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水!
2009-09-22邹凡凡
邹凡凡
在多伦多的一周,我们住的是多伦多大学宿舍。浴室是公用的,每天早上我去洗澡的时候,水总是半死不活温吞吞的。洗到最后一天我才知道,那水是要到下午才慢慢烧烫的,难怪偌大的浴室早上总是只有我一个人,真是欲哭无泪。
总而言之,冻出了很没气质、很严重的腹泻,每到一处景点,必然先找厕所。几进几出,人在炎炎夏日中颤抖得如同一片枯叶。此种情形在第四天前往尼亚加拉镇时到达顶峰。我灰头土脸,如同丧家之狗一般爬上了灰狗巴士,一边钦佩起自己不怕苦不怕病坚持玩耍的顽强精神来——这种精神若是放在学习上,大约上哈佛也绰绰有余了。
幸好车程不长,一小时多点儿。灰狗巴士到达尼亚加拉镇汽车总站,捌门换乘本地循环游览车。车窗外先还屋舍俨然,颇有小镇之风,渐渐视野越来越开阔,一侧出现了山,另一侧出现了河,随后就听见轰隆隆轰隆隆的闷雷声,却原来就是水声。我诗意大发,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想起些句子,什么“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什么“传说北方有一首民歌,只有黄河的肺活量能歌唱,从青海到黄海,风也听见,沙也听见”——在此之前,我从没听过这么大的水声。
游览车在山与河之间最宽敞的一片空地停下。一出车门,我立刻眯起眼睛嚷嚷起来: “下雨了下雨了……怎么下雨了?”是呀,太阳还明亮亮地挂在天上,怎么会下雨呢?原来这不是雨,是风带来的瀑布的水。向河的那一侧走去,越走雨越大,等走到路边栏杆之前,头发、上衣都湿透了。
河水就在拦杆后面、我们的脚下,墨绿色的,异常汹涌,那种汹涌是盯着看十秒钟就会头晕、两腿站不稳的。
顺河而走,水声愈来愈响,四周迷雾漫漫。然后,突然之间,陡坡就出现了,墨绿色的河水泛着白沫齐刷刷地滚下去。瀑布出现了,超级大的瀑布啊!我呆站着,很想再发些诗意,但是一句也想不起来,只知道在这一瞬间的震撼之下,我的腹泻毛病突然完全好了,再也不需要隔三岔五找厕所了!
看了很久才舍得继续往前走。其实走远些,瀑布的全景才更好地呈现出来。它分为两段,美国境内的“美国瀑”小些,加拿大境内的“马蹄瀑”是主体,通常所说的尼亚加拉瀑布指的就是这一段。远观“马蹄瀑”,会发现“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之类的形容是很不恰当的,因为它完全不是李白眼中那种在石间拐着点弯儿的、分成几股的、潺潺显出透明水色的瀑布,换句话说,它丝毫不带中国画儿的情调,完全是北美巨无霸汉堡似的憨厚生猛——它并不太高,但是非常宽,呈现出浓稠的奶油般的白色。附近长长短短的彩虹,随时可见。
这时我们买了票,预备搭乘“雾中少女”号轮船,近距离接触瀑布。上船前每人发了件蓝色雨衣。船从瀑布下游的河中逆流而上。先是经过“美国瀑”,还能看到群敬鸥乱飞,发出咕咕的鸣叫;再往前,渐渐接近“马蹄瀑”,就什么都看不到了,整条船被笼罩在密密匝匝的水声、水雾之中,四面八方唯有白花花的水、水、水。这时船上的大人小孩,都在水中手舞足蹈。那薄薄的雨衣,原本用处就不太大,现在很多人更是掀开帽子,甚至脱下雨衣,接受一场彻底的尼亚加拉瀑布的洗礼。
我在这群人当中,也感到非常非常的快乐。人的本性都是亲水的吧?想想小孩子,哪有雨天不爱穿着凉鞋趟水的?现在一船人返老还童,都在借着瀑布撒欢撒野。在浴室被冷水淋会拉肚子,在尼亚加拉瀑布粥令水淋却这么高兴,原来是情感在作祟。
这种亲水的情感,大约是有些科学上的依据的。许多许多年以前,一条勇敢的鱼从大海中跳出来,生命开始在陆地上繁衍。然而起源的印记永不会消退,人体的四分之三依然是水。也许正因为这种特殊的关系,总有武林高手偏爱临水练功,以此领悟某种真谛:圣斗士紫龙在庐山瀑布前一待十三载;杨过由神雕带着在海潮中练功,一日在海边默然良久,创出“黯然销魂掌”……听说尼亚加拉瀑布上曾有冒死走钢丝的人,他们大概也在练功,试图在尼亚加拉瀑布之上达到某种深刻的镇定与平衡。
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特别想去游泳,但那天游泳池偏偏不开门,我失望得无以复加。爸爸妈妈于是放了满满一浴缸的水,让我在里边玩儿。这件事,连同父母慈爱的笑脸,不知为何仍然清晰得如在眼前。如今人长大了,小小一个浴缸如何还能容得下一颗爱水的心?然而我们唾手可得的,往往也就只是一个浴缸而已——那个淋雨趟水的小孩子到哪儿去了呢?一下子就不见了。
我想成长本身就是一个渐渐干涸的过程,从水灵灵到皱巴巴,不过一瞬间。我们的地球也一样:这个同样由四分之三的水组成的水球,也在逐渐干涸。如果哪一天,连尼亚加拉瀑布都断流了,我看大家就都差不多了。
那天,从尼亚加拉返回多伦多的灰狗巴士上,我一扫阴霾,如同久旱的枯树被浇足了水,很滋润很抖擞。晚上我在梦里,还能听见那轰隆隆的水声。梦里,自己变成了一条鱼,整个世界都是我的浴缸,空气清洁、天空鲜亮,宛如创世之初,我在无边无际的水中畅游,没有一丝烦恼,仿佛回到了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