐代 诗集序跋艺术特色

唐人现存有诗集序八十余篇,这些序跋从时间上看,时间跨度大,跨整个有唐一代和五代300多年的时间,每一时代有各自时代的特色;而从作者情况看作者众多,涉及到60多位作者,又多为大家名家,其经营构思,多自出机抒,匠心独运,迥不犹人,又不一样;再加上序主面目精神,林林总总各秉个性,各具特色;从写作的缘起上看,也是各不相同,有请托而作,也有为亲属和自己的诗集写的序。因而就每一篇序跋而言,都有自己的鲜明特色。

唐人诗集序跋文,作为唐代散文不同于其他散文的本质特征就是序跋文与唐诗人及其诗歌创作的共生性、互动性,因而以“知人论世”作为唐人诗集序跋的原则和方法。自从战国时期我国的序跋之文发端,至唐已走向完备,显示出明确的时代特色和文学价值。它们内容丰富,写法上灵活自由,富于创造性、艺术性,能以精练的文字写出自己的真实感受,表达作者的真知灼见,一方面是真挚本真的写实,另一方面是把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深刻的哲学思索注入笔端,超越了序跋作为应用文体的一般层次,达到了相当程度的“诗性境界”。

一、抒情言志 写意传神

抒情言志,是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总体审美指归。也就是说,作家艺术家从事创作,在处理形式与内容的关系时,不拘泥于客观现实的写实,而是重视客观现实的写意传神,重视艺术地表现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感意志。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写意性便成了中国古代文学艺术的一个主要民族传统特色。古代散文同样也具有写意性这一民族传统特色。

从中国古代散文发展史上看,具有文学性的散文已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而唐宋时代则是文学散文最成熟最兴盛的时期。有人把唐宋散文称为“纯散文”就充分肯定了它的文学性。由此中国古代最具有写意性的散文,当推出现在唐宋时期。这两个时期的山水游记、台阁名胜记、书信、赠序等文体,又可称为古代抒情散文的代表。在这些文体中,叙事、绘景、说理、抒情无所不可,但作者的自我情感的抒发却是最主要的。可以说,这些文章无论如何叙事绘景写人,却只是一个缘由,而非文章的重点,文章的重点在于发挥议论,抒写怀抱。唐宋作家所写的山水游记,并非全为写山水而写山水,而是借对在自然山水的描写,抒发内心情感意志。柳宗元的《始得西山宴游记》,作为《永州八记》之首,借发现西山之奇特,表达对大自然的向往以及对高尚特立人格的追求。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借写滁州优美山水景物,寄托与民同乐的民本思想。苏轼的《前赤壁赋》,借写月夜“赤壁”泛舟,表现超脱旷达的人生态度。至于韩愈的赠序文,往往借朋友送别,或抒发个人心志,或抨击现实,其主观抒情性也是非常浓厚的。类似这些具有鲜明抒情性的文章,可谓不胜枚举。这些文章,无论是模山范水,还是写人叙事,都呈现出一种鲜明格局。或即事抒情,或借景抒情。而这正是古代散文写意性最常见的一种表现方式,即作者所要表现的“意”一一创作主体的主观情思与感悟,不是直接诉诸文字,也不是通过抽象议理表达出来,而是借事或景的叙写暗示出来。而这一点正是与诗的写意性相通的。李绅的《追昔游集序》:

追昔游,盖叹逝感时,发于凄恨而作也。或长句,或五言,或杂言,或歌或吟,或乐府齐梁,不一其词,乃由牵思所属耳。起梁汉,归谏垣,升翰苑,承恩遇,歌帝京风物,遭谗邪播越,历荆楚,涉湘沅,逾岭峤,抵荒陬,止高要,移九江,泛五湖,过钟陵,溯荆江,守滁阳,转寿春,改宾客,留洛阳,廉会稽,过梅里,遭谗者再为宾客分务,归东周,擢川守,镇大梁,词有所怀,兴生于怨,故或隐或显,不常其言,冀知音于异时而已!开成戊午岁秋八月。1

这篇序言中写了他一生中经历由为翰林学士到被李逢吉陷害,贬端州司马的几次贬谪,从中我们可以看出朋党之争的经历、官场的险恶给他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因此67岁时自编其诗集为《追昔游诗》,用各种体裁追叙平生的遭遇和游历,抒发怀旧之情與盛衰之感,包括一些回忆当年漫游各地的写景之作。值得注意的是李绅《追昔游集序》中所谓的“隐显不常其言”。刘勰《文心雕龙·比兴篇》说:“比显而兴隐。”2李绅这里用来表现一己之“牵思”,与传统意义上的美刺现实意义不同,他所谓“隐”者,指借景物情景交融地表现一己心态。如李绅《翡翠坞》象征自己欲脱离羁绊危险而高蹈;在越州所作写景咏物的《新楼诗二十首》往往在景物描述后,加以抒情性的评论,揭示出对一己心态的象征暗示义。

