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的月亮 永恒的悲剧
2009-09-22敖素岚
敖素岚
【摘 要】 本文分析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认为月亮是中国文人酷爱的意象之一,在文章中频频出现,而尤以《金锁记》里的月亮最为出色。其中凭借着作者独特的心路历程和女性视角,既有对中国传统神韵的传承,又受西方文化的影响,给予月亮以新的审美体验和艺术加工,使她既成为传统月亮意象的继承者,又是月亮意象的创新者。
【关键词】 《金锁记》;月亮;意象;悲剧意蕴
1995年9月8日,张爱玲的世界随着生命的谢幕而结束,可是月亮照样升起,生活照样继续。当我们一次次翻读张爱玲的作品,不难发现,月亮在张爱玲的艺术世界中频频出现,君临着天下芸芸众生的悲喜剧。她总是赋予古老的月亮意象以现代意味,表现出苍凉循环而非进化的悲观主义人生哲学,达到了多数同代作家没有达到的深度,因而使作品获得了独特的文学及美学价值。而在《金锁记》里,月亮这一意象的美学价值发展到了顶峰。作品借“月亮”这一独特的意象统领全部的其余意象,显示了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从而赋予了作品深层次的悲剧意蕴。
小说以“月亮”入题。“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用一个追溯的句式引入一种距离感,同时也引入一个时间的框架,一个“……”,给人带来一种嘎然而止的回旋余地,从而为读者设置了一个悬念。接下来:“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上一句中作者由现实的时空将读者带向故事的时空,并促使他们一起去追溯。这一句却似乎要回过头来解说:三十年前的月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作者却又只是摆出两种人对于三十年前月亮的看法:“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年轻的人未曾经历,只能想象,结果是陈旧而模糊;老年人经历过,可以回忆,结果是大,圆,白,美丽而凄然。作者虽没解释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怎样的月亮,实际上却是以不解解之:年轻人的月亮是悲哀的月亮。在年轻人的心中,不仅过往的月亮感伤、陈旧而模糊,三十年前的时间,三十年前的故事,三十年前故事中的主人公的生活也是如此。同一彼月在老年人看来是欢愉的,可是宇宙间的月亮是唯一的,只不过老年人在回忆,年轻人在想象。通过同一类人在不同时期看同一个月亮,不同类人在同一时期看同一个月亮。此月即彼月,此人却非彼人,或者说此人又仍是彼人,这其间有悖论,也有悲哀,悲哀里夹杂着揶揄:今天的年轻人也许就是三十年后的老年人,仿佛三十年前,悲剧开始,三十年后,悲剧并未结束。
简洁而意味深长的入题之后是故事的主体。故事的主体可以分为上下两部。上半部分写姜家二奶奶曹七巧所嫁的夫家大家庭生活以及她和丈夫的弟弟姜季泽之间的所谓的“爱情”;下半部分则研究了曹七巧下半生的生活,小说着重描述了她因为孤寂而疯狂,又因疯狂而做出的种种变态行为,她一手炮制了两个女性(女儿长安与儿媳芝寿)的悲剧,并将儿子长白折磨成了“变形的人”。
上半部分的故事一开始,作者便让读者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静候曹七巧的出场。姜家三奶奶云仙与二奶奶七巧的使唤丫头凤萧和小双的私语引出了曹七巧。从小双口中,我们知道了二奶奶娘家是开麻油店的,在别人眼中这样的出身是很低贱的,而在姜公馆则是一种门不当户不对的错置。只因为姜二爷是个残废(骨痨),所以老太太降格以求,聘了曹七巧来做正头奶奶,以此让七巧对二爷死心塌地。
作者给她的女主人公取“七巧”这个名字也是有着特别涵义的。据小双说:“七月里生的,就叫七巧”。而古人有云:“妇女对月穿针,谓之乞巧”。七月里有七夕节,牛郎和织女要相会,当然缺少不了月亮。而七巧,这个与月亮有关的有着美好象征意义名字的人,却在故事的一开始便注定了她的一生将是一出悲剧,虽说她嫁到了富贵之家,但是却处处因为自己的出身而受到歧视,她结婚已有五年了,也已经有了一对弱小的儿女,可是,她却从来没有享受过婚姻的幸福,她自以为是的爱上了丈夫的弟弟姜季泽,然而穿梭于花街柳巷的三少爷却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而严守着叔嫂之防。
