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
2009-09-22郑若琳
郑若琳
木槿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她没有翻书也没有动笔,只是一动不动地朝前看,时间在她这里仿佛凝滞不动。前边,便是黑板。这所学校所有的教室构造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奇怪。黑板前是一个高台,人的脚无法一下子跨上去,老师要从侧面的台阶走上去才能稳稳当当地开始讲课。黑板很大,并且是左右层叠的,有灯光打下,左右黑板不时地拉过来又拉过去,就像幕布开了又合。上边有时排着冗长的数学公式,有时是唐宋诗词里的清丽佳句,或者是讲到朝代更迭时漫不经心写下的年号。木槿觉得,这就像一出戏,演了散,散了演。
已经到了高三的尾巴了。“尾巴”这个比喻,木槿一直喜欢,它是伶俐的,摇摆不定的,自然也是把握不住的,让人满心欢喜又充满怅惘。
这是四月中旬的一个午后,有着花鸟的香气,初夏的暖阳。教室外面的围墙上有爬山虎细细络络的藤蔓,爬山虎已长出新叶,覆盖住一整面墙,隐约露出一些粉笔的痕迹,字迹早已模糊,但依稀可以辨认出“喜欢…不在”之类的词语。木槿就这么微笑地注视着它们,初中时候的木槿也曾喜欢这样在墙上写字,不过那一面墙在学校的角落里,很少人会去那里,往往写上的短短的字句在南方雨季中很快就变得看不分明。不过这样也好,她和那面墙就这样变得心念相通。这个午后,木槿就这样看着窗外。身边有细细碎碎走路的声音,女孩谈天小声笑起来的声音,男孩匆匆忙忙抱起篮球冲出教室撞倒桌椅的声音,一切热气腾腾人间烟火的味道,她全然不知不觉。
高三的教室,自然有着高三剑拔弩张的模样。两侧的墙壁无一例外地贴着“有志者,事竞成,百万秦关终属楚”之类的座右铭,是班主任的煞费苦心。然后是醒目的倒计时,鲜红的粉笔字迹清晰夺目。木槿猜想,每天改日期的同学大抵与自己此时的心境相仿,每下一笔,每度过一天,都是不舍,宛如割肉。与其他课桌堆满了山一样的复习资料不同,木槿的桌面总是空空荡荡的。不仅仅因为她是走读生,木槿从来都喜欢并且习惯于用一个大书包来装它们,装不下的就抱在怀里,她觉得,只有背上的和手上沉甸甸的,才觉得它们是属于自己的,才没有离开她,令她觉得真实。
她步调缓慢地走出教室。图书馆离教学楼不远,门口有一排精心装饰的宣传栏,上边时常有《山海经》图文本的插图、杜拉斯的介绍、小川未明的短篇,以及校电台和文学社的征稿启事。高一时候会饶有兴致地看着它们的木槿,现在只觉得那是一片令人窒息的海,它依然在不断地诱惑她,可是她却不能走近了。
图书馆的二楼是阅览室,靠窗子的地方有几张稀稀落落的原木桌椅,夕阳斜斜射入的时候,有细小的尘埃扬起,格外明显。这个地方很少人来,即使有人来也只是坐在桌子前,把头埋在书本的后边自习,这让木槿为那些杂志惋惜了好久。当然,这也是两年前的事了。与这间光线黯淡的小屋子不同,窗外是明媚的世界。不远处是一阵又一阵的喧闹,是允诺他们班在拔河。这个周三的下午最后短短的45分钟是所有同学欢呼雀跃的时光,因为是体育活动课,可以打球、跑步,去机房免费上网,看一本在课堂上只能偷偷摸摸翻一翻的杂志,即使是单纯地晒晒太阳也令人心满意足。也只有在这个时刻,这所学校才呈现出欣欣向荣的模样。只是木槿,她不喜欢喧闹,心甘情愿地躲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天地里,忙里偷闲发一阵呆。她知道,再过一会,背后就会传来钥匙碰撞时发出的细细碎碎的声音,然后,允诺就会绕过她,安静地坐在她的对面。
