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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炊事班长老刘

2009-09-23

文史天地 2009年9期
关键词:猪肝指导员鹅卵石

丁 一

在我们工程队,第一号权威人物自然是指导员,不仅是因为党领导一切,那时还有一句口号,叫政治第一,指导员是党支部书记,做的是政治工作,他这个第一有谁敢去争呢?第二号权威就数队长。倒不是因为队长是支部副书记,他是个老隧道,钻洞快二十年了,论本事全处没有几个人比得过他。我们这个队是专业隧道队,他理所当然要坐这权威的第二把交椅。这第三号权威你可能就猜不出了,不是副指导员也不是副队长,而是炊事班的班长老刘。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全中国刚从三年灾害里挣扎出来,不仅见了肉就嘴馋,每顿饭也只能数着饭票吃个七成饱,听人说那时候连毛主席他老人家都讲大师傅惹不起。但老刘绝不是靠他手中的饭瓢坐上这第三号权威的交椅的。老刘一是凭本事,特别是凭一手炒猪肝的绝技,二是他的饭瓢从来不长眼睛,三呢,他还会吹牛,龙门阵一摆,比听茶馆里说书的都来劲。当然,还有更主要的一点,自从新工人人路我们队建队三年来,他年年都是先进,而且他这先进,是全队上上下下最心服口服的先进。

老刘的名字恐怕没有几人能记得了,因为当时人们叫他刘师傅、刘班长,或喊他刘三铲。在那个年代从未听说过减肥二字。人们实在无肥可减。相反的,长得胖,那不仅是健康的标志,而且还表明生活条件优越,是受人羡慕的。炊事班总共七个人,连刚进去不久的赵娃,一个个红光满面,不像我们工班里的工人,脸是菜黄色的居多。但刘班长却是个例外。照理说他到铁路上来干炊事工作也头十年了,应该比谁都肥才对,他却偏偏是比谁都瘦。他三十多岁,但看上去,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他长了张上宽下窄的三角脸,颧骨突出,特别是两只眼睛,不太讨人喜欢,因为像金鱼眼一样,有些往外鼓。那一口牙齿,更是香烟和浓茶的牺牲品,黑得像氟斑牙。他爱茶爱到了上瘾的地步。他喝茶用的是一只搪瓷杯,白色,印了一只大蝴蝶,不知是飞在草上还是飞在花上。这只茶杯据说是入路时他哥哥送给他的,跟他也头十年了。他洗茶杯从来只洗外面,里面只用水涮一涮,因此,里面的茶垢厚得如油漆涂过的一样,黑得发亮。赵娃刚进炊事班时,想拍他的马屁,中午趁他休息时,将他的茶杯拿了去洗。他用毛巾搽里面的茶垢,根本不起作用,于是找来一把洗衣服用的刷子正要去刷,刘班长一下子惊醒过来,一见,如被针扎一般大叫起来:刷不得!野卵,快跟老子撂倒!野卯是刘班长最爱骂的话,也是他骂人骂得最凶的话。野卵从何而来,依据是什么,他没讲过,似乎也没有人认真去问。赵娃吓得如遭电击一般,呆住了。刘班长一跃而起,从赵娃手中抢过杯子仔细察看,见那黑黑的茶垢没有受到损伤,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见赵娃还在发呆,被吓得不轻,他才拍拍赵娃的脑袋说,看来你娃娃对喝茶真是一窍不通啊。他指着杯里的茶垢说,你不要嫌它脏,它可是好东西,老子十多年才积得这一点。万一没有茶叶又想喝茶时,用开水冲进去盖好,照样有茶味。刘班长说的是不是事实,没人验证。但说老实话,他那只杯子真还没人愿意去喝。

