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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边界

2009-09-24

青春 2009年8期

木 朵

我还不能肯定:以父母为核心的大家庭目前碰见了真正的困难。两位老人的脸孔正是明镜,家庭成员的生活表现兑换成悲欢映射其中。没有菩萨显灵,难题必须直面,亲自动手去解决。父亲常常叹息,似乎错过了最佳时机,在饭厅里自怨自艾,却没有什么良师益友可供援手。他年轻时独自在外地生活,长期从事会计工作,并不具备独当一面、力挽狂澜的性格与魄力;他的暴烈与胆怯结合得如同一对模范夫妻,幸好有从容敏捷的母亲替他铲除路上的野草。午饭过后,我会在父母住所小憩,一小时后醒来,看见父亲还在厨房里精心打扫卫生,蹲在瓷砖上,用抹布擦拭每一朵阴云。这是一种美德,是父亲形象得以塑造的元素之一。如今,他屡屡叹息,留下一个无限的幽井等待后代去探悉。从我的立场看,目前遭遇的困难并不能短期内改观,两位老人的内心得不到形势上的舒缓。确实有些愧疚。当今时代在它的归途中碰见的古怪迹象已经深入千家万户,化解为家家户户必备的难念经书。我的心事说与父母听,是最无所顾忌的,但现在必须掌握分寸,免得坏消息加重了他们的危机感。这几天,我又想到外出旅行的必要,散散心,好比是去陌生的环境里辟谣,会会朋友,开阔眼界,以尽量减少无形的压力。哦,我不方便直抒内心困惑,大家庭小家庭的种种新动静,惟有乔装打扮于诗中,才肯亮出底色。除了父母,我已经很少跟人诉一诉衷肠,只好练习腹鸣。在有限的交际圈内,我渐渐养成沉默寡言的作风,一者我的职业已让我唇干舌燥,业余生活必须求得耳根清净,再者我不认为这里有观音,目前的小圈子不足以衡量出我的价值周长。预期低,加上节俭朴素,我暂不采取过激的手段来一次剧变。我的壮年时光正跃出我的掌心。

这两天在临时训练班运用头脑风暴法,不得自由,无法久久徘徊在桂花街上。父亲紧扣秋日的主题,一刻也不放松,坐在客厅里连连叹息。我也只能从侧翼劝慰。和友人通话,预定黄金周的小型聚会。约三十册小书摆放在书桌上,它们的深情令我负疚。“思考的闲暇必须向社会去购买”,哈罗德·布鲁姆放出的冷箭看上去是笔直的小蛇。那时,秋天里一株小桂花树被两男一女攀折,我骑单车经过,嗅到了临死的芳香。

我倒一杯水,喝完就要下楼,她突然问起三弟最近在张罗的电子竞技俱乐部。我便收住脚步,坐下去,跟她聊聊;但是寥寥数语并不能化解那凝固的愁云。我几乎提不出什么对策,连疾呼也不再,变得低头自顾,好像在一场战斗中服了输。之后,我起身开门,下楼,再次按照固有的路线返回寓所,投身于那面日日游弋的看似虚无的淡水湖。铁门关闭的一瞬间,我留给母亲的安慰是“静观其变”——然而这是怎样的劝告?这时,我又想起早晨在花坛边默记的哈罗德·布鲁姆的劝告,“如果我是出生在1970年而不是1930年的话,我就不会以文学批评家和大学老师为职业,就算我有十二倍的天赋也不会作此选择”,这是一句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有时幽事会诱使你尽心竭力,待你想要转身,大好时机已去;当然,我会把他的这次抱怨当成直接的鼓励,一方面他强调了时代更替蕴藏的巨大机遇,另一方面以退为进地倡导一种义无反顾的赤忱。当我把这个时代投射在家庭中的阴影当作写作的一种机遇来对待时,当我甘于渺小(苏珊·桑塔格观察到罗兰·巴特认可纪德的这样的看法:“写作是稍纵即逝的,它应甘于渺小”)地从目不暇接的滑稽事件中贴近所处的社会时,也许获得了小幅度的自救,并为写作保留了一块净土。但这是多大代价的收益,负疚常常责备我俯就于事物的蛮横,也不赞成我再费口舌自我辩解。

每天下午客厅窗外送来的由奶瓶在一辆单车篓子里发出的震颤声,喻示着一种确切的时间感,也展示出一种重复的生活方式。这声音所到之处无一例外地被淹没其中,变成确切无疑的事物之一。而确切的目的地正是人人心知肚明的“死亡”——没有比这更确切的事情了。这位骑单车送奶的妇人能否改变这声音的递出?这个滑稽社会对于“改变”的憧憬正形成一种巨浪般的共鸣。什么能改变命运?这个蒙面的主语令人崇敬。而那个龟缩在一隅的被叫为“命运”的小东西果真受谁主宰吗?