一个体形微胖戴着眼镜的女孩子匆匆忙忙地朝她跑来,唐突地拉开了椅子坐下,又立马跳了起来,慌忙掏出一张纸仔仔细细地擦了起来。她一边擦着,一边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扫向木槿。木槿淡然地保持着她的姿势,毫不介意地迎上她的目光。桌子上铺满了细细的灰尘,如果木槿把她放在桌上的两只手抬起来,就会发现上面微微印出手的形状来。女孩坐在允诺的位置上,桌子被分成截然不同的两部分,似乎陌生的女孩在严格地划清与木槿的界限。女孩的脚上套着这个季节悄悄流行的浅口布鞋,绣着简单的花卉图案。木槿从来不穿,夏天她只习惯穿着式样精巧的拖鞋,虽然学校明文规定不允许穿拖鞋,但她穿得自在,并且乖巧,毫不张扬。这与童年有关。小时候木槿跟着爷爷奶奶住在老城区一幢两层半的老宅子里。老年人的生活总是清心寡欲,不带一丝涟漪。这在幼小的木槿眼里,便是沉闷乏味。在旁人眼中千依百顺的乖巧小女孩,在她的幼年,已经世界有了叛逆的情绪,尽管这种叛逆深深隐藏在血液当中,从来不曾爆发。
木槿对于童年世界的抵触在买鞋子这件事上体现得格外强烈,并一直持续至今。尽管现在的木槿差不多已经蜕变为一个从容的女子,但她对于童年的碎花布鞋仍久久不能释怀,于此,她亦多多少少有些惊诧。
鞋店隐藏在小小的里弄中,但是现在已经不复存在,城市街道扩建的时候就被拆掉了。奶奶总是喜欢牵着木槿去那家专门做鞋子批发的鞋店买廉价的布鞋。它虽然离家不远,但要穿越好几条狭窄的迷宫似的巷子,也着实颇费曲折。鞋店小,没有招牌,远远望去只当是一户寻常人家。老板娘对此总是颇为自得——似乎他们家的铺子名声在外,不须招牌,也有客人不远万里慕名而来。木门微掩。推开门便又是另一番景象。旧式传统木结构的单层土房被隔成好几间,连同那一方小小的天井都摆满了高高的鞋架,陈列着各种式样陈旧的便鞋。那里光线黯淡,于是会有些许凉意,每当木槿走在架子中间仰起头使劲给自己挑出一双鞋子的时候,她总会觉得那些经年累月的灰尘会在下一刻簌簌地扑面而下。这还不是木槿觉得最糟糕的地方。木槿沮丧的是她挑中的鞋子往往太小,没有适合她的脚的尺寸,店里的那一群嗑着瓜子的女人就会近乎苛刻地议论木槿的脚,带着居高临下的气势。她们会一边笑一边叽叽喳喳地对木槿的奶奶说:“你看啊,现在孩子的脚比以前人的长多啦,简直就是大人脚。你看,这不是大人脚么?”她们当然没有恶意,但木槿仍然觉得受到伤害。出于孩童本能的自卫,她总是一脸不情愿地安安静静牵着奶奶的手回家,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小心翼翼地把穿着新鞋子的脚藏在课桌底下。因为廉价布鞋总是不那么结实,很快鞋面就会出现小洞,在大拇指的上方,但木槿却宁愿穿着可以看见袜子颜色的布鞋在泥泞的路上走着,也不肯央求奶奶再买一双新鞋。
木槿不喜欢布鞋,从来就不喜欢。
允诺因为位置被占了,对方又是女生,只好安静地站在木槿对面的不远处。他在等着给木槿补习数学。时间不多了,可是木槿的数学还是进步缓慢。他没有过去喊她,只是充满信任地等着她抬起头桌。
放学的时候他们一起回家,每个星期的这一天,因为没有满满的课程安排,他们便拥有格外充沛的时间,也只有这个傍晚,允诺会送木槿回家,然后再急匆匆地穿过两条街道,草草吃些可以果腹的食物,回到教室开始复习。木槿喜欢带着允诺走小巷子,很窄很长的胡同,有隔壁学校的初中孩子三三两两地经过,叼着冰糖葫芦或是羊肉串;有满脸稚气的小女孩蹬着尖头的高跟
鞋,黑色的校服边沿缀着蕾丝蝴蝶结。巷子两边是低矮的民房,有青瓦的屋檐,因为雨季的到来而显得格外潮湿。尤其吸引人的是一个小小的破败的庭院,隔着雕花铁栏,可以看见大团大团的花朵从浓密的草丛中长出。年代久远的石灰刷过的墙面上长满了青苔。木槿一边走一边用手指轻轻地划着深深浅浅青苔的痕迹,她转过头对允诺说:“你看,这就是马车留下的车辙印迹了,它很快很快地驶过,公主就坐在里面,她要去参加舞会了,王子在等着她。”允诺看着这个乖巧的后脑勺,笑了笑,又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回答她。
允诺一直都很喜欢和木槿一前一后步调缓慢地走在这样的小巷里。允诺总是觉得它像是一座孤岛,有着温和的海浪拍打着的沙滩,不会有人不断地提醒“高考就要来了”,可以一夜无眠地安稳睡到天亮。与允诺的心境不同,木槿并不是十分在乎高考,她勇敢地摆出听天由命的姿势,会有一点漠然的情绪,但她仍然会为每天逝去的时光心疼,她害怕自己变得苍老。
