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微之室
2009-09-29付大伟
付大伟
衰微的不止是房间,尤其当一个人攥有大把时间,无所事事的时候。
渐渐偏好起自由散漫地躺着,或看书,或四仰八合地睡觉。床和我日渐形成一种默契——如果没有人提醒我一天中事情的重点是什么,我反而更容易在安静中捕捉到一些细节。没有人肆扰,房间里除了空气,还储满了最恣意的表情。我从没细数过这些表情,但对它们知根知底。它们来自天性的庶出,平凡而从容,像一株含羞草,在杳无声息的时候,才最彻底地打开自己的身体。
同样来自天性庶出的是感知。过去的四年里,我流转于几个固定的城市,有趣的是,我在不同的地域内,都能顺利地拼合起我对外界事物熟悉的感知。我常在命定的活动范围内,遇到些外表如似的故人,或是经历些如似的故事。在与他们惊鸿一瞥后,又会若有所思地遗忘在脑后,直到再次重新被无形之手安排在某日相聚,忆起。如此反复,愈发感到朴实生活的可爱一面。终于有一天,经年的异地生活,让我倏然有了重新回到现在居所的冲动,乃至想重新回到最初成长过的母体环境。好几次梦到相熟的老邻居偶尔看到我,犹疑地向我驻足。我已变换了脸庞,而他们年轻如初,伴以热情的招呼。他们常年居住在这里,像书房里的一块镇纸石般沉静,保持了从容的心态。突然有种感动哽咽在喉,究竟是什么让这些安逸的家园守望者在时光罂粟中成功逃避了自我麻醉?值得一提的是,类似的梦境也诞生在现在的房间里。我不想去追究,那仿佛是如何也摆脱不掉的蓖麻,沾有某片曾经生长过的特殊丛林地段的遗气,像雾一样时隐时现。
我攥着大把大把的时间躺在床上。我记起多年前的一个午后,病危中的姥爷躺得笔直,远远看着,像某个什物供在静物台上,阳光缓缓洒落,气息柔软无力。直到我们兄妹几个被唤至他床前,他虚弱地瞄了我们几眼,嘴角象征性地开合着,脸上慢慢挤出一朵野花。周围的环境一片肃杀,抽泣像飘逸的雨滴。我极不适应地酝酿着情绪,不知不觉,眼泪被两个方向的神奇力量诱拐出房间。忽然,一个颤颤巍巍的影子捉到了我的手,空握了下。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令我惊讶得几乎要叫出声来。
“大伟瘦了。”敲字一般的声音像一个小木锥在我头顶点了一下,艰难地将我从这群年龄相仿的人里拔了出来。他平躺着,视阈有限,却目光如炬,仿佛暗察到的角落都有了海拔,整个房间在他眼里顿时突兀起来。他事无巨细地打量着环境,我猜他内心一定是在向每一个清晰的人影嘱咐着什么。他临终的样子,我没有见到,曾试图猜测那双洞若灯火的眼睛在弥留之际究竟还体察到了哪些细节。我妈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他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难受地攥紧我的手,用力攥着,直到把最后有限的力气攥完了,才走的。
那天,在那所房间里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那天,所有在场的人至今都攥着大把大把的时间等待着生命最终走进那所虚无的房间。生命的流转,终归将在同一间衰微之室复制他身之感。
由于时间的存在,房间显得气若游丝。我能感觉到它明显底气不足地抵抗着存在于我身体里的年月,它先于我早衰。我在偌大一间屋子里来回踱步,但脑子里依然昏睡着。踱步像是一种无意识的丈量,时间的延宕和与其毫无干系的生活节奏因此渐渐浮现出短板,虬结的心思止不住地汩汩外溢,但又如流产一样,一旦非常规地脱离了母体,就不再有生命的迹象。这种肉体与精神不合节拍的游走,在多年以前就已成为习惯,那是我开始理解成长的烦恼时所坚决持有的特殊姿态。那年月,一家人正为高考临近而心思紊乱。我像被抽打的陀螺,流窜在屋子的每个角落,试图借用一切外力逃避任何一本书的围追堵截。我的房间是何等窄小,它在那个特定的时光里渐渐浓缩成了一颗构造精密的飞机头。“驾驶室”方寸之地,被书塞得满满当当。我正襟危坐在书桌一角,台灯照亮页面,视线内每一个字都在发光放大。整整半年内,我在“飞机头”里的操纵行为似乎都有动摇整个家庭未来走向的趋势。父母不敢打扰,像受到惊吓的乘客,躲在客厅内窃窃私语,坐立不安——整个夏天在一种躁动的氛围内晃荡起来。
一段时间里,我不走遍每个角落,就担心这间大房子会瘦下去。这种担心不是没道理的,足迹罕至之处便没有生气,我要照顾到这所房子的每个角落,哪怕只是走走,也不让这些空间虚度。在办公室里就没有这么好运,难得起身,还要观察一下四周环境,仿佛这突然高出的脑袋,有被一根高尔夫球棒随时敲掉的危险。
房间多了,我走来走去的动静依然很大。“你晃得我头晕,别来回走了,刚拖过地。”我妈在沙发上织毛衣。透过半圆的镜片,她手腕的动作快如飞梭。自我记事起,她的手似乎从来就没停过。这双手不但有力量,还有丰富的故事情节。比如年轻时,它们曾经才华横溢,终日与笔墨纸砚厮磨,也曾惊艳于纸面,即使成年后一度遁于世俗,依然令人敬仰;有子女后,它们习惯于拇指和食指一捏一提,这个动作永远静滞于童年,我的耳朵常因这个动作改变形态——疼痛不会让我记住这双手,因为疼痛不是童年的正史,它只于某篇断章中视而不见。而真正让我记住这双手的时刻是在黑夜,在一个虫鸣声鱼贯而入的夏季。当我烦乱地握住了正在熟睡的她的手,以一个贪婪的姿势配合着,倏然间安静下来。大手中的小手渐渐入睡,腠理间的纹似乎都有梦的迹象,缓慢向内回旋着,最终宁静成一个点。现在,每次回忆这种感觉,都忍俊不禁。我靠在沉重的实木门框框缘,重新打量起这双手,它们不再安分,从不疲惫,每天充满了斗志,专门和细节、角落过不去。有时她惆怅地感慨,房间大了也不是什么好事,犄角旮旯的,打扫卫生太累,勤快人遭罪。我在一旁帮衬,偷看,她忙碌如一位虔诚的农民,精心料理脚下的新土地,关心着天气和等待着退休不日降临。她终日为一些小事喋喋不休,以此为乐——遥远的时光在另一个房间讪讪地问,从何时起,我不再成为唯一敏感的话题?
一个漂浮的午后,我在梦中隐隐看见佩索阿在拉多雷斯大街逡巡的身影,随他遁入一个逼仄的房间,以一支衰微的手,在自己的日记本里写下了这样一句话:“生活就是成为另一个,如果一个人想要感觉他昨天感觉过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