如何保守你的秘密?在那些懊丧的时刻,你的光明之途在哪里?内心翻滚的是热浪吗,可它们为何很快就退却?在干净的草地上,在木椅上,佳话不再,只好任时光逆流而去。可否把心跳存放在干劲十足的枯树蔸下,期盼着他日重游能有深情而爽快的亲吻?地面上有太多的法宝,把犹豫的、焦躁的足迹擦去。看过饥渴的一些树,茂密的街市现身,它过于结实,乃至无法继续那亲密而俏皮的话题。在客厅里,另一些叹息交织,数只幽井相互探悉,吐露着最近的甘泉;但愿这儿有真知灼见,把一切漆黑照亮。

你并不知晓欲望会变成怎样的模样、怎样的人,但它一直存在于某处,或以绿叶上的两只红虫为标志,或在一栋标致的屋子里;如果你积蓄足够的力气,并且懂得利器怎样才能创造出离奇的效果,就有机会进入其中,与之深谈。然而,不少时候,你没有盯紧它,它默默地消耗着皮肤上的光泽,你以为它离这儿太远,比如在遥远的太原,或在苔藓遮掩的马蹄下。你险些不能降伏它。你在山坡上奔跑,健壮的耕牛驻足观望,十年、二十年的生机汇拢在此,那起伏不定的乳白色木屋在你动态的视野中反复出现,只是现在它们还只是雏形。或许可以下注:凭借持续的奋力,它们会紧接着敞开未照明的内室,至此,在小方桌上,一张滤纸等待检验你的忠贞。

凌晨三四点钟,楼下鸣炮,猜是有人升天、家属送别,加上几只顽皮的蚊子纠缠,睡意锐减。挨到天亮,一个突击的哀悼会已经组建,很快就响起了哀乐,声音饱满而蛮横。闭门不出,看一些闲书、碟片,算是默默重温温床的结构。略有所获,好比是首次发现锁眼里竟然有一张激烈的弹簧床。也许,“我要你”正是那温床的昵称。时间停滞,又好像推迟出现在争辩的潭前,直到午饭将熟,才踩单车抵达。午后,昨日从鹰潭赶回的大哥参与了我们的拍摄计划——在袁山公园,还来不及在山腰向闪耀的鸟雀致意,就一起借故小憩于竹林。父亲并未听见这片林子中有高人抚琴,也没有为反复的劝慰而如释重负,他太迷恋加法,就像非要看一看家法是否戴着假发不可。核心弥漫,有时是小天使随意从草地上拾起的眼睛,有时变成母亲花甲之年的心愿,有时是解不了气的节气,没有达成共识;按照往常,在话题枯竭之际,我们搭乘暮霭再次置身市区。

入住江大南路星都宾馆。昨日搭火车到昌,一路翻阅《新诗评论》(第二辑)、《野外》(第六期)——包括其他五六册小刊物在内,它们将应约送给采耳,这时去读,像是分别前的拥抱。印象较深的还是《新诗评论》中奥登《希腊人与我们》(王敖译)以及张枣的一首诗:《卡夫卡致菲丽丝》。《野外》转载的拉金几篇短文仍然百读不厌,即便是到站后在地下通道排队订购返程票的那一会儿功夫,也不忘从提包里取出来摩挲一番。

在南大,见到了两年未见的采耳,他并没有变化太多,尽管此前估计他受到其他影响可能变成了暴烈的狮子。吃罢晚饭,看见这新开的宾馆(标准间每天138元),便登堂入室。不久,青杏小夫妇浮现,梅花落是头一回见。晚餐在红谷滩进行,那些酒杯一下子恢复了时光的秩序,并令初次见面的人加深了印象。正因为如此,我在回想出发前写的那首诗的结句是否不准确:“使人人相信百闻抵得上一见”?

林北子多次提醒我要注意采耳的诗作,那里寄存着一些被忽略的动静。我们也初步谈到出版诗合集的事情。关于诗与文学批评的相互影响,也是林北子给出的两只喷泉。在赣江边上,秋水广场果真袒露出一排排人造喷泉。从昌北打的返回宾馆,采耳已喝高,梅花落也快要变成引吭高歌的梅花鹿;我也略有醉意,嘴中酒气,小何在意,这一夜就过去了。

小何在壁镜前巧用眉笔,半小时后,我们将退房,离开南昌,赶回家乡赏月。这次出行所见所闻要比预想的多,情到深处,就能发现每个人身上都寓居着一位非同小可的神祗,也能观察到细节产生的波澜。谁有意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生活时时刻刻真实无比?一次拍肩膀的示好、对一句口误的快速纠正、一点小小猜疑……都显示出人人未停止对人世命运的思考。

责任编辑 衣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