木槿觉得自己似乎在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她的世界里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他们差不多适应了这样的生活,像每一个高三学生必须的那样,怀抱课本匆匆走路,偶尔上课会迟到,那是因为前一天学得太晚的缘故。学校里时常举行经验交流会,那些少年得意的过来人站在另一个世界向他们描述大学生活的美好。走廊上贴满了鲜红的标语,课堂上会有人窃窃私语,关于分数和排名。当然,每周三下午的体育活动课照旧,仍然有人打球,旁边仍然有女孩子高声的尖叫与欢呼;自习教室现在基本是满的,有些嘈杂。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刻,允诺和木槿见上一面,给她补习数学,然后送她回家。可是,这一次,木槿却没有来。
允诺把课本放在桌子上,对面是空荡荡的一把椅子,木槿没有来,她从来不会迟到。但允诺仍然觉得木槿像是坐在他对面似的,低着头,还是那个淡然的姿势,双手放在桌面上,沾满了细细的灰尘。允诺突然站起来,猝不及防,椅子在地面上重重地刮了一下,发出很大的响声。他想把木槿找回来,给她补数学,他知道她的成绩很好,只要数学变得好起来,她就可以去很好的大学,说不定他们可以上同一所大学;他要把她找回来,因为今天是他的生日,她一直记得的。
允诺去了木槿的教室,因为历来重理轻文的缘故,文科班的教室在一楼的角落,那里有白色石头砌成的低矮的栏杆,修剪整齐的花圃,他看见了高一时木槿站在五层的栏杆前指给他看的心形的淡红色花坛,里边种满了芍药。那时他们的教室在对面的那幢楼,允诺从这里望过去,仿佛又看见了两年前剪得短短头发面容忧伤的木槿,她说:“允诺,我喜欢那个花坛。”允诺想起来,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腼腆的男孩,虽然活跃,参加了文学社,还当了干部,却仍然是一个小心翼翼与女孩保持距离的人。但是木槿不在那里,那个桌面干净的座位格外地突出。
他又去了教学楼后边的竹林,木槿喜欢坐在那块粗糙的岩石上,有一排竹子围成一圈,夏天的时候可以听见风的声音,木槿不在那里。
允诺甚至还去了食堂,尽管他知道那些围在桌前吃冰淇淋吃饼干高声聊天的女生当中不会有木槿。木槿曾告诉他的,因为爷爷奶奶的缘故,从小到大养成了不吃零食的习惯。食堂里有许多女生认识允诺,她们开始小声地交谈,脸红,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允诺还是没有找到木槿。
事实上,木槿一下课就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室。她开始觉得累了,觉得有诸多的委屈和压抑。她觉得自己像是某种纤弱的植物,刮风了。下雨了,电闪雷鸣,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激烈地挣扎,然后花落叶折。这样的委屈却无从倾诉。
心理咨询室很小,布置得很简单,但是有浅色的窗帘,拉开来是广阔的视野,先是热闹喧天的篮球场,远一点是学校围墙外的商店,然后是精致的住宅、市场、医院和遥远的木溪河,它在向更远的地方流去。
木槿走进这间小小的房子的时候,觉得自己进入了小小的树洞,是童话里树精居住的与世隔绝的秘密领地。心理咨询老师是一个矮小的老妇人,枯瘦,有许多皱纹,像是一张年代久远的树皮,脸上有些许沧桑的意味。她冲着木槿慈祥地笑了笑,邀请她坐下。她自己拿了一张表格给木槿填,然后捧着表,支起笔,坐在她对面,她在等待这个小女孩的倾诉。