二、尚真求实 态度真挚

然而,作为散文文体的一种,序跋具有更强的写实性。它尚真、求实,一是一,二是二,不捏造,不篡改,它的特质是发现,是捕捉,是挑选。

此处所说的“写实”与“写真”是有区别的,穆木天在《写实文学论》对“写实”与“写真”作了这样的区分与界定:“写实是心理的要求,而写真则完全是物理的结果。写实是艺术的,而写真是科学的。写实是主观的,而写真是客观的。写实是具体的,而写真则是概念的。写实是人的,而写真是物的”。3这种区分与界定反映出在“写实”的主客体关系中他是偏重主体的,因此唐人诗集序跋在注重写实并非是说作者在写作过程中只是客观的描摹,事实上其中包含着的是一种真挚的态度,具有着强烈的自我意识和深刻的哲学思索,同样可以具备那种“诗性境界”。而这一“诗性世界”是通过散体形式来体现的。

唐人诗集序跋的写作,一般是围绕一个中心,采取散叙的方法,以散体形式为文,不押韵,不要求对仗,语言朴素,挥洒自如,各成章法。它可以写一个人,也可以记几件事,并不要求一定完整。《周朴诗集序》“视富贵如浮云,蔑珪璋如草芥。惟山僧钓叟,相与往还。蓬门芦户,不庇风雨。稔不粳,歉不变,晏如也。”4使用散语排除骈语的精心安排,体现了“散文用对语,必以散语间之”5的散体性特征美,这个特征是散文在形式上的主要标志。其中的记叙类,记人物、记琐事之类,记的是日常的题材和人物,如实反映现实状况,如《东皋子后序》,通篇着重介绍了东皋子王绩的简傲嗜酒的个性特点以及他辞官归隐的生平经历。“君性简放,饮酒至数斗不醉,常云:‘恨不逢刘伶,与闭户轰饮。”“雅善鼓琴,加减旧弄,作山水操,为知音者所赏。高情胜气,独步当时。及为正字,端簪理笏,非其好也,以疾罢,乞署外职,除扬州六合县丞。”6他做了隐士,而且是双重的隐士,不仅归隐故乡,而且退隐“醉乡”,成天以酒为伴,每以阮籍、嵇康自况。“晚岁醉饮无节,乡人或谏止之,则笑曰:‘汝辈不解,理正当然。或乘牛驾驴,出入郊郭,止宿酒店,动经岁月,往往题咏作诗。”7这样的序能使读者由人及文地进入著作者的情感世界,更深切地理解王绩诗歌创作的内涵。

其它如《寒山子集序》、《云台编序》、《孟浩然集序》、《李翰林集序》等皆属此类。它们能自成体系。比如它没有像山水散文那样讲立意、构思,也不像议论辩驳类散文由论证方式、论证方法、论证艺术构成一个体系,突出“论”的特点,它可以通过描写人物,也可以通过叙述事件来体现“诗性境界”。

三、文情并茂 意境优美

古人非常讲求立人、立德、立言。把立言即从事写作看作人生的一件大事,在写作的时候,又坚持“言之无文,行而不远”8的原则。所以唐人诗集序跋无论记叙、议论、抒情都写得非常有文彩。这就使其具有了强烈的艺术魅力。序跋作者象诗人一样追求的文章的意境美。就是通过细节、场景的描写渲染情景交融的艺术氛围。皇甫湜太和三年为顾况所作集序是皇甫湜现存文章中最为得意的一篇。顾况人奇,诗文奇,皇甫湜更以奇文序之,顾况地下有知,定许为知音,并以早年期望实现而深以为慰。其开头一段,句句奇语:

吴中山泉气状,英淑怪丽。太湖异石,洞庭朱实,华亭清唳,于虎丘天竺诸佛寺,均号秀绝,君出其间,翕轻以为性,结泠汰以为质,煦鲜荣以为词,偏于逸歌长句。骏发焯厉,往往若穿天心,出月胁,意外惊人语,非寻常所能及,最为快也。李白、杜甫已死,非君将谁与哉?9

以吴中奇山异水引出对顾况的奇异诗风的认识,语言极为简洁、准确、传神,用语奇特、贴切,出人意表。非人为知音,断不能有此奇文字。

再如《孟浩然集序》:

孟浩然字浩然,襄阳人也。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学不为儒;务掇菁藻,文不按古。匠心独妙,五言诗天下称其尽美矣。闲游秘省,秋月新霁,诸英华赋诗作会,浩然句曰:“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举坐嗟其清绝,咸阁笔不复为继。……浩然文不为仕,伫兴而作。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以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故常贫,名不继于选部,聚不盈于担石。虽屡空不给,而自若也。10