对于没有爱情的曹七巧而言,当人生所有的欲望遭遇破产时,金钱便成了她活着的唯一支柱和理由。爱情和金钱相比,是可以舍弃不要的,人生的其余内容也是如此。当所有的欲望都遭到了破产,只剩下黄金的枷锁时,七巧就只能是一出彻底的悲剧。
十年之后,七巧的丈夫和婆婆都死了,但悲剧并未结束。她分到了家产,搬出姜府自立门户。过去冷淡七巧的姜季泽现在上门来向她倾诉爱情,精明的七巧在心旌摇荡之余发现所谓的爱情是假的,大怒之余把季泽赶出了家门。爱情的幻影彻底消失,于是她坚信:什么都是假的,包括爱情,只有钱才是真的。这是七巧的清醒,也是她的糊涂。钱本来是人生的点缀,终是身外物,现在成了七巧生存的唯一支撑和目标,这又不能不说她是悲哀的。
如果说小说的上半部中七巧还能为爱情和金钱的失去而愤怒,那么下半部中的七巧则完全压抑自己正常的情感,最终丧失人的情感变成了非人。
七巧的疯狂首先指向自己的亲身女儿,她用满蘸着残忍的手策划了长安的人生悲剧,而在长安的悲剧中,又一次伴随着月亮这个重要的意象。
经历了表哥被趋赶的风波,脚被七巧裹成了畸形,时时被母亲责骂侮辱。少女时代的长安千辛万苦的向七巧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但是七巧却不能够忍受也不甘心女儿拥有健康快乐的生活,于是她四处散布谣言,破坏长安的名誉,使长安无奈辍学,重新回到了那阴森森的由母亲控制的世界中。
作者在叙述长安退学前一夜时,借助了月亮这一意象,“窗格子里,月亮从云里出来了。墨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图画,下面白云蒸腾,树顶上透出街灯淡淡的圆光。”
这里出现了“缺月”这个意象。表面上看,这是长安眼中的缺月,实际上长安和缺月是一体的,缺月即长安的象征。缺月是模糊的,而长安自身也是模糊的,她姿色平庸,举止无奇,增添了她的模糊性。她生在七巧家里,摊上七巧这样一个母亲,本身就是一种牺牲,伴随着她出生开始的牺牲是一种最模糊的牺牲,长安从出生起就注定要陷入这种模糊的悲剧中。长安的退学又是一种牺牲,事实上长安的这个牺牲是模糊而无谓的。
七巧的黑手一直延伸到长安的婚姻。长安三十岁了,成了老姑娘,但待字闺中,嫁人成了她摆脱七巧控制的唯一机会(除了七巧的死)。在其堂妹的安排下长安认识了留学生童世舫,订下了婚约,然而七巧却再一次极尽恶意中伤之能事,破坏长安和童世舫的关系。无奈之下,长安与童世舫解约。解约的时候,“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想必长安眼中的太阳也是那模糊的缺月吧?太阳煌煌,阳光下的人心也是惶惶的,仿佛天已经暗下来了,太阳变了形,隐没了,月亮升起来了,一切的光与影都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生命也陷入了不可知的黑暗之中。
这就是长安的悲剧。七巧在世一天,长安的不幸就存在一日。月亮见证了长安的悲剧,也许有一天,月亮会成为一轮满月照耀在长安的肩上,但是长安那青春岁月里的那明媚阳光下的健康生活是不可能出现了。
与此同时,七巧还把黑手指向儿媳芝寿。从芝寿进门开始,七巧便极尽挖苦讽刺之能事,从芝寿的容貌缺陷到婚姻生活,一一给予打击。七巧自己得不到幸福别人也休想得到的阴暗变态心理在这里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七巧妒忌儿子妒忌儿媳,达到了疯狂的地步,她强迫儿子给自己烧鸦片,不让他和芝寿同房。半夜三更在烟榻上和儿子议论取笑可怜的芝寿,从儿子那里刺探芝寿的隐私,“起座间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这里的月亮 象征了正常的人性和人的特质。然而月亮下的一对母子,在深夜的烟铺上讨论另一个女人的秘密。另一个女人,是母亲的儿媳,儿子的妻子。七巧对一切男人都怀有仇恨,长白是男人,但这个男人是自己的儿子:“这些年来她的生命里只有这一个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钱——横竖钱都是他的。可是,因为他是她的儿子,他这一个人还抵不了半个……现在,就连这半个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亲。”七巧的变态心理竟指向自己的儿子,这使人既怜悯又恐惧。人是疯狂的人,世界是疯狂的世界,但是月亮依旧要从乌云里出来,月光依旧要给人间清辉。对照月亮的特点,我们发现人性纵然被践踏,月光纵然被乌云遮蔽,却并未成为一片完全的黑暗,正是月亮睁着人性的双眼,凝视人性被活活玷污。
