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骨怀念
2009-09-29江华明
整个春季像无声电影一样过去,我甚至能在静谧中感受到花草在细雨中长高。从1999年那个春季起,我开始看不到我的父亲,只有闭上眼睛才感觉一个头发麻白身形瘦弱的形象立在面前。现在又一个冬至过去,我想,在南山的某个墓穴中的父亲,是不是能通过干冷的土壤感受到季节的变化呢?
像裁缝晚辈为父亲做一身棉袄,园丁儿子为亡灵种一束花卉一样,我一直为了怀念想写一写我的父亲,然而在一篇接一篇文章里却从未有片言只语的涉及。怕错觉而迟疑,恐怀念而异化,而且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是位极其普通,普通到融进那个时代的人流,就找不到一丝特色的老人。
人总是要死的,这个道理我自然清楚,就像日月西沉和草木一秋一样,我们至今面对的世界,依然是吐故纳新新老更替的世界,“长生不老”的秘方从始皇帝开始寻求,到现在还没有一点着落。但是,我父亲的死亡我无法接受,我没有半点心理上的准备 。突然的噩耗,让我当时颤抖和虚弱的手脚,半天都启不动汽车的油门。
在那个春季里,从来不屑习俗的我自始至终与家人一道,严格而庄重地走过七七四十九天祭日。春雨霏霏,山路泥泞,墓边的蕨草在寒风中颤栗。纸钱、鞭炮,以及母亲与妹妹的哭声在空中纷纷扬扬。我扑通双膝跪地,我唯一能感受到的是,家父略微佝偻的身形和沧桑的笑容。
人说在七七四十九天内,灵魂会经常出没飘游于故地。我一笑置之。而老城区的居民对此深信不疑,而且有两位老太太甚至已经看见我逝去的父亲了。或者是凌晨做饭忙碌,或者是深夜门前捋发。然而我在母亲居住的老屋,见到的只是红烛香火后瓷板遗像上那永远定格的微笑。
灵位背景是白纸黑“奠”,右上书“父亲大人千古”,左下写“母亲大人携儿女共挽”。兄妹们到老屋的次数越来越勤了,但是少去了以往聚集一堂的幽默与欢笑,大家跟母亲坐一起叙旧,或谈论梦见的父亲,或默默折叠元宝准备香火,然后在夜晚的弄角烧纸点香。
“人为什么会死?”这是面对死亡现实的时候,人惯性思考的一个简单而老旧的问题。但是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想到的是——人为什么要活?到街头巷尾去看,我们看到的景象是车水马龙,一个个行色匆匆。无论是官僚老板,还是残疾乞丐,一律在假想并接近着自己的企图和目的,忙碌使人耽误了思考和忧虑,更叫人淡化了“一生就像过眼云烟”的真理。
我终于在某个患病的睡梦中,见到了我的父亲。那天外面下着小雨,昏沉中我问:“你在那里还好吗?”我确确实实在梦中这样问过我父亲。我知道他死了,但我根本没有畏惧和虚幻的感觉。记得父亲脸无表情地回答:“刚去怎么知道好不好。”等到父亲起身要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又是一次诀别,我哭了。“老爸,你什么时候再来呢?”我顺着他的腿跪下去抱住他。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抬头仰面,我看见他的眼泪刷刷地流出来了。
什么时候我能再梦见父亲呢?自从父亲入土以后,那是我和他唯一的相遇。家父享年六十六岁,按现今的人均寿命而言,他属于体弱早逝。据说他很小的时侯,小到五六岁的时候就下乡在天寒地冻的野外帮人家放过鸭子,后来,又到坯房里做过学徒,挨打挨骂起早摸黑,再加上砍柴、挨饿、开刀和被抓壮丁等等经历,吃苦的遭遇像一部《高玉宝》似的诉苦教材,因此他一生瘦弱多病,药不离身,最终因心肌梗塞突发身亡。
记忆中,死前他得过胃病、结核和胸膜炎之类,这种多灾多难的躯体跟他的经历和情性密切相关。因为根正苗红,解放后作为较早一批培养的工人干部,他一直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在陶瓷系统“抓革命促生产”,生活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买粗粮,吃下市菜,馊了的东西都舍不得倒掉,最后知道有心脏病也不声张,发作起来只喝点开水对付对付……
人,实际上真的就是一个过程。过程中不要说荣华富贵,就是含辛茹苦、度日如年也怀有一些望想与盼头,就像家父在厨房忙得汗流浃背,转过身来看到一桌子的晚辈在谈笑风生津津有味的时候,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内心是充满着怎样的甜蜜。
父亲啊,儿子的不孝当然也包括关心的缺失。如果我知道备药在家可以给心脏病应急,您老人家也不至于走得如此突然,如此匆忙!您还可以带我们下河洗澡,到车站接放假的晚辈,以及在厨房汗似雨流地忙团圆的饭菜。子女一个个条件都好起来,孙辈也大、中、小学都拿回奖证,正该是您老享受天伦和颐养天年的时候啊!
父亲啊,你在那边还能够通过墓穴的冷热,感受到世上季节的变化吗?
江华明:1962年11月生于江西景德镇。省作协理事。江西省滕王阁文学院第二届特聘作家。现任《瓷都晚报》副总编辑,景德镇市作协主席,《景德镇文艺》主编,景德镇高专客座教授。在《上海文学》、《花城》、《大家》等刊物发表小说上百万字,出版小说集一部。作品获过1992萌芽文学奖和江西谷雨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