刘班长是四川泸州人。泸州是一个水陆大码头。刘班长摆的龙门阵几乎全是发生在泸州的事,而这些事似乎一大半都和他的哥哥有关。他摆龙门阵的时间,一般是在开过晚饭后。他若将茶杯往当作茶几用的空炸药箱上一放,然后在自制的折叠椅子上坐下来,那就是他要摆龙门阵了。不用喊,除了炊事班干完活的人会马上围拢来外,爱听故事早就守候在炊事班的工班工人,也都围拢来了。当然,不能白听,每个人都会自觉地往空炸药箱上放一支香烟。一般是头十支,多的时候有十多支。刘班长用鼓眼瞟一下,觉得差不多了,便将香娴全部抓起放进荷包里去,只留一支点燃,吸一口,喝一口浓茶,这才开始说。娃儿们哟,老子讲给你们听。这是刘班长的开场白,几乎每个故事都如此。刘班长三十多岁,才人路的这一批人都在二十上下,从年龄上看也没吃什么亏,因此没有谁对他的这个开场白表示过反对或者抗议。娃儿们哟,老子讲给你们听,有人说当火钩(这是铁路lT地上的行话,称炊事员为火钩)比干工班轻巧。球,就看你这火钩是咋个当的了。像我哥在旧社会开个小饭馆,没得一点真本事,你敢在泸州那个大码头上混?你就说离解放还有两年的那一回事吧。那是个夏天,晚饭生意特别的好,张张桌子都坐得有人,我跑堂跑得喉咙都喊哑了。正忙得不可开交,儿哟,一个泼皮大爷进来了。你们没见过泼皮大爷,用今天的话讲,就是一些专在码头上牯吃霸赊的小流氓。这些人你惹小起,他们不仅拉帮结伙,后头还有靠山,专门帮人出杠头。这个泼皮大爷二十多岁,戴顶破了个洞的瓜皮帽,穿件油得发亮的布长衫,挽起一只袖子,趿起两只拖板鞋,摇头晃脑地就进来了。我赶紧腾张桌子让他坐下。他狗日的一坐下就翘起个二郎腿,点了盘回锅肉,一盘爆肚尖,又点了盘花生米,要了壶酒。啧啧,一个人就要了这么多东西。正在吃饭的人见他一进来,就有人想走,后来见菜上齐后这家伙只顾吃,以为不会闹事,才放下心来接着吃饭。哪晓得这狗日的吃了一多半后,突然从荷包里摸出一把鹅卵石来,朝桌子上一放,说,喂,给老子拿去整来,老子要下酒。这是泼皮大爷们敲诈饭馆最常用也最狠毒的一招,你要做不出他点的菜,他不仅不开饭钱,还要砸你的堂子,说你没本事就不配开饭馆。那些吃饭的一见这阵仗,又有人站起来了,想溜。其实这泼皮一进店我哥就晓得了,原指望他不闹事也就没出来招呼。他耳朵尖,一听泼皮要吃鹅卵石,怕惊动了客人,客人一跑饭钱泡汤了不说,人家就晓得你这饭馆和泼皮们结了疙瘩,以后哪个还敢上门?于是赶紧从厨房里跑出来,一边招呼客人们继续吃饭,一边朝泼皮大爷走去。他将泼皮大爷的鹅卵石用只盘子装好,说声大爷,你不就是要吃鹅卵石下酒嘛,有口味有口味,你老人家稍等。野卵,狗日的那泼皮也是狗眼看人低,那是谁?那是我哥!我哥是何等样人物,大江大海都闯荡过来的,会在你这条小阴沟里翻船?说到此处,刘班长抠了抠脑袋,往外突的两只眼睛一闭,便朝椅背上躺去。刘班长的这个动作,就好比说书的说到关键处来一句,要知结果如何,明日请早一样。听书的等不到明日,那么就只好加钱。赵娃就最先叫起来了,儿哟,鹅卵石咋个吃?大家白他一眼,都赶忙掏烟。赵娃不好意思地笑笑,也掏了一支烟。刘班长一见炸药箱上又有七八支香烟了,满意地一笑抓起放进荷包后,咳一声,又才接着说,娃儿们哟,我哥对付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有本事。他把鹅卵石拿进厨房洗了洗,打了两个鸡蛋,和上点芡粉,拿鹅卵石在里面一滚,再用油炸酥,洒点椒盐就装盘端出来,往那泼皮大爷面前一放,那泼皮大爷狗日的一见气都泄了,没有话说了。

