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千帆先生古代文学研究生教育思想研究
2009-09-25王连琦徐雁平
王连琦 徐雁平
摘要:在古代文学研究生教学工作中,程千帆先生结合古代文学研究宽口径、厚基础的特点,为学生提供多层面的指导,使学生在日后的学术道路上能够厚积薄发。由于注重研究生阶段教学与科研的结合与过渡,在研究生专业课程设置、学术论文写作、研究方法训练等方面,程千帆先生的教育思想和实践都极有学习和参考价值。
关键词:程千帆;教育思想;研究生教育;古代文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G643文獻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589(2009)17-0214-03
引言
著名学者王元化先生在一篇纪念程千帆先生的文章中指出:“自千帆先生七十年代主南京大学教席以来,继量守(黄侃)、愿夏(胡小石)之坠文,续东南学风之余绪,培养商量,阐幽扬隐,一时人材蔚起,与京沪名校鼎足成三,而风尚之盛美,转有居上之势。”[1]9这段文章特别表彰程千帆先生的培育人材之功。一九七八年,程千帆先生来南京大学中文系执教时,已年过六十五岁,他在奋力著书的同时,更尽心于研究生教学。不但培养出新中国第一个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程门弟子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中也发挥着重要作用。在某一层面上讲,培养人才的重要性在著作之上,或者说,培养人材是程先生晚年另一种更具紧迫性,更有现实作用的“大著述”。
一、承旧与开新:课程设置
(一)专业课程
在以学术功力见重的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坚实的文史基础对学者日后的学术发展至关重要。程千帆先生探索出的“读书与学术论文相结合”的培养模式,在鼓励学生及时刊布阶段性成果的同时,切实提高研究生的科研学术水平。
首先要明确读书与学术论文的关系,即将读书积累放在前提性的地位。“做学问须有优游涵泳之功,要在脑子里玩味,思索。”[2]110。在程先生看来,“大凡一个作家,一个流派,一段历史,总有其前进中的转折点,而这些转折点,又往往不立招牌,暗暗地在不知不觉中出现,又沉默地站在那里,后人逛文学之街,只注意霓虹灯下的大橱窗,源流、起伏、正变,便都被忽略了。”[5]254急功近利,则难于发现历史长河在年复一年中发生的悄然变化。所以甘心寂寞地读书,才能平心静气地揣摩细水长流中的奥妙。因此,程千帆先生主张“做学问一定要把基础打牢一些,打宽一些,”[2]121如果写文章“总是一个框框,十篇如一篇,就可悲了。”[2]117程千帆先生反对“看似著述很多,治学方法单一,路子都是一个”[2]121的治学思路,既然“写十篇一般性的文章,不如写一篇有质量的文章,”他甚至主张论文“可以不急于出版,放些时日补充成熟,过一二年再说发表的事”。[2]124既然“前辈为学不轻示人,必待养成”,[2]110那么后辈为学也当下足“优游涵泳”之功。
为此,程千帆先生在指导研究生期间,为研究生设置了以下几类课程:
第一类,是与校雠学相关的基础性课程。程先生认为校雠学的知识和训练,对学生将来独立地进行科学研究非常有益。在南京大学指导古代文学研究生期间,他亲自向学生讲授校勘、版本、目录等基础课程,指导学生收集材料并进行去伪存真,去粗取精的整理。这类课程主要采取老师讲,学生听的方式讲授。
第二类,是与中国传统典籍有关的课程。先秦典籍是中国文化的源头,对中国文化影响极其深远,程先生选取了一部分传世著作作为学生的入门课程。“这些著作选择的标准是什么呢?第一是对后代的文学或文学思想有较大影响,第二是时代在唐以前或汉以前。”[2]15在设计这部分专业课程时,他非常注重针对每个学生的特点。“在研究生培养中,古代文学专业为博士生开设了八门专书研读课程:《诗经》、《左传》、《论语》附《孟子》、《庄子》、《楚辞》、《史记》、《文选》、《文心雕龙》。”[1]239程先生通过入学之初学生上交的用白话文、文言文和英语三种语言写的自传,分析学生的基础和兴趣特点,针对每个学生的不同状况,对课程做细致调整。所以,虽然都通过是八门课阅读八本古典著作,但每个学生阅读的具体书目并不一样。这部分课程并以札记、读书报告、学术论文等形式提交作业,强调自主钻研。
