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松奇书法选
2009-09-27
学字故事
我大概是从1958年开始立下长大一定要把字写好的伟大志向的。这一年的春节要到来时,老爹催促老妈买红纸写对子(春联)。在当时,这种高级活儿只有我念高中的哥哥才有资格干。哥哥在写春联时,叫来了他的同学苏培源,两个人裁好纸磨完墨后就在那里你推我让地弄了半天。先写下的是老爹口授的小红纸条条,文字为:“供奉王门三代宗亲之位”,这个小纸条哥哥和苏培源每人都写了几遍,最后挑中了苏的一张,认为写得稍好些,贴在一个小木头板上,放在地桌的正中央,摆了水果(两个冻梨)点心(几块饼干)还有几片泡好的木耳,并分别放在一个个小盘子里,燃上香后,我爹就首先跪了下去对着磕头。我家当时是红砖铺地,老爹的磕头声音咣咣作响,搞得哥哥和我也只得卖力气地磕出动静来。虽然前额有点疼,但心里挺高兴,觉得这种事儿既庄重又有些好玩。闲下来时,我总是自己不停地打量哥哥和苏培源写的供条儿和对联,我认为那字写得也不算好,心中暗想,以后一定要抓紧练字,争取尽快把家里写对联的活儿拿过来。
1959年上小学后,有了大字课。我向老妈要了两毛钱去街上买毛笔。哥哥早就告诉过我挑毛笔的方法:用舌头把毛笔尖舔开,然后用两指将笔尖压平,看笔尖的毛是否平齐。我跑到一家小文具店,让卖货的老者拿出五六只毛笔,就开始了舔压作业,刚弄了几支,老者就给我一当头棒喝:“小子,别舔了,我的笔都让你给舔坏了!你记住,什么样的毛笔不重要,功夫都在手腕子上呢!”这是老头儿的原话。我觉得很受刺激,随便买了一支,回家就开始练。当年家里很穷,哥哥有几本用过的字帖,最简单的几种颜体、柳体、欧体字帖,我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胡乱临摹一气。过了不久,班里居然有同学认为我的毛笔字是最好的。我为此也暗自得意。有一次到后院的同学牟永山家做家庭作业,牟永山跟他大姐(一个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的中学生)说:“松奇在我们班字写得最好,尤其是毛笔字。”她大姐说:“拿来我看看!”我从书包里找出自己的大字本递给她,她认真地翻了翻,然后用左手捂住嘴,想尽力掩饰她那充满讽刺和不屑的冷笑说:“这就是你们班最好的字了?这叫什么呀?”直到今天,我耳畔还常常回响起那冷冷的声音。
我写毛笔字比较多的时期是文化大革命,那个时候时常抄大字报是一个原因,纸多是另一个原因。我们看故事书说好多古代名人因为家里穷,开始只是在沙子上练字。这种故事对于现代儿童来说几近天方夜谭,无人相信,我儿子可能也认为那不过是虚构出来的励志故事而已。其实,我们这一辈人,50年前练字时大多都面临一个家中无纸的问题。文化大革命第一年,单位开个介绍信就可以随便到商店去拿纸,这为我们练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我还清楚地记得,1967年6月初,在吉林师大中文系读书的哥哥在武斗刚开始时让我去长春受受文化大革命教育,我在他的宿舍住了一个多月,每天看大字报,听造反派和保皇派辩论,当然了,也有很多时间写毛笔字。那年临走时,哥哥给我找来一大卷宣纸让我带回前郭。我回家后把这些宣纸裁成八开大小订成一本本的练字簿,着实用了很长时间。
在我们家,老爹老妈不识字,两个姐姐也属于不爱看书的那一类人,只有哥哥算是个读书人。他1960年上大学,是中文系的高材生,钢笔字写得很漂亮,毛笔字却不行,所以他总是劝我:“到任何时候都不要荒废了写毛笔字,要坚持练,写出点名堂!”到天津念硕士时,王快雪带我拜访了几位天津的书法名家,哥哥听到这个信息,十分高兴。到北京读博士学位后,我头两年写文章用功很勤,哥哥到北京来看我时还不忘提醒:“别光想着写文章,有时间还得练练字呀!”在朋友中,王快雪是我练字的经常督促者,他总是时不时送我几本字帖,每次去天津,总想让我抽空见见书法家,前几天去天津还和书法名家尹连城一起吃饭聊天喝茶下棋,安排得紧凑有趣。
在中国,练字和下围棋都属雅兴。没有文化的人干不来,有文化没时间的干不来,有文化有时间但缺气味相投朋友的人也干不来。这三要素,我现在都具备。放眼世界,有人为生计忙忙碌碌,有人为当官如履薄冰,有人有知识没文化,有人有知识有文化却毫无生活情趣,和这些人比起来,我也算是个很幸运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