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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树的诗文赏析(四)

2009-09-27孙绍振

中学语文·教师版 2009年6期
关键词:白杨树茅盾白杨

孙绍振

有一位教师在网上公布了他的教案:我把教学目标确定为:第一,引导学生进入散文的意境,领会文章所抒发的强烈感情;第二,理解文章的思想内容及象征手法;第三,感受中华儿女朴质、坚强、力求上进的精神和意志。这篇文章成功地运用了象征手法,由物及人,托物言志,意蕴深远。因此我把这节课的教学重点定为理解象征手法的运用,并由此入手理解文章的思想内容。但初中生还是第一次遇到运用象征手法的散文,因此它又是本节课的一个难点。

这可能没有错,但是,这里有几个问题,第一,把这篇作品称之为散文,是不是很准确值得推敲;第二,既然是散文,为什么又有“意境”,如果散文有“意境”,它和诗歌里的意境有什么不同;第三,“意蕴深远”,深在什么地方,远在什么地方,教案中并没有直接回答;第四,重点定为“象征手法”,而对象征并没有从概念上进行正面阐释,也没有在文本上作具体分析。所有这一切,都成了空话。除了反复让学生朗诵、品读、体悟以外,他所说的大都是和具体文本游离的。为了真正解决问题,细读文本、分析文本是最实在的。

读《白杨礼赞》,首先不能把“礼赞”这个词放过,它的本意来自佛教,指的是佛、法、僧礼拜并颂经,也就是说,它本有某种宗教礼拜的意味。而到了茅盾的这篇作品中,还有没有宗教色彩呢?通篇没有一点宗教的意味。没有宗教意味,是不是误用了呢?是不是不通了呢?几十年来,没有一个读者感到有问题,相反觉得如果带着宗教的观念去理解,反倒不精彩了。这里什么东西比宗教意味更令人感到精彩呢?

这个问题,可以作为本课的导入。

另外一种导入的方法,则是提出这样的问题:这篇文章充满了诗意,我们读过许多歌颂树的诗歌,请回忆一下,最有诗意的是什么树?松树,表示坚定不移。柳树,表示春意洋溢。 还有桃树,但是,桃树是和它的花联系在一起的。如艾青的《春》,写的就是龙华的桃花。梅树,特别是它的花凌霜傲寒。不和花联系在一起的树,就很少有诗意。

有一个教师的教案是这样导入的:

以图片导入。出示一张苍劲盘结的古松和一张妩媚的杨柳,从反面引出白杨树的笔直向上,引发对树另一种美的感受。让学生体悟美的多种形式,从而激发他们产生从直观美感到语言表达的冲动。

画面上,白杨是美的,但是要视觉的美转化为语言的美,却不是那么容易。在我们阅读的记忆里,有没有把白杨写得很诗意的呢?好像很少。为什么呢?

这也是一个导入的问题。

我们可以细读课文后来回答。

文章的第一自然段,直接抒情,开门见山,为全文奠定了基调,也就是赞美,也就是歌颂。这说明,这是一篇颂歌式的散文,是不是诗化的散文,是不是散文诗呢?慢慢读下去再说。

但是,光有这样一个赞颂的宣言,这样直接抒情,是没有感染力的。因为不管作者如何激动,读者还可能无动于衷。因为读者对白杨还没有感觉,他们可能没有见过白杨树,就是见过,也可能根本没有赞美的激动。文章接下来,就是要告诉读者,作者为什么有赞美的冲动。

在白杨出现之前,先写背景。这个背景首先是地理环境的,黄土高原,黄绿错综:“无边无垠,坦荡如砥。”给人以“雄壮、伟大”的感觉。从写作的角度来说,写背景对于主要表现对象白杨是一种陪衬,可写得这样壮美,却带来难度:黄土高原已经很雄壮,很伟大了,白杨要怎么才能更美呢?这是个问题。有写作经验的读者,会觉得这很有风险。

但是,这个风险马上被茅盾化解了:为什么呢?他笔锋一转,把雄壮变成了美的对立面——“单调”,壮美变成了不美,激动转化为“倦怠”。

这个“倦怠”,就是白杨出现的第二种背景,不过不是地理环境的背景,而是心理的背景。有了这个心理背景,白杨出场,就打破了倦怠,引起强烈的兴奋的一个反衬,从下文可以看出,这种倦怠,就是为了让白杨出现时作者是“惊奇地叫了一声”。