第三类,是以诗学为中心的专业课程。程先生从少年时代即对杜诗情有独钟。在经历了十九年的右派生涯以后,他对杜甫诗的理解远非常人所及。所以当程千帆先生于一九七九年重新招收研究生之后,他就“运用自己治诗的经验精心指导学生。”[3]190-191诗学是当时古代文学研究生教育的重点课程之一。程千帆先生向来“重视对文学作品本身的艺术性、对作家的心灵的感知和理解,”[2]120他让学生“熟读李、杜、苏、黄等大家的诗集,并学着写些旧体诗”
[3]191,通过切身创作体验,提高学生的诗学功力。
(二)英语与海外汉学
程先生早年就读于教会大学,对外语学习一直较为重视,他认为研究古代文学的人,也应当具有放眼全球研究成果的视野和能力,“英语不能做敲门砖,要真正地把这个工具用起来”①。因此他在八十年代之初就提出了具体的学习要求:“英语在一学期内通过课程考试,到二三年级的时候,在上专业外语课的基础上,再搞些专业文献的翻译。第二外语达到借助工具书可以阅读的程度。”[2]120这样明确地关注外语学习在八十年代的古代文学研究生培养中非常少见。
为了达到专业外语学习的效果,程先生做了大量组织工作。他请曾任国民党外交官的伊光禄先生为研究生单独开设英语提高课。尹先生毕业于伦敦经济学院,他选择西方汉学家研究著作中的学术文章作为教材,使学生们的学术视野大为开阔。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独具慧眼的程先生一直关注海外汉学的发展情况。八十年代通信不便,而程先生希望通过多种渠道了解一些海外汉学方面研究进展。为了拓展研究生的教学内容,他曾向远在加拿大的叶嘉莹先生索要《哈佛亚洲学报》中有关中国文学研究的论文。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与叶先生的通信可以见证程千帆先生引进海外汉学的筚路蓝缕之功:
“自四凶乱政,艾历岁年,文化交流濒于断绝,比方拟与海外学术机构及学人加强联系,想先生久居西海,于情况或较熟悉。辄条陈所欲知晓各事如别纸,幸就所知见示,至幸至感。……
一,欧美著名汉学中心(包括图书馆、研究所及大学亚洲学系)之名称、地址及主持人。
二,有关著名东方学(汉学)学术刊物之名称、出版地址及主持人(此项旧有者多知之,乞详示近二十年新出者)。
三,研究汉语古典诗歌及中国古代文艺理论之学人(特别是华族学者)及其主要著作(专书或论文,发表刊物及出版书店)。[5]190
帆在此为研究生开设唐宋诗歌专业文献选读一课,其中亦包括英美文献,俾可了解今日西方研治此学之情况,有时亦令诸生翻译其中一部分。先生如能就英美加各国所出汉学刊物中研究古代诗词及古代文学理论之文章,择其研究方法不同于国内传统而见解精辟者,复制若干篇赐寄,则真为馈贫之粮矣。[5]193
数年前承惠哈佛亚细亚学报(HJAS)抽印本,以供研究生练习翻译并了解西方汉学(主要为中国古代文学)情况,极为有用。惟所赐致四十卷一期(八○年六月)止,不知先生今年返国时,能续将其后各期中有关古代文学论文之抽印本见赐否,企望之至。若有其它学术刊物载有此类文字,连茹及之,亦所深幸也。”[5]200
程先生的信里,除了希望得到叶先生新近出版的著作外,更希望叶先生告知欧美各大学中文系(或汉学中心)的主要负责人,著名汉学或东方学刊物的名称、刊物负责人等海外汉学的研究进展。在程先生的精心组织下,研究生除上好专业外语课外,还选译了部分海外汉学家的学术文献。以此为基础,南京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学科渐渐形成了重视外语学习的传统。除海外汉学的研究方法对本国的文学研究者有不同程度的启发外,过硬的外语水平为南京大学在发展海外汉学,域外汉籍等二十一世纪热门研究领域铺平了道路。出色的语言能力使得程门弟子在与国外学者的交往中如鱼得水。众多大规模,高水平的国际学术会议的成功举办,更是极有力地扩展了南京大学,甚至是中国高校的海外影响力。