木槿突然用很急速的语调说起自己的高三生活,比如停止写作,比如熬夜的疲惫,比如接二连三的考试,比如周围同学不怀好意的窥视。老人突然笑了,她把木槿当成患了所谓高三综合征的近乎神经质的孩子。这样的孩子她遇到的很多,他们像一只只受惊的小鹿惊惶失措地来敲她的门,请求她把他们藏起来。
不同于他们,木槿虽然语调急促,但相当冷静,像在不痛不痒地诉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的病情。
老人宽慰道:“不要过分紧张,你看起来真的很正常。”
木槿错愕地停下来,她抬起头,小小的屋子像一棵黑暗里的大树,受到惊吓的鸟儿飞走了,一下子沉寂了下来。
一整个下午,女孩和老人安静对视。老人开始絮絮叨叨讲起话来。老人的声音苍老、迟缓,像是从遥远的地方漫过来的海水,木槿坐在它们中间。
她没有回答老人的话,她开始努力地和自己做一次清谈。
她要让自己变得好起来。
这个下午,木槿想起了许多事。
其实木槿并不十分信赖心理咨询室,她只是因为无处可去。并且,她对于高三,并没有歇斯底里的情绪,她并没有为它感到特别深的痛楚。这是她一直努力想要澄清的一件事。
然后她突然想起了允诺。她不知道他在找她,高一时腼腆的允诺,总是在体育活动课给她补数学时迟到的允诺,就像她当时满世界焦急地找他那样,他满世界焦急地找她。
傍晚时候,校电台开始放这一季的流行歌曲,从台阶走下三三两两回家的孩子,夕阳的余晖照在拱门上垂下来的三角梅上,教室里传来断断续续的笛声。允诺抬起头来,看到木槿背着书包安安静静地站在窗外。她应该来了很久了,满脸的疲惫和委屈。她似乎是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来投奔他。允诺突然想起以前木槿曾经认真地问过他:“如果以后我很落魄,不远万里风尘仆仆地来投奔你,不论那时你是否有了妻子,你可不可以收留我?”
可以的,允诺在心里说。
现在,她终于来投奔他了,她站在那里似乎在等待和他一起离开。
允诺突然觉得她不像是来投奔他,而是来带走他。
那个晚上的晚自习,他们逃了课。而班主任坚持认为这个生性乖巧成绩优异的男孩是生了病,并且到了无法坚持的地步。
他们去了公园,因为下着小雨的缘故,那里没有什么人。公园里有小小的篮球场,有两三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在打球,他们坐在看台上。淡黄色的灯光从树叶的缝隙中透出,不同于白昼的喧嚣,就连打球的男孩的动作也变得迟缓慵懒,时间像是比往常慢了一拍。
“体育活动课的时候我在心理咨询室……”光线黯淡,允诺看不清她的表情,只低低应了一声。她不再说话。
望着允诺好看的侧脸,木槿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会去心理咨询室,也明白她所要倾诉的究竟是什么。
木槿要说的是“数学”。想到“数学”这个词,木槿突然涌起一阵心酸。
这么多年来,她的数学不曾好过。她给予它那么多的恨与怨,它亦以同样的态度回报她,撕咬她,吞没她。
数学。
木槿的爸爸就是数学老师,二十年前年少轻狂的他告别了新婚的妻子和尚未出世的木槿,去一个遥远的国度求学。等木槿长到7岁,一直打算把妻儿接出去的爸爸却突然回来了。因为一场可怕的事故,在那场事故中他最亲密的朋友死了。他于是开始变得厌世,变得虚弱,变得喜欢黑夜和酒精。木槿的世界突然多了这么一个男人:沉默,不爱言语,但又无时不刻不在歇斯底里。妈妈终于走了,嫁给了一个年轻时就一直追求她的外国人。木槿重新回到了爷爷奶奶身边,小房子里留下了爸爸。可是日子并不那么风平浪静。他不停地酗酒,三更半夜打电话,然后不停地敲门,把爷爷奶奶吵醒。一整夜,木槿都把门锁住,把自己紧紧地裹在被子里,听爸爸在客厅里声泪俱下地哭诉。爸爸对于木槿相当陌生,她甚至不爱他,源于小时候的夜里他所带来的恐惧。爸爸最终在小镇的中学当了数学老师,木槿所在的初中。初中时木槿的成绩很好,不是一般的好,她在其他方面的出色深深掩盖住她数学成绩的苍白。许多人不懂,为什么数学老师的女儿学不好数学,就像他们不懂为什么木槿不和爸爸一起居住,而是继续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木槿知道除了天生对数字的厌恶之外,或许这是一种本能的反抗。可是,纵使木槿的数学再差,父亲对她始终放任自流。
