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塘记事
2009-09-24郝宗苏
一
很久以前,鄱阳湖北岸,还是江湖一体,水路通达。江西木材商将杉树穿连成木排,推进鄱阳湖、出湖口、过长江、进湖汊,运至地处大别山南的广济县,换回银两或大米。人们习惯称这些人为“走江湖”的放排客。
南宋年间,赣州商人赵宗林多次贩树到广济,看见太白湖一带山势平缓,人烟稀少,有一处湖汊与山之间是一片开阔地,天生一处好屋场,遂有移居之意。待其年迈的父母过逝后,运来三个排的杉木,换来了一片湖汊及几亩水田和山地。他砍回山竹,割来湖草,背山面水筑庐而居,并娶朱家女为妻。
冬季湖水退去,露出一片湖滩,他请工利用湖汊筑坝围塘,人们都叫它赵家塘。商人毕竟是商人,赵宗林走村串户,春收茶叶秋收烟草,贩卖到沿长江的镇江、九江、汉口等市镇。又用所赚银两买田置地,买山围湖,于是有赵家山、赵家湖、赵家畈等系列田产。到元朝初年,由一百二十年前的几间草房的独垸,繁衍为拥有近百户人烟的赵家垸。当年的屋后山现在叫赵家山,是赵家垸的祖坟山,赵宗林被尊奉为赵家垸的一世祖。
赵家垸的人烟越来越多,赵家塘因逐年淤塞,塘底越来越高,蓄水越来越少,水越来越不够用,每年秋天,牛喝的水就没有。有一年腊月三十晚放鞭炮接春,飞溅的火星引起火灾,当人们被浓烟呛醒,因塘中无水可取而束手无策。眼巴巴的看着火借风势烧掉了垸西边的三十多家房屋,冲天的火光映红了一边天。
“宁可仓中无粮,不能塘中无水,”族长赵水贵说。
我是秋天出生的,我娘说生我的那年,旱来得特别早,从吃新节一直干到菊花黄,连湖田的荞麦也干死了。父母给我取名叫水贵。我用的尿布没有水洗,晒干后再用,因尿气冲屁股,使我屁股烂了一个洞。我是快钻土的人了,垸中辈份也是我最高,年龄最长,钻土之前我也要为子孙做件好事,留个念头。一户出三文钱,不足的把我祖母留给我的银锁拿去当了,把祖宗留下的那口赵家塘再挖深三尺,买几船石头,把四周塘岸砌好。
三房的那支接连几代都有读书的,还出了个秀才。赵三元在他一辈的男孩中,属他最聪明,是个读书的料。赵家垸的几个长辈一商量,用祭田的银钱供赵三元读书,要能出个进士,中个举人,我们赵家垸也能出个风头,光宗耀祖。
十里外马家垸的财主马庆五是赵家垸的亲戚,见赵三元会读书,猜想日后一定有出息,也为子孙找个靠山,便托人说合,硬是把女儿嫁给了赵三元。
开始几年还和睦相处,一次夫妻俩吵架,马庆五娇生惯养的女儿一气之下,投塘自尽。赵三元胆小,几天不敢上岳父家报丧请罪。马庆五火冒三丈,带着几十个族人赶到赵家垸揪住赵三元问罪。赵家垸族长领着赵三元给马家人磕头赔不是,马庆五就是不依,一口咬定女儿是被赵三元虐待而投塘的。要“三金”“三银”全套手饰为女儿陪葬,要紫檀棺材,还要赵三元垫棺材底。经赵家人求情,马庆五还要将其女儿葬在赵三元的堂屋,并要他为其女儿披麻戴孝。赵家人见马庆五如此不讲理,便每户出一个男丁,围住马家一行人,防他告到官府。马家垸的人得到信后,又用船送来了近百号人,手持铁叉和百丈枪把赵家垸围了两圈。赵马两家大打出手,双方均有伤亡,马家人撤退时放火烧了赵家垸的东边半个垸。因马庆五十分富有,买通官府,本应打赢的官司,赵三元还是被关进了大牢。
两把火烧掉了赵家垸的元气,为了生存,他们辞别祖先、留下水塘、卖掉田地,架起一叶偏舟远走长江沿岸集镇谋生。诺大的赵家垸,只剩下当年倒插门的女婿梅家十几户人家了。
二
梅家廉价买了赵家的靠近湾场的田地,连续十几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湖鱼肥美,家家殷实。做屋盖房、买田造船,儿娶媳妇女嫁郎。不出三十年时间,老赵家的原来卖出的田地,又被梅家买回来了。又过六、七十年光景,赵家垸人丁兴旺,光男丁就有一百几十号;六畜兴旺,春季整田,一次能牵出二十几条水牯牛;冬季捕鱼,每天都有三十几只船下湖。赵家塘四周岸边垒起了青石条,上下三个台阶。夏天的早上,姑娘媳妇在石头条上洗衣洗菜。东家长,西家短的聊天、说笑,早晚赵家垸上空炊烟袅袅。