二、学术论文写作规范
在论文写作阶段,程千帆先生的基本要求是严格遵守学术规范。而特别要求博士研究生能“深刻地分析现象,透过它显示出本质方面”,[2]117从而写出新颖、精练、有相当学术价值的学位论文。
首先,严格遵守学术规范。程千帆先生对错别字、潦草字很反感,他说“南京大学的研究生从硕士阶段起,就不允许写任何错别字和潦草字。以后你們写一个条子向我请假,也要写正楷字。”[2]150他要求学生将文章中的错字比例严格控制在万分之一内,对于学生作业中出现的错别字,也会毫不留情地打上一个鲜红的大叉,以示警醒。②程千帆先生对论文中征引的材料也有很高的文献层面要求。他曾明确表示“写作业所引的任何材料都要有出处,都要有篇名、卷数和版本。凡是能找到第一手材料的,不可以用第二手材料;凡是有不同版本,有异文的,应加以说明。”[2]150即使是平时的课程作业也要以严肃认真的态度来对待。无论是杜绝错别字还是严格核实材料出处,都是为了引导学生以严谨的心态和敬业的态度来对待每一次学术实践。而这也是建立现代学术规范的基本要求。
其次,文章要“落尽皮毛,独存精神”。[2]119博士生的论文,尤其要写得“精”。程先生对此提出了三个层次的要求:“只拣最需要、不可不说的话说;一般的话简而精说;可说可不说的话尽量不说。”[2]113在选题上,程千帆先生认为“博士论文不宜搞一个作家研究,应取一个诗派或一段文学史最好。”[2]111单个作家即使份量有余,也会因为深度和广度不够而限制学生水平的发挥。而做一个诗派或一段文学史需要具备各种能力,这样则可以锻炼和表现出综合概括能力。另外“读书和研究最好几个题目并行,这可以互相启示,互相贯通”,[2]111这将有益于训练学生综合科研能力。
三、教学相长,薪火相传
程先生很注重教学与科研的结合。丰硕教学成果的取得与这一思路密切相关。以师生合作的方式进行从教学到科研的实际操练是这一教学思路的一项重要体现。
(一)治学方法的训练
首先,海阔天空式的闲谈,使得学生的治学思路非常开阔。八十年代的研究生上大课较少,在程先生家中进行定期的会面是当时常见的教学方式。程先生很看重这种海阔天空式闲谈。在轻松亲切的谈话中,寄寓了程先生一番深切的用意。他说,“我不是字典和知识的传声筒”。如果是知识层面的问题,通过查工具书就能解决的,学生向他提问,程先生就会不高兴。但通过读书发现的问题,程先生则很乐于和学生交流。③程先生训练的是学生思考和表达的能力,不能是面向低层面的。所以提问要有挑战性,启发性,要能体现出学生读书过程中的思考和新见。在看似随意的闲谈中,对学生的读书学习都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其次,多种形式的学术训练,使得学生的治学方法多样化。程先生精心设计了许多铺垫性的练习,使学生能按部就班地掌握不同的研究方法。“第一学期写五篇到十篇札记,可以针对一个字,一首诗,主要是体现自己是怎样读书的。第二到三学期,以写文章为主”④。针对学习的不同程度,程先生适时地提出札记、读书笔记、论文等阶段性目标,使学生能够循序渐进,逐渐掌握多种治学方法。另外,“学业未成,需要老师有不同的方法和态度来帮助,态度有时候要严厉,有时候又不能太严厉。”[2]158程先生非常注意对学生的教学态度。他给学生设定较高的目标,向学生施加“友善的压力”,从而帮助学生尽快地进步。扎实的学术训练,为学生打下稳健的学术功底。
(二)师生合作:以《被开拓的诗世界为例》
通过教学发展学术课题,走教学相长之路是程千帆先生在长期教学实践中摸索产生的。“最早我写的一些文章,多半是学生问我问题,有的能够回答,有的答不出。答不出的问题,我就摆在那里,慢慢地想。”[2]46这种方式逐渐变成有意识的安排和引导,并最终形成了《被开拓的诗世界》一书。