这是另外一种反衬,不是自然景物的反衬,而是心理的、情绪的反应。

如果换一个人,也许没有感觉。当然,也许有人也觉得挺美的。但是,美在哪里,各人的感觉不同。值得注意的是,茅盾的白杨美在哪里?有什么特点?如果没有特点,文章的质量就有限了。茅盾说,白杨远远看过去“傲然挺立,像哨兵似的”。这是不是很有特点呢?我们来分析一下。白杨树“挺立”,这算不得什么特点,至于“傲然”,就不是树的特点,而是人的精神特点,这可能有一点意思。如果在和平时代,引起惊奇的,很可能就不是哨兵式的姿态,但,那是在抗击日本侵略的国难时期,哨兵就有一定的合情理性了。

接下去,茅盾更加强化了情感的力度,不是用感性的描绘,而是直接赞美:

这就是白杨树,西北极普通的一种树,然而决不是平凡的树!

宣称要赞美白杨,赞美它的“不平凡”,这是第二次了。如果是一般散文,不是重复了吗?然而并没有重复的感觉。这是为什么呢?这可能是一种复沓的结构方式,因为,这不是最后一次,这样写,后面每隔一段,都要重复一次这样的语句,到文章的末尾又是“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这很明显,是一种复沓的结构方式。这种结构是诗歌常用来表现情绪的回旋起伏的一种章法。从这里可以看出,文中很多诗意的抒情,既用了散文的句法,又用了诗的章法。所以笼统把它定性为一篇散文,是读得很粗心的表现。

当茅盾第二次表示要赞美白杨时,比之读者,是提前激动,但是,那激动是有悬念的:普通而又不平凡,矛盾。这个悬念,是一种观念的悬念,说它平凡,这符合我们的感觉经验,那在西北黄土高原,白杨树是常见的树种,“极普通”的。然而,作者却提出了一个观念:不平凡。如果光是这样宣称一番,读者就很难认同。接下来的任务,就是要写出不平凡来。

茅盾从两个方面来强调其不平凡:第一个方面是它的外部形态:

(1)树干:笔直的干。

(2)枝桠:笔直的枝一律向上,紧紧靠拢,成为一束,绝无横斜逸出。

(3)叶子:片片向上,没有斜生倒垂。

都是白杨作为植物的形态,表面上是逼真的描绘,实际上是高度的提炼。茅盾显然是把白杨的姿态向一个特点(“参天耸立”)集中。这在理论上叫做突出“主要特征”,以主要特征同化次要特征。

第二个方面则是精神的:

倔强挺立

努力向上

参天耸立

不折不挠

在风雪的压迫下

对抗着西北风

这种精神的特点,不是凭空的,而是从白杨的外部感性姿态,从形容外部姿态的语言中引申出来的:参天耸立、挺立,引申出向上,风雪引申出压迫,西北风引申出对抗、倔强、不折不挠。所有这一切,不仅仅是一般的情感,更是一种意志。从字面上,这种意志是与自然环境对抗,而前面的“哨兵”引发的联想,令人想到西北风、风雪,具有军事的、政治的性质,这就是一种理念了。

运用了象征手法。象征与比喻不同。如果是比喻,就是把白杨作为喻体,去比附另种东西。如白杨像闪光的宝剑,本体是白杨,喻体是宝剑。二者共存。而把白杨直接说成是哨兵,那就不能叫做比喻,而叫做暗喻。暗喻如果一般表现感情,那还只是暗喻,如果表现的是一种比较深刻的理念、思想,那就变成了象征。这一点到流沙河的《草木篇》,将有更为细致的说明。现在,我们且从比较简单的例证中获得一般的理解。如五星红旗象征新中国,星条旗象征美国,因为国家是一种理念,不是一般的感情,所以是象征,而不是抒情。在本文中,白杨树直接转化为一种政治和军事的理念,而不仅仅是感情,所以从根本上来说,白杨是一种理念的象征,本文即使有某些抒情的成分,也是从属性的。