元朝末年,朝政废驰,社会动乱,群雄四起。红巾军东西两个系统的领军人物朱元璋和陈友谅因地盘之争,在长江九江一带两岸来回征战多年。后因朱元璋抢占了本属陈友谅的南昌而在鄱阳湖争战数月,陈友谅几乎草尽粮绝限于被动,陈友谅部再次在江北征粮草、征船、征夫。太泊湖边的赵家垸历来有人靠水吃水,扯船跑水运。一日傍晚,赵家垸十几条船刚回湖汊,被陈友谅部逮个正着,连人带船一块征用,送粮草到鄱阳湖。
粮草进入鄱阳湖必经湖口,而朱元璋部攻下湖口后,驻扎坚守,截断了陈友谅粮草进湖之路。赵家垸船队几次偷袭末果,陈部令其强攻进入鄱阳湖。赵家垸人自知凶多吉少,便各自脱下一件衣褂交给一水性好的后生,后生佯装失水,潜过江心,逃回赵家垸,赵家山上至今还有一排衣冠冢。
清咸丰年间,长江下游刚进入梅雨季节,就雨水不断。在端午节前后十天,大雨如注。湖水漫过湖堤,吞噬了农田。农历七月中旬,长江干堤缺口,又江湖一体,烟波淼淼。洪水淹没了沿湖的村庄,赵家塘不见了踪影。待秋天洪水退去,赵家垸的村民只能选些高湖田种些荞麦,萝卜渡荒,冬季又下湖捕鱼换回粮食。垸里的姑娘媳妇还在赵家塘里洗菜浣纱,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垸东头金堂的媳妇有喜了。”水生女人对在另一块石头上洗衣服的堂弟媳妇说。
“那可是大喜事,金堂媳妇结婚快七、八年了,不见有动静。三里庙的观音菩萨还真灵,这几年每月初一、十五没少烧香磕头,心诚则灵。”她堂弟媳妇回应说。
“只是他媳妇怀孕太伤人了,刚出怀,就人瘦脸黄的。”水生女人补充道。
“有哪个女人怀孕不瘦的?”
一天早上,水生女人和弟媳又在赵家塘洗衣服。她把嘴对着弟媳耳朵鬼鬼祟祟地说:“你晓得吧,梅桂生的女儿今年才十五岁,婆家还没有影儿,就已经怀上了,真丢人。”
“不会吧?”
“你不信?已经出怀了。”
不到半年,两个怀孕的女人未见落月,就都死了。
更为奇怪的是不少健壮的男人也都是肚大如鼓,面黄肌瘦,三、五个月之后,也都陆续死去。凡是死去的人都是肚大如鼓,面黄肌瘦,垸里的人都叫它是“大肚子”病,而患病的大多都是年轻的男女。年长者都急得团团转,请来神汉、巫婆驱鬼。
“赵家祖人在后面山上,看到你们梅家占了他们的塘,占了他们的垸场,他们哪里服气?是赵家祖人捣的鬼。”神汉熏香、烧纸,闭着眼睛,嘴里喃喃地说。
“先生,哪怎么办?您给我们想个法子!”梅家长者哀求说。
“法子有两个,一个是要花银子,由我帮你做;另一个是由你垸里的人做,在房前屋后和赵家山上栽满樟树,不让赵家祖人看到赵家垸,赵家塘。”
梅家人按照神汉的吩咐,一一照办。然而患“大肚子”病的人有增无减,月月有人入土,有五成人家未留一人。赵家垸笼罩在瘴气之中,垸里白天也是阴森森的,十年不见花轿进,十年未闻婴儿鸣。有钱人家纷纷远走他乡,患病的父母把未成年的儿子送人,姑娘送给人家当童养媳求条生路。
赵家垸再也没有升起炊烟,赵家塘再也没有洗衣服的姑娘、媳妇的笑声和捣衣的棒槌声。捕鱼船底朝天的仰在湖边日晒夜露,留下的是一片残骸。
三
赵家塘后山成了周围一带的乱坟岗,青春年少病死的、投塘淹死的、上吊寻短见死的,还有喝药死的、车祸死的都葬在这儿。树林里雾沉沉的,连树脚下偶尔洒下的一丝阳光也是白惨惨的。树大林密,又少有人光顾,林中各种鸟雀都有,老鹰“呀”地一声,让路过的人汗毛倒竖。
若大的一片山林无人看管,树木常常被偷,村里在赵家垸老屋场盖几间房子设了一个林场,林场里住着梅姓五口之家。不久政府新建的国道通过这里,并在赵家垸设了个道班,来了三男一女四个工人。男的成天带着黄狗、扛着扫帚铁铲上路,女的在家做饭。男人们快要吃饭时,就让狗先跑回去,那女人见了狗进门,就把饭菜摆上桌……