在程千帆先生亲自给学生讲授的课程中,杜诗是一门重点课。除了课上的讲授外,平时闲谈中也常与学生讨论杜诗。“在讲课和讨论的过程中,我们固然常有经过点拨顿开茅塞之感,千帆师也偶有‘起予者商也之叹。渐渐地,海阔天空的漫谈变成了集中的话题,若有所会的感受变成了明晰的语言。收集在这个集子(《被开拓的诗世界》)中的十一篇文章都是在这个教学过程中产生的。我们现在把它呈现给广大读者,既作为我们师生共同研读杜诗的一份心得,也作为千帆师指导我们学习的一份教学成绩汇报。”[3]188这种教学方法起初只是实验性,探索性的。程千帆先生坦言,“这本书所起的很大的作用是在培养学生方面。”[2]48但它所取得的学术成果很快为学界接受,而这种师生合作的教学模式也成为一项宝贵的教学经验。
程千帆先生对师生合作的原则作了一些规定。第一是在已有结论的情况下,让学生对论证过程进行探索。“我提出一个结论,你如何达到这个结论我不说”[2]47。“程先生是头脑清楚,思维能力很强的人,他知道学生在什么阶段能完成什么样的任务”⑤,怎样才能使学生获得更快更大的进步。“与同学合作,有明确的结论,也有解决的方法,可是要同学亲自做一遍,这样对他们的发展比较快。”[2]48分解步骤降低了学习难度,初学者在亲自操练后受到很好的技巧上的训练。在已有结论的情况下演习论证的过程,扫除学生思路上的障碍,增强了学生独立完成论文的信心。在这一过程中,“对于学生的新见,一般老师都比较鼓励,论述得不够清楚的地方程先生也会进行精心的补充修改。”⑥这样就既有效地突破了论文写作的瓶颈,又充分保证论文的质量。第二是要无所顾忌。“我认为和同学、朋友合作是一个很好的方式,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要没有顾忌,彼此间能够坦诚地交换看法。”[2]57虽是师生合写,但学生在写作过程中仍有很大的自由发挥空间。由于相互尊重与相互信任,学生在著述的过程中可以无拘无束地表达个人的学术观点;而在水平成熟后,学生在写作中会发挥越发重要的作用。即使在没有老师审阅的情况下,沟通信任和过硬的实力仍保证了著作的出色完成。
四、余论
程千帆先生在“大师之大,大在何处”的问题上作过自答:“大师应该有两个意义。一个是他本身研究的对象十分博大精深,超过同辈人;还有一种大师,我觉得是更基本也是更重要的,就是他能开一代学术风气。不是要求他之后的人都沿着他开拓的疆域路子走,而是以他的人格品德学风,来启发整个一代人,两者常常是结合在一起的。”[9]101用这样的大师的标准来评价程千帆先生,他是当之无愧的。就个人学术成就而言,仅收入《程千帆全集》的学术著作就有十五卷之多。而程千帆先生提出的文献学与文艺学相结合的治学方法,更是开创了一代学术研究之风气。程先生曾说“我爱我的学生。我爱我的祖国,我爱我自己的余年。”⑦他“把自己的研究工作摆在第二位,而把培养学生放在第一位”,[2]41将自己的晚年的宝贵时光献给了中华文化的传承事业。他学而不厌、诲人不倦的教育精神,更足以鞭策和启迪后辈学人,在拓展古代文学教学与学术研究思路的道路上,再创佳绩。
注释:
①据笔者2009年1月6日于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对程章灿教授的访谈记录整理。
②⑤⑥⑦据笔者2009年1月4日于南京大学古典文献研究所对徐有富教授的访谈记录整理。
③④据笔者2008年12月19日于南京大学清词编纂研究室对张宏生教授的访谈记录整理。
参考文献:
[1]莫砺锋.程千帆先生纪念文集[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2]程千帆全集:第15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3]程千帆全集:第9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4]程千帆.闲堂书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巩本栋.程千帆沈祖棻学记[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101.
(责任编辑/彭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