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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的头脑有毛病

2009-09-19曹多勇

西湖 2009年9期
关键词:秃子老婆子村人

曹多勇

清早五更天,政德靠住老钟点起床。政德起床的头一件事就是按照老规矩去家后茅厕解大溲。走出家门,他还得使足劲地咳一声、咳两声、咳三声。连续咳过这么三声响,戛然而止,一声不多咳,一声不少咳,像五更天的公鸡打鸣一样准。头声重,二声轻,三声沉,一声压一声,送出口,能传半个村子远。左邻右舍的都知道政德有这种毛病,也能听懂政德的这种毛病。政德连续三声咳,惊醒需要早起办事的邻居,他们会说,快点起床吧,政德的三声咳都咳过啦。

政德的三声咳是左邻右舍的钟点。

发出三声咳,解过一泡大溲,政德接下来该摸一把锄、或摸一把锨、一把刀什么的农具下地干活啦。政德有早起干活的习惯,也有早起干活的历史。这样往上一追溯就是几十年,远到生产队没有解散的年月。那时候,农业学大寨、学小靳庄,家家没有吃没有喝,人人饿着肚皮也要清早起来干一歇子农活。一个男劳力在生产队干一天农活记十分工,上午四分工,下午四分工,早上就占两分工,足见清早干活的重要性。后来村里土地分到户,不是抢收抢种的时节,清早干活的村人就少下了。也可以这么说,村人清早干活的习惯渐渐地就退化了。村里人多地少,一家一户那么一点土地,根本就不需要清早干活。全村似乎只有政德一个人始终保持着这一优良习惯,几十年一贯制,坚守着,不动不摇。

这时候,东方天刚放鱼肚白,地里庄稼模糊着,一团一团地紧锁在浓黑里,庄稼也像困乏似地躺在地里睡着觉。政德眼睛看不清楚庄稼,伸不开手去干庄稼活,就先干一些可有可无的闲活等候着。比如地头长着一棵树,去修剪修剪多余的枝杈,倒是看得很清楚,也是必要的。再比如通往地头的一条小路上长着几棵野草,它们一棵棵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磕磕绊绊的秉性始终改不掉,趁着五更天黑,路面看不清楚,一有机会就朝着政德的两脚下毒手,有几次政德差点摔跟头。这天早上,政德下手连根拔除一棵棵野草,解除了心头大患,也解除了心头大恨。闲着无事的时候,政德还仔细地观察过夜色在傍晚、黎明时的涨与退。傍晚时分,夜色从庄稼根处长出来,涨水似地一点一点往上漫涨,庄稼根、庄稼梢,而后墨色一般洇染天空。清早时分,夜色反过来像落水一般一点一点往下退潮,先是天空亮出来,而后是庄稼梢、庄稼根亮出来。

天色真正亮开来的时候,庄稼一棵一棵伸着懒腰、打着哈欠醒过来。能分清庄稼间的一株株杂草,能瞧清地面上的一块块坷垃,政德这才甩开手脚真正地干起农活。政德一旦干起农活就有点猛扑上去的样子,就有点死缠软磨的样子,就有点不把地里农活干完誓不罢休的样子。政德咬牙切齿地狠着一股劲,心里头只有庄稼活,其余的什么也装不下。赶东半天的太阳一跳一跳地、一愣一愣地升上半天空,庄稼活早已被政德干掉一大截子。这时候,老婆子要是还不见政德回家吃早饭,就知道得喊他一声、两声了。干早活忘记吃早饭的人,同样在大河湾村找不出第二个。这只能说明政德干活太投入了,太上心了,沉浸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中,像一个入定的高僧,不在他的耳边猛击一下钟磬,怕是回转不过来。政德下地干活的这种情况老婆子是了解的,她甩下手上的家务,专门去喊政德。老婆子不用去地里,只要站在自己家的房屋后面,冲着政德干活的庄稼地喊:

——唉,来——家——呀!

——唉,吃——饭——哩!

老婆子不用喊政德的名字,也不用往三声、四声或更多声里喊,只喊两声,两声喊过,老婆子回到屋里继续忙着手上的家务,忙一会,约莫政德快到家里了,赶忙端上早饭,一抬眼能迎见政德回家吃饭的人影子。

政德回到家,不好意思地冲着老婆子笑一笑。

政德问老婆子,你说说俺怎么这么喜欢清早下地干活呢?