本文中所展现的特点,还在于,作者把这种象征当作一种美的发现。他特别指明,这种美与传统的美的观念是有区别的:

它没有婆娑的姿态,没屈曲盘旋的虬枝,也许你说它不美,如果美是专指“婆娑”,“横斜逸出”之类而言,那么,白杨树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但是它伟岸,正直,朴质,严肃,也不缺乏温和,更不用提它的坚强不屈与挺拔,它是树中的伟丈夫。

茅盾在这里特别点出,这种美和传统的美,也就是古典诗画的美有所不同。古典诗歌,传统国画中,树的枝干,往往有屈曲的虬枝,有婆娑的枝叶,有横斜逸出的姿态。读者想必记得林逋的“疏影横斜水清浅”的名句。杜甫的《树间》有“岑寂双甘树,婆娑一院香。”张籍有“桃生叶婆娑,枝叶四向多。”强调参差的美,枝叶纷披的美。这两种美,都带有阴性的美属性,故茅盾说,白杨算不得树中的“好女子”。这个“好”字,不能马马虎虎混过去。不是现代汉语中好坏的好,而是古代汉语中美貌的意思。这是一个会意字,从女从子。本义:美,貌美,指女子貌美。《说文》:好,美也。《方言二》:凡美色或谓之好。《史记·留候列传》说,张良的外貌“如妇人好女。”《乐府诗集·陌上桑》秦氏有好女。又如古代口语中有:好皮囊(好看的外貌)。但是要注意古代汉语的语感,好虽然有美貌的意思,但是,又不完全等同于现代汉语中的美,茅盾所说的好女子,不能用美女子取代。从这个意义上讲,古典的婆娑的美,曲折虬枝的美,在茅盾看来是阴性的优美,而白杨则是与之相对的阳性的壮美。当然,挺拔向上的美在古典诗画中也是有的,可似乎专属于青松,而且是饱经沧桑的,蕴含着一种文人的、历尽艰辛的高贵气节。而白杨的美,是强悍的、挺拔的壮美,然而又是平凡的,平民的。

写到这里,白杨所象征的精神、思想特征已经比较明显了。

但,茅盾象征的制高点并不在这里,这种精神意志的美,不过是一个台阶,最高的目的在于把它政治化、军事化。这一点,早在把白杨作为“哨兵”时,就露出了端倪。到了这里,精神方面的酝酿已经足够,应该向政治军事方面过渡了。此时,直接对黄土高原上军民抗战的精神加以赞美,未尝不是一种选择。但是,那个黄土高原上的北方,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根据地,在当时的政治形势和读者接受程度来说,可能显得突兀,从艺术上来说,也可能显得粗糙。于是茅盾采取了一种委婉的表达方式:

难道你觉得树只是树?难道你就不想到它的朴质,严肃,坚强不屈,至少也象征了北方的农民?难道你竟一点也不联想到,在敌后的广大土地上,到处有坚强不屈,就像这白杨一样傲然挺立的守卫他们家乡的哨兵!

树不是树了,它的精神,气质,变成了农民,而且还是北方的,是“华北平原上纵横决荡精神意志”,是谁在治理华北平原呢?是中国共产党,这是与在南方的国民党治理的区域相对的地方,这哨兵的赞歌,是献给谁的,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十分清楚地显视出来了,终于把政治内涵暗示出来了。这种含蓄的表达,是生活在国民党治理区域发表的必要,也是艺术语言的巧妙。上述所有的句子,都不是直接的陈述,不是肯定的语气,一连串的“难道”,是委婉修辞,是对读者想象的尊重和启发,但在句子最后,又没有问号,而是惊叹号。反问句没有疑问语气,比之肯定句,更具肯定的情感。但这里的反问,却兼具了委婉和坚定双重功能。

在赞美白杨的话语中,还有一个关键词是不能忽略的,那就是“枝枝叶叶,紧靠团结”联系到前面第六自然段中的“一律向上,而且紧紧靠拢”,这是当年的政治话语暗示。坚持团结,反对分裂,是中国共产党针对国民党摩擦政策提出的路线方针。对这一点没有理解,就可能不理解为什么茅盾在最后一段说:

让那些看不起民众,贱视民众,顽固的倒退的人们去赞美那贵族化的楠木,去鄙视这极常见,极易生长的白杨树吧,我要高声赞美白杨树!

