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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中曹七巧的精神三境

2009-09-24

文学教育下半月 2009年8期
关键词:曹七巧金锁记张爱玲

赵 锐

《金锁记》是张爱玲的一篇重要的代表作品,也是我们品评不尽的作品。早在1944年4月,傅雷就说“毫无疑问,《金锁记》是张女士截至目前为止的最完满之作,颇有《狂人日记》中某些故事的风味。至少也该列为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1]夏志清也将《金锁记》定位于“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2]《金锁记》的成功之处在于在现代文学的艺术长廊里塑造了曹七巧这个经典的形象。张爱玲自己曾说过:“我的小说里除了《金锁记》里的曹七巧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可见作者在塑造曹七巧这个人物时,所赋予的就是她那彻底的疯狂,展示给人们一个独特的心理世界。

瑞士心理学家卡尔·荣格说过:“人格是一个浩瀚而神秘的系统,人的内心世界就像宇宙一样,人生最伟大的探险就是对内心世界的探索。”[3]本文试图从人格心理学的角度来探讨曹七巧怎样从病态的人格发展到变态的人格以及最终到灵魂毁灭的过程。

人格心理学认为,一个人的人格是由三个层面组成的。最底层是本我,代表着一个人的所有生物性冲动,如食欲,性欲等;中间一层是自我,是他与周围社会环境相适应的部分;最上层是超我,代表良心、社会准则和自我理想。其中的本我是人格中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部分,它由先天的性本能和欲望所组成,是无意识、无理性的。性本能“是决定人的行为的巨大的心理能量,是人类一切活动的真正原动力或内驱力。”[4]根据人格心理学,只有本我、自我、超我三部分力量达到平衡,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才能处于正常、和谐的状态;若失衡,必然会造成心理变态和人格扭曲。小说《金锁记》中主人公曹七巧的三重人格皆偏离了健康发展的轨道,造成她人性的扭曲。精神上经历了由孤独走向毁灭的三境。

一.在“小家碧玉”和“名门望族”之间,走向孤独之境

小家碧玉的曹七巧嫁给名门望族姜公馆里的二少爷,从外在环境看是不符合当时门当户对的观念的;从内在环境看,曹七巧是个健康而且青春的女人,有着正常女人的情欲,但她丈夫没有健康的身体,鲜活的生命力,“坐起来,脊梁骨直溜下去,看上去还没有三岁的孩子高”[5],仅存繁殖的能力,这使得曹七巧最基本的性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本我受到压抑,夫妻之间缺乏应有的关心和爱护,可以说曹七巧在夫妻之间有的是一种难言的孤独。而作为小家碧玉的曹七巧的本我受到压抑,她想努力使自我能得到满足,但我们看到无论她如何努力,她都得不到大家的认可。首先,在丫头这一层面上看,曹七巧是不符合主子的标准的。在她们的心中,所谓的二奶奶,应该是出身高贵,即使不是公侯之家,也应该是清白人家,而不是曹七巧那样低等麻油店的“活招牌”[5],满口村话。对于这位只是为了叫她死心塌地地服侍二爷,索性聘来作二奶奶的曹七巧是相当瞧不起的。所以当凤箫问小双是不是七巧陪嫁过来的时,小双冷笑地说:“她也配!”[5],将她的鄙视表现得淋漓尽致。七巧在大家庭丫头们的心里失去了主子应有的地位,而陷入一种孤独的境界。其次,在主子这一层面上看,她也挤不进她们的世界。对于从小就受到良好教育的公侯小姐来说,这个举止粗鲁、满口村话的七巧自然是被排斥的。曹七巧也渴望被人理解与尊重,她主动和新来的兰仙亲热,和云泽搭话,但身份的改变并没有得到周围人的承认,在她们眼里,她依然是麻油店老板的女儿,依然微不足道。当曹七巧以无比真诚地口吻借开玩笑:“七巧道:‘知道你们是清门净户的小姐,我跟你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也过不惯。玳珍啐道:‘不跟你说了,越说你越上头上脸的。”[5]七巧通过玩笑来向和她一样同是女人的玳珍们述说自己的痛苦时,由于环境的不同,玳珍们表现出来的是不屑与不理解。由于低贱的出身,使她失去主子应有的地位,无论是小家庭还是大家庭,曹七巧都得不到认可与理解,本我受到压抑,自我得不到肯定,使得她陷入一种孤独的境界。