老婆子答,你是一个贱骨头。

政德还是问老婆子,你说说俺要是清早不下地干活会怎样呢?

老婆子答,你只能去死。

——上述这些情景现如今都成往事了。这年秋天,村子从淮河北岸搬迁到淮河南岸,去做庄稼活隔着一条淮河,大清早的渡船不摆渡,政德想下地干活也干不成了。

政德清早干活的习惯一下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中。

村里南边五里路有一座煤矿,叫毕家岗煤矿。煤矿从地下向北扒煤炭,扒着扒着扒过了淮河,扒进大河湾村的土地下面。没几年便扒塌了大河湾村的土地,也扒塌了大河湾村的庄台。土地塌陷,种不旺庄稼;庄台塌陷,住不安房屋。于是,煤矿出钱在淮河南岸买上一块地方,横横竖竖撒上白石灰印记,一家一户重新划分宅基地,重新盖房屋。整个村子从淮河北岸迁移到淮河南岸。村子还叫大河湾村。

政德搬过新家,过起新日子,才察觉这新日子一下遇见许多麻烦事。别的不说,单说种地隔着一条淮河,来来往往就变得不便利。更何况政德种了大半辈子地,养成了不可更改的早起下地干活的习惯呢!这样的清早,政德醒过眼,发过三声咳,解过一泡大溲,回转屋里还是照样拿上一件农具在手里,一副下地干活的架势还是照样拉出来。

老婆子说,清早渡船不摆渡,你去哪家的地里干活呀?

政德说,俺出门去溜达溜达,窝在家里俺心里难受呀。

老婆子说,你出去闲溜达,还扛着铁锨、拎着铁锄干什么呢?

政德迟缓下脚步,瞧一瞧手里的农具,布满一脸苦笑说,俺空着两只手无抓无挠的还是心里难受呀。

老婆子没有去阻止政德,也没有办法去阻止政德。最后政德还是带着农具融进五更天的夜色里。“咚、咚、咚”。政德的脚步声一弱一弱地消失在老婆子的耳朵里。“唉——”老婆子长长地叹一口气。是无可奈何的,又是忧心忡忡的。

出家门是一条新村路,直通河岸渡口旁。这条路又近又短,政德却不愿走这条路。这么短的一条路线,一清早溜达十个八个来回,天也不会放亮呀。政德随手携带着农具偏离开村路,走上另外一条路。这条路通往别处的村庄,通往更为广阔的地方。政德沿着这条路愈走愈远,他要把这个清早的大部分时光耗费在脚下的这条远路上,直到天色发亮的时辰,他才折转头往回走。常常因为疾速赶路,脸上缀满汗珠,头上也是一片热气腾腾的。政德的这种情况还是像出力干活,只不过他把清早干庄稼活的一份力气花费在走路上罢了。

最后政德来到村里的渡口上,瞧着淮河里漂摇着的一条渡船。渡船漂泊在半河心,离岸两丈远,可望不可即,莫说穿鞋够不着,就是赤脚趟水也是很难够得着。村里负责摆渡的是个秃头的家伙,姓王,村人就直接叫他王秃子。前一天傍晚,王秃子临收工回家,有意把铁锚扔进河心里固定住渡船,把渡船上的船篙与船棹一并扛回家。这样就能防止村人乱动渡船,自行摆渡过河了。这样村人过河想急急不得,想早早不得,只能等候着王秃子吃罢早饭慢慢地走过来。王秃子够这条渡船也不容易,脱赤脚不说,还得伸出长长的竹篙钩住船,往浅水处捞一截,才能爬上去,拔起铁锚,真正摇动这条渡船。如此这般其一番艰辛困苦是可想而知。王秃子却愿意这样做。独霸村里的渡船,以此来显示他的霸道与专权。

清早的河面上一片雾气腾腾的,像是一口永远无法烧开的大铁锅。政德站在渡口上,望着河心一浪一颠的渡船,爽快着从河面吹过来一阵阵凉风,渐渐地觉得身上有点凉汗了,有点寒冷了,这才慢慢地转过身子,心满意足地往村里回。政德不会在渡口等着王秃子来摆渡,他要先回家吃早饭,吃过早饭才正正经经地过河、下地、干活。回返村子的时候,政德走的是一条正经八百的渡口连接村子的道路。这种时候,早起的村人也陆续起床,他们望着政德额头洇出的汗水,瞧着政德脚上露湿的鞋子,猛猛然然地还真认为政德下地干过一个清早的农活。