初二快要结束的时候,木槿确信自己爱上了一个人。她那么小,她甚至不懂得爱情,可是,她那么确定,那就是爱。那个人叫顾非,高二,算不上特别好看,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似乎无论对方提出多么苛刻的要求,他永远都会笑眯眯地回答:“好啊。”他不知道,当然不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名叫木槿的女孩子在想他,牵念他。可是木槿,自从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小说的那一刻起,就爱上了他。
女孩每天都特意从他的窗户前经过,她想看他,可是她不敢。她每次都装得若无其事,步调缓慢地经过那一扇小小的窗户,她希望他可以看见她,看见她小心翼翼的侧影。她在上体育课的时候总是记不住要领或是听不见老师的口令,她总是朝同一个地方张望,因为她爱的那个人恰巧在同一时间在足球场上练球——她感激上天这样的安排。
她开始了写作,她发觉自己特别需要倾诉,有许多她自己杜撰的凄婉动人的故事要写。然而这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开始在报纸杂志上发表小说了。她一直努力坚持着,希望有一天他看到她的小说,也会像当初的她那样爱上自己。她把学数学的时间都奉献给了写作。
有一天,她读到了玛格丽特的小说《源氏亲王的最后一次爱情》,她第一次变得像花散里夫人那般无情,她突然希望他出了车祸或是生了大病,但是不会死,这样,她就可以去探望他,和他说话,甚至可以照顾他。
有一天晚上,她梦见了他,梦见她坐在他的教室里和他一起上课。他坐在她的前面,看着老师的板书,而她呢,看着他的背影。可是,等不及和他说上话,她就醒了。
她听到她的父亲在客厅里摔东西的声音,奶奶哀求的哭声,爷爷愤怒而颤抖的吼声,然后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像是有一本什么书摔在地上,纸页哗哗作响,她的父亲梦呓似的言语刺痛了她的耳膜。“小小年纪就懂得谈恋爱了。”木槿的日记本被他重重地摔在地上。
木槿冲出了卧室,小时候买布鞋的那种羞耻感又一次回到她的身上,她看着自己的父亲,仿佛又看到了那群讥笑她的女人。不一样的是,上一次的羞耻感来自于贫穷,那本来就没什么好羞耻的;而这一次,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血缘最亲近的人来伤害她,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哀。爷爷奶奶并不相信木槿爸爸的话,他们觉得那是醉汉近乎可笑的幻想,他们甚至还不停地安慰小小的孙女。
从那一夜起,木槿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像一棵树在一刹那撑开了浓密的绿荫,把所有树底下的黑暗与阴霾全都自己隐藏——她开始学会面对数学,她终于知道,它是她绕不过的劫、躲不过的伤,纵使是写作、顾非,也不能救赎她。
每当木槿看到数学课本的时候就似乎看到了爸爸的脸,那张极度缺乏营养和睡眠,瘦削蜡黄近乎青色的脸,因为酗酒,两只无神的眼红得发亮,乱蓬蓬的头发,胡子老长却难得剃一次。