二.在“黄金”与“爱情”之间,走向绝望之境

曹七巧在无爱的压抑的婚姻中,她只好把能拯救自己灵魂的爱投向小叔子姜季泽身上,此时孤独的她希望寻求一种灵魂的寄托。但风流成性的姜季泽却只是“看着她,心里动了一动”,却因抱定了不惹自己家里人的宗旨而拒绝了七巧。七巧的第一次爱的表达因姜季泽在家庭秩序语境中的人伦防范而惨败,其情境就像“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标本,鲜艳而凄怆。”[5]曹七巧本我强烈的情欲追求,受到了超我以姜季泽为代表的社会伦理道德的压力时,曹七巧心里是异常的难受,人变得有些“疯疯傻傻”[5]的。

十年后丈夫和婆婆相继去世使姜家走向分裂,七巧终于成为姜家一部分黄金的主人。不久,姜季泽来访,他殷情切切地向七巧诉说衷肠。此时的七巧心中并没有完全泯灭爱,她仍然希望姜季泽一席甜言蜜语是真的:“七巧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5],直到季泽的真实来意被她揭穿后,她彻底地心凉了。她爱的人竟然是冲她卖掉一生的钱而来。“七巧一头挣扎,一头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颗心直往下坠。”[5]作为一生没有得到过爱情的曹七巧来说,从本我层面上她是需要这份爱的,但自我理智又在提醒这份爱是和黄金紧密联系的。自我在长久压抑的环境下多少有些不正常,自我判断出现偏差,她认为她对黄金的需要超过对爱情的需要。当她把姜季泽打走时,姜季泽认为她简直是个疯子,她这一失常的行为,也让代表社会准则的人们觉得她“失魂落魄”。至此,我们可以看到曹七巧的心理发生巨大的变化,如果以前还留有一点爱的希望、现在已经彻底地没有了,人生存最基本的欲望追求破灭后,只能通过占有她能抓住的黄金来满足她已经变态的欲望,走向一级一级没有光的所在。孤独的她并没有寻求到一种灵魂的寄托方式,反而掐灭了最后一点爱的火花使精神陷入一种绝望的境界。

三.在“女人”与“母亲”之间,走向毁灭之境

一般的正常人的人格结构的三个部分是处于相对平衡的状态,但曹七巧的本我受到了超我严重的压抑,使自我难以承受,这时她就会出现神经症或精神病性的症状,人性扭曲,精神毁灭。“爱情在一个人身上得不到满足,便需要三四个人的幸福来抵偿。”[1]作为女人,她嫉妒一切女人所享有的爱情,包括她的女儿、儿媳。作为母亲,她将自己的不幸变本加厉地报复在自己的儿女身上,缺少一个正常母亲对子女的关爱,人性彻底地丧失了。