而他们讨论的那个可怜的女人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已经绝望到极点,她知道婆婆又在那里盘问她丈夫,丈夫又在那里叙说一些什么事。周围的世界发了疯,可是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
“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的一个白太阳。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月亮象白太阳,这是个奇异的比喻,初看荒诞,再看就令人汗毛凛凛地感到恐怖。任何事物脱离了相宜的环境,出现在不相配称的环境中都是可怖的。太阳代表阳刚,月亮象征阴柔,而以太阳比喻月亮后,时间的意识模糊了,时间的确定性消失,时间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以至我们可以说时间此刻不复存在,月亮是芝寿眼中的白太阳似的月亮,这其中暗示着芝寿的悲剧黑夜如此,白昼如此,天天如此,千百年来都如此,最后,在病痛的折磨和秽语的辱骂中悲惨死去。这就是芝寿的悲剧,婆媳之战中儿媳的悲剧,女人的悲剧。
七巧戴着黄金的枷,用沉重的枷角劈杀她的亲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岁月从她可以直推到腕下的手镯里徐徐地溜走了,她的生命早已是一个徒具形式的空壳。一个出身寒微的女子,违背己愿地投身到上流社会的礼仪与罪恶中去,最后却成为上流社会最腐化的典型人物。七巧是一出悲剧,同时又是悲剧的制造者。
七巧死了。
七巧的死,解放了被她奴役的儿女,而死去的芝寿只能永远地死去。但是没死的长安和长白也已给她折磨得人不像人,并且失去了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
故事完了,三十年前的故事似乎结束了,月亮又把读者从故事的时空带回到现实的时空: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月亮的意象在小说的结尾重又出现,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强调了悲剧的深刻性和一贯性、彻底性。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月亮总是与人物同喜同悲,这绝非是作者的无意之笔,而是她的刻意营造,张爱玲以其幽绵的笔触及其独特的构思为我们营造了一种迂徐回旋含蓄的意境,用一种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老练之至的语言,借助月亮这个意象将各种复杂微妙的的心理敏锐的摄于笔端,真正应了古人的“缀万物于笔端”的绝妙,构筑了一曲绵延悠长的永恒的悲剧,这是女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小说一切深刻的内涵都包蕴在贯穿意象月亮之中。“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那只是一个大的悲剧中的一小场,整个的人生是一出冗长而庞大的悲剧,千秋万代将不断上演。
女性的悲剧,人生的悲剧,从若干个三十年前排演到若干个三十年后。张爱玲的世界诞生在半个世纪前,可是百年千年后,推开我们最新文明的窗子,我们依稀还能看见若干个三十年前张爱玲的月亮,以及月亮下面上演的一出又一出悲剧。
【参考文献】
[1] 颜纯钧.评张爱玲的短篇小说.文学评论丛刊,第15辑,1982.11.
[2] 唐文标.张爱玲资料大全.时报文化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4.
[3] 李继凯.论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异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4.4.
[4] 曹书文.家族、生存和人性的悲剧——重评张爱玲的小说<金锁记>.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