——清早下地干活呢?村人疑疑惑惑问。

——噢、噢、噢。政德含含糊糊地回答。

政德清早下地干活这件事,其他村人问问,政德答答,过去也就过去了。摆渡的王秃子听说后却记在心里忘不掉。政德与王秃子两家不算远,中间相隔一块空地,两条村路,三条巷子,四家房屋。清早五更天,王秃子听见政德惊天动地的三声咳,一下惊醒来,扑腾坐起身。王秃子家里的不知道王秃子这是怎么啦,迷糊着两眼问,你五更天起床做什么?王秃子不想跟老婆说实话,可不说实话又不照(行)。

王秃子说,俺白天听村人说政德天天清早去下地干活,莫不偷摆俺的渡船?

王秃子老婆一激灵醒过来,想一想眼睛又合上。

王秃子家里的说,你这是乱猜疑,船上的篙在俺家,船上的棹在俺家,你说他政德怎么能把渡船摆过河去呢?

王秃子说,这还不容易呀,他政德人坐在船上,放两只脚在河水里一划一划地也能把渡船摆过河。

王秃子家里的躺在被窝里浑身颤抖,“格格格”地笑起来说,你摆这么些年渡船,俺从没见你光脚划过一回船。

王秃子不笑,头上的秃斑一红一亮,一亮一红,觉得老婆真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

王秃子说,他政德是个什么人?他多精明?你拔他的一根头发丝迎着亮光仔细地瞧一瞧都是空心的。莫不他天天早上去河边摆俺的渡船,俺天天早上在家里睡大头觉都不知道?

王秃子就是这么一种人,一旦想起一件事,头上的秃斑就一红一亮、一亮一红地停不下来,像是警车上面安装的警报器。

王秃子家里的劝慰说,不会的,他政德再精明也不会真的能用两只脚就把渡船划过河去,你还是安心睡觉吧。

王秃子头上的警报器一闪一闪的,伸手抓一件衣服,就想穿衣服起床。王秃子家里的眼疾手快,一伸手赶在他前面把衣服夺下来。王秃子家里的不说话,语言是苍白的,行动是有力的。王秃子家里的一张脸在灯光里半明半暗的,是谄媚的,又是淫荡的。一切“行动”全部流露在脸上。王秃子喜欢在五更天跟他家里的做一做夫妻间的功课。两口子白天各忙各的活,王秃子忙摆渡,他家里的忙庄稼或家务,一天忙下来又疲又乏的,到晚上没气力做夫妻间的这种事。一觉睡醒来,尤其是五更天,神清气爽的,正是做这种事的好时辰。十有八九的,王秃子都是被政德的三声咳吵醒的。王秃子会跟他家里的说,政德的三声咳都过了,我也该下地干活了。王秃子下地干活不是真下地干活,是睡一睡他家里的。他家里的肚皮就是他精耕细作、乐此不疲的一块自留地。

这个五更天王秃子的一颗心不在他的自留地里,早早地跑到政德身上,早早地跑到渡船身上。

王秃子坚决地撇下热被窝里的女人,快速地穿上衣裳说,俺要快点去河下亲眼瞧一瞧,俺要赶在政德前面去河下。

王秃子家里的失去脸面,一掀被子,把许多诱人的部位都展示出来。

王秃子家里的警告王秃子说,你可得想好了,想清楚了,就怕有一天你想种地没地种,变成一个失地光棍了。

王秃子去意已决,头也不回地走出家门。

已经是深秋天,五更头很冷,空气黏黏稠稠地染上一丝一缕的寒意。王秃子这些天没有早起过,不知道天气冷成这样子,他穿着平常的单衣服出家门,冷得他不知道眼前的一条路该不该继续往下走。王秃子把一股冷气往政德身上撒,战战抖抖地骂,说俺就等着你偷俺的渡船呢,过一会俺不把你掀翻河里喂鱼喂鳖,俺就喊你三声亲老子。

淮河有这么一点好,昼夜醒着,四季亮着,就是半夜里,就是夜黑天,河心河边也能看个清清楚楚的。远远地瞧见那只渡船依旧自由自在地漂摇在河面上,王秃子放下一颗心。这说明他政德还没到渡口,这说明他政德还没得手偷摆渡船。王秃子放慢脚步,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紧接着咧开大嘴很得意地笑一声,自己跟自己说,今个早上俺倒要大睁两眼地看清楚,他政德怎么趟水上渡船,又是怎么把渡船摆过河对岸?