由于刘班长的眼睛有点鼓,脸上的肉又不多,不生气还罢,一生起气来,那模样还真有点吓人。第一次来我们队驻勤的司机董德起就遭他活生生地气跑过。那个年代工地上的司机

是什么?连队长指导员都恭维他们是师级!工班工人吃饭,排队等轮子,排到窗口时饭打多少得撕多少饭票,吃什么菜按什么菜的价给钱。司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是从不排队的,拿起饭钵大摇大摆地径直走进厨房去,找个瓢儿想吃什么舀什么,想吃多少舀多少。吃完后守规矩的,按三两粮一毛五分钱交给厨房了事,不守规矩的,连这点钱粮都不交,抹抹嘴皮朝炊事员们笑笑,就走了。要是吃一般的菜,大家也就认可了,按领导的说法,他狗日的些辛苦,多吃就多吃一点吧,何况赶个场,特别是请探亲假时,少不了要求狗日的些让搭个车。若遇到吃肉菜,看到他们大瓢大瓢地舀,嘿,那时呀你真想操他祖宗八代!不过这是在其他工程队,在刘班长这儿就不行。董德起不知道刘班长的脾气,吃饭时就钻进厨房里去了。刚好那天卖回锅肉,最解馋不过,由于太缺肉,一个星期难得卖一两次。董德起高兴得嘴都合不拢了,找了个饭瓢就朝装回锅肉的菜盆伸去。刘班长眼睛一鼓,喝道,搞些哪样,撂倒!董德起吃了一惊,回头看是刘班长,以为刘班长不认识他,便说,司机!又将饭瓢朝回锅肉伸去。刘班长这下子骂起来了,野卵,老子晓得你是司机!队长指导员正在外面排队,一看这阵势,两个相互抿嘴一笑,端起饭钵溜了。董德起也冒火了,吼道,咋个,不准老子吃饭啊?刘班长应道,球,你是我孙子的老子。哪个不准你吃啊?要吃饭有炊事员舀,不要自己动手。董德起说,在哪个队老子们不是自己动手的?刘班长说,嘿嘿,在老子这个队就不行。刘班长说着走过来,伸手将董德起的饭瓢拿了下来。董德起可能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原本红光满面的胖圆脸一下子气得发青。他把饭钵狠狠地朝地上一砸,骂道,稀罕,老子不吃了!骂罢冲出厨房,跳上自己的解放牌翻斗车,开起车子跑了。要是在别的队遇到这种情况,队长或副队长总是要赶忙上前拉住,还要赔小心的。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有些司机的车子会在你最需要运输的关键时刻抛锚。车子一抛锚,影响了施工进度,最先挨批评的就是队长或副队长。但我们队的队长不怕。同样的菜经刘班长打整出来,那味道其他队的就没法比,车队的司机们没事都要找个借口往我们队跑,愿来我们队驻勤的司机有的是。何况,不讲理的司机毕竟也是少数啊。排在厨房外面等打饭的工人们一见董德起被气跑了,便都哦哦哦地叫起来,把饭钵敲得叮叮当当地响,吓得山脚下猪圈里的猪嗷嗷叫。

炊事班喂猪,这又是刘班长自己找来的活路,其他工程队似乎没有喂猪的。刘班长说,每顿饭那么多潲水,丢了可惜了。也由于喂猪,我们队才有猪肝可炒。刘班长有一个名字叫刘三铲,就是他炒猪肝的绝技。刘班长说,炒猪肝一要看火,二要看油,三要看锅铲功。刘班长炒一锅猪肝,就是三铲。他炒出来的猪肝,脆、嫩,又不见一丝血丝。盛出装盘,油清汪汪的没有丝毫浑浊。刘班长的炒猪肝,成了我们队的招牌菜。其他队的人在我们队有朋友的,都设法换有我们队的菜票,一听到杀猪叫,凡休班的,便早早地来排起队了。王政委才调到我们处不久,那天他来检查工作,运气好,正碰上杀猪。他吃了指导员给他打的猪肝,赞叹不已。不到一个星期,刘班长的调令下来了,调处机关食堂当班长。

刘班长走的那天,我们队就像出了严重的安全事故死了人那么沉闷。炊事班的人哭了不说,连队长指导员的眼睛都红红的。指导员帮刘班长扛背包,说,也好,人往高处走嘛,现在后勤处的胡股长,不就是靠一手拉面的本事从炊事班提上去的?你这回去,是王政委亲自下的令,说不定要不了多久也就提上去了。得空,还是经常回队上来看看。刘班长一直没有说话,脸绷得紧紧的。

没想到才两个星期,刘班长又回来了。指导员诧异地问,怎么回来了?刘班长朝地上吐了泡口水说,野卵,老子干不惯!调回来的手续呢?嘿,你去帮老子办嘛!指导员不知跑了多少次,才把刘班长回队的手续办妥了,但他哭丧着脸对刘班长说,老刘,话得给你明说,你今年肯定是评不上先进了!

(作者单位:贵州省文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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