王士源没有按照书序以“书”为主的传统作法,而把“人”作为序的主体,用高度精练的语言概括出孟浩然的外貌、风神、为人和情性等特征。同时通过孟浩然闲游秘省,作诗句“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而使得举坐“阁笔不复为继”几笔简单的勾勒,书序的形象性大大增强,塑造了鲜明的性格特征和卓越的才华。以人为重心,体现了我国古代“知人论世”的传统。其二,此序具有强烈的描写性和抒情性,“故或迟行,不为饰动以求真;故以诞游,不为利期以放性。……虽屡空不给,而自若也。”寥寥几句,将孟浩然的率性自由,至情至性,描绘得惟妙惟肖,跃然纸上,而作者对孟浩然的赞赏之情也溢于言表。读者在读孟诗之前,就被王士源预先带人了那种清淡高远的诗境,而“清绝”的评价成了历来人们沿袭相用的的评价。其他如《李翰林集序》认为李白其人“风流酝籍”,其诗“有济代命,然千钧之驽,魏王大瓠,用之有时”,11由人而诗,予以高度评价;《左武卫胄曹许君集序》评许经邦其人“君天授纯静,不迁于物,修检之中,须有夷旷”,“不近声利,孝敬温信,着于州里。保闲乐退,无所挠屈”,其文“凡所赋诗,皆意与境会,疏导情性,含写飞动,得之于静”。12这些文序和《孟浩然集序》一样,均以“人”为主,知人论世;记叙、议论、抒情三者紧密结合,发抒主观情意,议论色彩浓厚。它从繁杂的、众多的原始材料和生活琐节的局限中摆脱出来,通过选择、剪辑、组接,把发现了个性和特征的东西突现出来,倾注了作者的感情,用艺术的丹彩加以表现,因此是能打动人心的。杂文类,它由某一诗集的触发而展开议论,因小见大,揭微显隐,以思想和经验的灯光照亮一类现象,形式上又短小灵活,精悍便捷,把抽象的东西化作简洁的画面,如《张司业集序》、《杜工部诗集小序》等。论说类,文情并茂、生气勃勃,夹叙夹议,叙虽要准确,有时也能用文学的笔墨,把涉及的人和事稍加勾勒,便会神态毕现;议虽要合理,有时也能用抒情的笔调,把自己对事理的确信倾泻出来,显得议论风生,何況为了使人容易接受,还可以打比喻等,特别当一个作者对某个客观事物的认识,经过反复孕育,烂熟于心,到了不吐不快的时候,写出来的论说文往往有一种撼人的气势。《王勃集序》、《杼山集序》、《禅月集序》、《唐诗类选序》等都属此类。

从散文的发展来看,到了唐代,文论家主要持文以载道的观点。唐代散文家在文学实践中吸收了这一观点,并融会了先秦实用散文(诸子散文、历史散文)、汉魏六朝艺术散文的艺术成就、儒家的中和美思想、禅宗的渐悟和顿悟学说,从整体上来建构散文的形式,从而形成唐代艺术散文独特的艺术形式美。在文体上进一步趋向自由,赋比兴手法的综合运用,达到了“自然美”的境界,它在本质上是“诗”的。就唐人诗集序跋而言,其写作受到当时文风的影响,表现出了丰富多彩的“诗性世界”。

序和跋是书籍的重要组成部分,好的序跋,往往是用最精炼的语言,简单扼要地向读者评介书籍。它既能引导读者更好地理解正文,又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唐人诗集的序文,作为一种走向完备的文体,显示出明确的时代特色和文学价值。从写作艺术上说,繁花似锦,千姿百态,争奇斗艳,美不胜收。

参考文献:

[1]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六百九十四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2] 梁 刘勰著 范文澜注《文心雕龙》,人民文学出版社 北京 1958年

[3] 穆木天《写实文学论》1926年6月发表于《创造月刊》

[4] 林嵩《周朴诗集序》见 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八百二十九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5] 元 陈绎曾撰《文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陆淳《东皋子后序》见 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一百六十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7] 同上

[8] 周 左丘明撰《左传·襄公二十五年》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83年

[9] 皇甫湜《唐故著作左郎顾况集序》见 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六百八十六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10] 王士源《孟浩然集序》见 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三百七十八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11] 魏颢《李翰林集序》见 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三百七十三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12] 权德舆《左武卫胄曹许君集序》见 清 董诰等编《全唐文》卷三四百九十 上海古籍出版社 1990年

作者:

陈新华 石家庄职业技术学院

廖梦云 石家庄职业技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