王秃子找一处避风的所在躲起来。这是一处没水的干沟。王秃子贼头贼脑地盯瞧着一条延伸过来的村路,盼着政德快一点走过来。

王秃子等候半个时辰,又等候半个时辰,还是没见政德的人影子。一些寒风绕过来找见王秃子,使劲地往他脖子里吹,使劲地往他裤裆里灌。王秃子缩身蹲着,两只胳膊紧抱一团,上下牙齿还是一磕一碰地颤抖开。

村路上一直空空荡荡的。政德没有走过来,别的村人也没有走过来。王秃子等候得有点着急了。这时候,政德是王秃子的怨敌,又是王秃子的亲人。王秃子咬牙切齿地说,政德呀政德,你怎么还不过来呀,政德呀政德,眼见着天就亮了呀。

天色一截一截放开亮的时候,政德大摇大摆地朝着渡口走过来。政德没走真正的通往渡口的一条村路,身影偏移得很厉害,抄一条河边的斜岔路。这天早上,政德肩上扛着一把铁锄,锄头不安分,一路悠打悠打地划拉着王秃子的眼神。

王秃子哪里会知道政德的路线呢?政德来这么迟不说,还走一条不明不白的斜岔路。王秃子的一颗心一缩一揪地紧出一丝疼痛,两眼怒出两团火。王秃子自己跟自己说,稳住、稳住、再稳住,要等到政德脱赤脚趟水下河里,要等到政德想上渡船没能上渡船的当口,才能恶狗一般扑过去。政德一步一步地挨近渡口,一步一步地走上渡口。在王秃子虎视眈眈地注视下,政德站住身,该弯腰的不弯腰,该脱鞋的不脱鞋,该趟水的不趟水,一副悠闲的样子并不急着去上船,并不急着去渡河。政德悠闲,王秃子不悠闲;政德不着急,王秃子着急。王秃子小声地催促说,你个政德快点弯腰呀?你个政德快点脱鞋呀?你个政德快点下水呀?政德两只眼悠悠闲闲地望一会河面,瞧一会渡船,一转头往回走。

这种结局王秃子没料到,他的头脑一时三刻糊涂成一团浆,大呼小叫地跑出避风处。

——唉,政德,你莫慌回村子。

——唉,政德,俺有话跟你说。

王秃子一惊一叫地闪路上,反倒吓出政德一大跳。

政德问,你个王秃子大清早的躲藏在干沟里做什么?

王秃子“吃吃哈哈”地发抖说,俺这不是等候着你上渡船过河吗?

政德疑惑地看一眼王秃子,猜不透他冷冻一清早的花花肠子。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王秃子这么早来河下绝不是为了摆渡船。

政德一脸疑团地问,俺这么早过河去干什么?

王秃子问,你大清早的不是要下地干活吗?

这一刻,王秃子装成一个热心肠的摆渡人,更像是专门过来摆政德过河的。政德保持着一副警惕性,不愿承担王秃子这份人情,更是不愿现在过河下地去。

政德说,我下地干活也要候吃过早饭呀。

王秃子站在政德面前,哆哆嗦嗦地说不出话了。

政德说,你也回家多加一件衣裳,哪有这么早过河干活的村人呀?

这么一来,王秃子还能当政德面干些什么事呢?只好一脸晦气地跟在政德屁股后面一起回村里。王秃子跟在政德后面一边走一边发狠地想,今个早上俺没逮住你,明个早上、后个早上,总有一天早上俺能逮住你,你总不能天天早上都不过河吧?王秃子暗暗地做好了打一场持久战、游击战的心理准备。走进村子,两人的家一步一步近了。临分开,政德还是回头问王秃子说,想来想去俺还是不知道你干么大清早的躲藏在河下的干沟里?

王秃子说,许你五更天去家后茅厕解大溲,就不许俺清早来河下干沟里解大溲?

政德笑起来说,啊啊啊,俺说呢,嘿嘿嘿。

王秃子一下把话题扯到这么远,政德更是不相信。

这个清早一冷一冻一折腾,王秃子弱不禁风地伤风了。

王秃子走进房屋,遇见暖空气,“阿嚏、阿嚏”连续打出三个喷嚏,两串清水鼻涕从鼻孔晶莹剔透地流出来。王秃子知道不好了,一头钻进被窝里,盖上一床被子身上觉着冷,盖上两床被子身上觉着冷,一下盖上三床被子身上还是觉着一个冷。王秃子吩咐他家里的赶紧烧姜汤,说俺头疼难受,怕是感冒了,你烧两碗姜汤俺喝下肚子里,看可能发出一身汗。

他家里的问,你趟水下河受凉啦?