现在,在高考将至的夜晚,她想起了自己的初三。允诺是知道的,那一年,她在拼命地发疯似的学数学。她要为自己争一口气。她不是爸爸说的那么没用,她也不相信自己上不了一个好高中。她记得,那个男人在做这个预言的时候,用他细长的眼睛轻蔑地越过她的头顶直直朝远处看,意味深长得让人心悸。所以她决定要离开这里,去上全市最好的高中。那个学校有晚钟,有朝阳,有长长的斜坡开满了龙吐珠花,有竹林和流光,像个仙境。是的,她要离开。14岁的木槿对自己说,以后再也不用被人家在背后指指点点,说那就是某某班经常酗酒的数学老师的女儿;再也不会在得了奖评上先进之后,被人公然怀疑那是因为她父亲的缘故;再也不用不时地被爸爸的老师朋友召进办公室,听他们委婉地请求她要爸爸戒酒,因为他们经常被他剥夺了睡眠……那样的委屈她再也不想承受了,她要把它们统统丢下,跑得很快很快,快得令它们无法追上,快得令爸爸无法追上,甚至顾非,她也一并不要他追上。
她终于考上了,所有人都认为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却耗尽了她全部的心力。她对数学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抗拒,它令她晕眩,令她作呕,它不再乖乖地听她的使唤,而是勇猛地反扑过来撕咬她,折磨她。
她最终没有学会怎样激烈地恨,怎样激烈地反抗。唯一与众不同的是她常常穿着拖鞋来上课,式样精致小巧,隐藏在裤脚下,没有多少人知道。童年的那件事终究不能忘却。
她如一个普通学生所应该的那样,心平气和地生活,坚持写作。她终于把写作变成一种习惯,在深夜里对它喃喃低诉。她不再想起顾非,那只是青春期的一种崇拜,她甚至不记得他长得是什么模样。顾非高考结束的时候,他干干脆脆地搬离了这座城市,从她心底不留痕迹地搬走了。
然后她就遇上允诺。允诺是个值得信赖并且细致的男孩子,一直以来他是她的好伙伴,倾诉对象,在数学上一直无私地帮助她。他安静地陪她一路走来,鼓励她,肯定她。
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偶人,短短的头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格外像她。她把它递给他,“允诺,以后要是我们不在同一所学校了,你看到它,就像看见了我,是一样的。”木槿从来都不确定自己有一天是否会爱上他,虽然她比允诺更早懂得什么是爱。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爱上他,她就要离开了。
允诺。
现在她看着他,这个男孩有好看的侧脸,他在等她说话,安静如同浮雕。这个高考即将来临的夜晚,他们像负气的孩子扔掉了所有的卷子。木槿突然想起他告诉过她的,他喜欢一个女孩子的时候,他羞涩地朝她笑了。那个女孩安静并且优雅,成绩与允诺一样灼人,数学尤其出色。她一直记得他那时候的表情,天真单纯得近乎透明。木槿突然宽容地笑了。
“生日快乐,允诺。”她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很快就是高考,这一天,是最后的节日。没有人安静地坐在教室里。所有人都拥挤在走廊过道上,大家在不停地奔跑,欢呼,似乎已经从战场上凯旋,在大肆地庆贺。木槿也站在其中微笑着。她望着对面教学楼的窗户,它属于另一所中学,木槿的初中。她站在这里,望过去,它仿佛依然站在三年前,那间教室还在,顾非走了,现在她也要离开。爸爸,木槿突然想起他,她知道他们之间有多么强烈的爱维系在一起,只是隔着时光无法倾诉罢了。有纸飞机飞出来,它一直朝木槿飞过来,然后是更多的飞机从他们走廊上飞过去,漫天都是。大家把卷子撕下来,折成飞机,朝对面的教室掷过去,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呼,年纪很大很大的数学老师也在笑。木槿抬起头看见站在四楼楼梯转角的允诺,阳光打在他的身上,他笑起来是那么好看。
“以一条鱼的姿势穿越季节的河流。”木槿突然想起许久许久以前读过的诗。这一条河,他们终究无法相扶着泅渡,但又有什么关系呢?青春本来就是这样。木槿不知道自己可以怎样渡过,但终究可以渡过。
会好起来的。木槿对自己说。
她亦是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