不久,那女子和一刘姓工人在道班结婚安家,第二年生了个女儿。公路系统改革时,他承包这一段公路的养护任务,并在林场门口、公路边盖了三间房子。男人白天带着雇员养路,女的在家带孩子、养鸡、猪。跑远路的司机见赵家垸上空的袅袅炊烟,一口气把车开到道班前休息,车加水,人喝水。经常跑这条路的司机还有的央求这女人帮他收点土鸡蛋,干鱼虾什么的,女人也乐意帮人,每次都满足了司机的要求。男人看到了商机,就把靠路边墙开了长方窗口,摆上柜子,放些汽水、香烟、本地生产的桔子,还有简单的小百货,夏天摆上自己种的香瓜、西瓜。司机们常到这儿停车歇脚,带走些土鸡蛋、干鱼虾,到了饭时,男人提网到门口塘捞几条鲜鱼,炖松菇、或炖豆腐、或炖山药,吃了美味佳肴的司机都会留下个五元、十元的……。
林场的梅家和道班的刘家和睦相处,两家人一商量都把房子刷白,摆几张桌椅,开了“林场梅”和“道班留”两个小餐馆。这下倒好,南到广州,北到武汉,东到合肥的客车,大都停在这儿吃饭,一时间赵家塘四周停满了客车,餐馆内外都是南腔北调的客人。两年后两家又都在赵家塘旁边按餐馆的要求设计,盖了楼房,请了专门的服务小姐。两家女人再不用自己端菜,只管坐在服务台前收银子了。
赵家塘红红火火的生意,惹得村里的人红了眼,都找村支书要征赵家塘公路两边的地基盖房子开餐馆,地价炒得比城里还高。不过三、四年时间,赵家塘一段公路两边建成了一个小集镇,房子越盖越气派,装璜越来越高档,有贴外墙砖的、有涂外墙涂料的、还有装玻璃幕墙的。不同档次的餐馆一字排开,“江西老表”、“安徽老乡”、“大别山土菜馆”、“土鸡鲜汤馆”等招牌,一律用霓红灯管嵌边。晚上在五光十色的灯光下,烫着金发的、吊着二寸长耳环的、穿着肉色薄纱和超短裤的、脸上涂了白粉的洗头房和发廊的小姐,几乎站在公路中间不停的招手,示意司机停车……。
餐馆多了,竟争越来越激烈,为了吸引顾客,“林场梅”和“道班留”两家老板又打起了赵家塘的主意。他们合伙把赵家塘重新挖深,整修四岸,栽上藕荷,并各自放一只画舫,一只招牌是“荷中乐”、另一只是“芙蓉舫”。画舫上有厨师、有餐桌、有网,现捞现烧。喝酒时有穿着印花土布面料的、用手工缝制的布条纽扣的、大襟样式褂的年轻妹子,为客人斟酒,唱“扒灰佬吃鸡”和“十八摸”这些乡野小调助兴。
到了九十年代,赵家塘又有了二百多人,一些发了财的男人大多和自家餐馆的年轻妹子勾搭上了而与老婆离婚,也有的男人与发廊小姐有了感情,回家与女人拜拜。“林场梅”赚足了钱,把餐馆卖了一百多万元,跑到武汉盖起了别墅。道班女人带一大包钱和一个司机跑了,男人娶了小他十来岁的小妹,一胎生了两个儿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家又铺了一条与国道平行的高速公路,国道突然像条死蛇一样,懒洋洋地仰在太阳下,一天到黑只有几辆拖拉机、农用车从它身上碾过,过往的摩托车还不少。赵家塘的铺面大多是铁将军把门,晚上,楼房十有八九是黑灯瞎火的。
赵家塘的荷叶没有主人的呵护,再也看不到从前那样翠绿,再也没有滚来滚去的露珠;荷花因无人欣赏而暗淡无色,几朵未开的花苞则躲在荷叶下羞于见人,秋天刚到,一塘荷叶就已凋谢。昔日繁华的赵家垸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守在那里,有的在玩麻雀牌,有的坐在樟树下东一句西一句的聊着天,几只狗在老人脚前躺着打瞌睡,公鸡带着母鸡在公路边草丛中扒来扒去,老鼠也许是饿极了,大白天蹿到公路上觅食。
责任编辑 衣丽丽
作者简介:
郝宗苏,生于1957年,湖北武穴人。先后在《安徽文学》《民风》《湖北教育》等刊物发表作品。现供职于武穴市教育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