儿子长白的结婚加深了七巧的失落,因为“这些年来她生命里只有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5],“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5]可见七巧潜意识里对儿子有着变态的占有欲望和乱伦意识。可是就连这点不正常的占有权利也将转移到另一个女人的手里。这个女人将会在情欲的滋润下过着正常女人的生活,而这种生活是七巧生命里没有的。因此她的妒忌也达到了顶点:她要儿子整夜地陪她抽大烟,冷落媳妇。哄儿子说出与媳妇的闺中隐私,然后在牌桌上大肆宣讲,致使媳妇不能忍受:“这是个疯狂的世界,丈夫不是丈夫,婆婆不是婆婆,”[5]一病不起,最终死去。接着儿子收房的绢姑娘也不堪忍受折磨,生吞鸦片而死,逼得长白不敢再娶。对待自己亲生的女儿长安,近乎虐待狂般的给她缠足,痛得她嚎哭惨叫。在深闺苦熬三十年的长安好不容易经人介绍认识了归国留学生童世舫,并订了亲。为此,长安戒了鸦片,时时微笑着。女儿幸福的表情触动了七巧内心深处的隐痛,于是她在宴请童世舫的席间亲手毁灭了女儿的幸福,断了女儿结婚的念头。曹七巧由于长期的性压抑,她越是压抑,这种欲望越发强烈。于是在一种变态精神力量的支配下,七巧的本我完全抛弃人类社会正常的道德伦理,让儿子整夜地陪着她抽鸦片,以满足她变态的情欲,让儿媳空守闺房。此刻,它的力量大大强于自我和超我,代表“理性和审慎”[6]。她用一个疯子的审慎与理性剥夺了女儿幸福的权利。“她儿子女儿恨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5]她变成了没有人性的“杀人恶魔”,灵魂毁灭的疯子,精神走向毁灭之境。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社会环境的压抑是造成曹七巧人性扭曲的外因。法国哲学家、史学家和批评家泰纳认为,一个种族的特点同他所处的生存环境是分不开的,因为“自然界环绕着他,人类环绕着他,偶然性的和第二性的倾向掩盖了他的原始的倾向,并且物质环境或社会环境在影响事物本质时,起了干扰或凝固的作用。”[7]曹七巧从嫁入姜家以后,一直生活在别人看不起,不愿与她交往的环境里。身边只有一个身患绝症的丈夫,长年和一个肉“是软的、重的,就像人的脚有时发了麻”的人呆在一起,没有一个理解她并愿意听她诉说的人。这种孤独、压抑、阴冷、黑暗、没有生命力的环境长期伴随着她,慢慢侵蚀着她的心灵,扭曲着她的人格。小说里七巧生活的环境是“摸着黑梳的头”、“知道你们是清门净户的小姐,我跟你换一换试试,只怕你一晚也过不惯”、“与现实失去了联系”“屋里暗昏昏的,拉上丝绒的窗帘。时而窗户缝里漏了风进来,帘子动了,方才在那墨绿小绒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见一点天色。”“阴森高敞的餐室”“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5]可见,曹七巧长年生活在这种暗昏、阴森、恐怖的环境里,心态怎么可能健康?小说的环境以及曹七巧与现实的隔绝极大程度上导致了她人格的扭曲。曹七巧孤立无援的处境,加之匮乏亲情、友情、爱情等构筑健康人格所不可或缺的诸多因素,使她不可避免地在精神上孤独逐渐绝望最终陷入精神毁灭的地步。可以说,外在环境造成的潜在的精神变异要素作用到曹七巧的内心则是本我、自我、超我三者出现潜在的不平衡,最终曹七巧灵魂的彻底毁灭。

结语

夏志清在评价《金锁记》时说:“七巧是特殊环境中所产生出来的一个女子。她生命的悲剧,正如亚里士多德所说的,引起我们的恐惧与怜悯,事实上 ,恐惧多于怜悯……[8]曹七巧是张爱玲塑造得最彻底的人物,彻底到使人恐惧。张爱玲通过曹七巧变态的人性,扭曲的心理及灵魂毁灭的过程所产生的恐怖效果,来强调其在培养健康人格方面所起到的不可忽视的作用。大多数人只要是处在曹七巧的生活环境中,都会或多或少地表现出精神领域里的失常行为,因为周遭环境的超强影响力远远大于个体的自我调节能力。如吴组湘的小说《菉竹山房》里传统女性——二姑姑无爱的人生,加之在阴冷、黑暗,终日与壁虎、蝙蝠相伴与人隔绝的环境下,才会有她扮鬼偷窥侄子夫妇生活的“窥房”这一不正常的举动。就曹七巧来说造成她灵魂彻底毁灭的悲剧,是内因——生理因素,和外因——社会环境共同作用的结果。

参考文献:

[1]迅雷.论张爱玲的小说.子通,亦清.张爱玲评说六十年。北京:中国华侨出版社,2001

[2]夏志清.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许子东,梁秉钧,刘绍铭.再度张爱玲.山东:画报出版社,2004

[3]卡尔·荣格.人类及其象征.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

[4]马新国.西方文论史.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3

[5]张爱玲.张爱玲作品集.山西:北岳文艺出版社.2001

[6]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新编.高觉敷,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7.

[7]伍蠡甫.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中卷.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8]夏志清.张爱玲小说叙评.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

赵锐,女,贵州凯里学院人文学院助教,华东师范大学2006级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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