这里还有一个关键词——顽固。这是当年中国共产党对国民党当权右派的一种称呼,因为当时还处在国共统一战线之中,这样的称呼是比较委婉的,到了抗战胜利,国共分裂,解放战争爆发,就不叫顽固派,而叫“国民党反动派”(以区别于国民党革命派),最严厉的说法是“蒋帮”,或者“蒋匪帮”。

总结起来,可以这样说:第一,这是一篇散文形式的颂歌,或者叫做散文诗;第二,语言句式是散文的,但是结构模式是诗歌的复沓式;第三,修辞方法是象征的,象征的特点是,感性的形象中蕴含着的主要是思想而不仅仅是感情;第四,这种象征性的颂歌,是一种政治性的颂歌,歌颂的对象是,抗日战争时期,在共产党领导下,在敌人后方浴血奋战的广大军民。

只有对文本进行了细致的分析,才能对《白杨礼赞》的内涵和艺术手法有深入的理解。当然,要做到这样是有难度的。但是,当前中学语文教坛,流行着一种避难就易的倾向,以朗诵代替深入的分析。例如,有一个教师《白杨礼赞》的教案这样写:

在朗读训练中把握基调,对理解作者的思想和感情具有很重要的作用,所以要想读出文章的内蕴情感,必须把握文章的朗读基调,引导学生以作者之心感受热情赞美的感情基调。

但是,什么是这篇散文诗的基调呢?这位老师以为他所说的“热情赞美”就是全部基调。其实是很片面的,这里,不但有热情,而且有思想;不但有赞美,而且有批判。不去钻研课文,把握文本的全部内涵,却让学生去“把握基调”,无异于缘木求鱼。教案还要求学生“读出感受”,他说,“朗读基调确定以后,还要仔细揣摩文章的思想、作者的情感,并由此获得自己的真切感受。有了一定的感受,再去朗读,通过有声语言表现出自己的感受来,便会进一步增强对文章的理解。”这篇文章的思想感情的特点是什么呢?教师自己都不明确,还要学生“获得自己的真切感受”。问题在于,学生如果在揣摩中不能获得自己的真切感受,教师应该做些什么呢?根本没有考虑,就匆匆忙忙去朗诵,而且断定,一朗诵,有了有声语言,就能“表现出自己的感受来”,便会“进一步增强对文章的理解“,这种朗诵万能论,完全是空头支票。要知道,朗诵是一种情感和语感体悟;但是,情感和语感体悟,是同理解和理性的分析分不开的。不同的理解,就会有不同的朗诵基调。错误的朗诵基调,非但不能有助于理解,反而有害于理解。朗诵,尤其是集体朗诵,有一种可能,就是对声音的关注压倒了思维和理解,对抑扬顿挫的过度追求会妨碍理性的思考。最有效的体悟,可能并不是集体朗诵,而是个人吟诵。杜甫曰, “新诗改罢自长吟”,一个人独自吟诵更可能默会于心。滥情式的朗诵,无节制的感情倾泻,只能淹没理性。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是中国民间千年经验的结晶,说明口与心,声音与意蕴,并不是绝对统一的,而是有矛盾的。有时,声音、韵律有利于心解,有时,则相反。故要提高效率,一忌集体喧嚷,那样最容易滥竽充数,以声蔽义;二忌笼统以为心口绝对同步。口之发音,是迅速的,而心之领悟是缓慢的,因为语义在语境中的变幻是微妙的。此时,要进入一种“精思”状态,从记忆深处调动语感的潜藏,在种种语境中加以比较,由感而悟,既需要时间,又需要宁静。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精思和静思往往是联系在一起的。在思维高度集中之时,声音,由于其韵律流畅自如,与艰难的思维探索相矛盾,每每成为干扰。此时,连视觉信息都要避免。故吟诵者往往闭目沉吟,默会于心,陶醉于境,此时,口要等待心,就要重复,要停顿。领悟的速度,是因人而异的,而集体朗诵,恰恰是以统一的速度裹胁着不同的学生,其结果是,学生在追随韵律和统一的速度时,别无选择,只能是放弃体悟和思考。

[作者通联: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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