王秃子说,俺趟水下河干什么?

他家里的说,你不是去逮政德偷摆渡船吗?

不逮人,不下水,身上怎么会这么冷?王秃子家里的也是不清楚五更天的外面有多冷。

王秃子不回话。怎么回话呢?“阿嚏、阿嚏”动静很大地又流出两道清水鼻涕来。

王秃子连着喝下三大碗姜汤,催出一身汗水,濡湿三床被子。待汗水晾干,被子焐干,整个人还像是呆在清早的干沟里,身子骨筛筛抖抖地连着床、连着被一起晃。王秃子知道不止是伤风感冒了,怕是发烧了。想喊老婆,张不开口。想起床,动不了身。迷迷糊糊的,瞧见政德不声不响地走进来。王秃子说,俺今天不摆渡了,谁个都莫想去河那边干活。政德不说话,两手明明是空着的,一眨眼变戏法似地变出一把锄,冷不防地高高地举起来,一闪一亮,照着王秃子的脑袋刨下来。王秃子猛然一惊吓,人连着三床被子一起滚落地上,嘴里惊恐地喊叫起来说,不好啦,政德杀人啦!不好啦,俺的脑袋被刨下来了!

他家里的慌忙跑过来,搀扶起王秃子,瞧见他脸红通通的像个猴屁股,搭手一摸滚烫滚烫的。

王秃子依旧头脑迷糊着,嘴里依旧喊叫着说,不好啦,政德杀人啦!不好啦,俺的脑袋被刨下来了!

他家里的使劲摇晃着王秃子说,你快点醒一醒,你这是发烧说胡话啦?

王秃子愣愣怔怔地醒过来,不见政德的人,不见政德的锄,摸一摸脑袋也还是长在肩膀上。

他家里的说,俺扶你去王麻子家看一看吧?

王麻子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在家里开一间小诊所。

王秃子龇开一嘴黄牙,“哈哈哈”地笑起来。

他家里的问,你的头脑还没醒?

王秃子说,俺这是笑政德呢,让他狗日的等着瞧,看看到底是他杀掉俺,还是俺杀掉他?

王秃子红通通的脸上一下布满一层黑沉沉的凶相。

他家里的害怕起来问,你的头脑发烧烧出毛病啦?

王秃子回答他家里的说,你的头脑才发烧烧出毛病呢!

王秃子赶紧下床,拖着一副病殃殃的身子去村委会见村书记趿拉。

趿拉要是不去乡里开会、不去别处村子串门,总是待在村委会的办公室里一直干坐着。趿拉不识几个字,不耽误他把村委会订阅的两份党报仔仔细细地翻阅几遍。村里没有好多事,不耽误他把这些不多的事前前后后、枝枝梢梢地一想想个好多遍。这是趿拉的习惯,也是趿拉的执政经验。前后几十年村书记当下来,他积累的执政经验一套一套,要是他有能力把这些写出来的话,足够厚厚的几卷本。其中最核心的一条是,只要屁股在村委会的椅子上坐稳当,其他的一切都稳当。

这一天,趿拉看的是一张烂报纸,报纸罩在脸上,冲着办公室门,透过烂报纸的一道缝隙正好见着王秃子病歪歪地走过来。一般情况下,趿拉不先跟村人说话,候着村人先说。村人先说了,他往往都是一副爱搭理不爱搭理的样子。这一回不一样,王秃子一副病殃殃的样子是一种不正常,该摆渡的时间不去河下摆渡是另一种不正常,这么两种不正常一起加在王秃子身上,趿拉就像是大白天见着鬼。

趿拉隔着一张烂报纸破例地问,淮河里没有发大水,没有淹到村委会,你怎么会摆渡摆到村委会来呢?

王秃子说,书记呀,河下的渡船俺是不准备摆啦,从今天起你看该交给谁摆渡,就叫谁去俺家扛船篙、扛船棹吧。

趿拉缓慢地放下报纸,使劲地盯瞧着王秃子,像是见着一个要饭的,你递给他一碗大鱼大肉,他还摇头摆手不想要。

王秃子摆渡享受着村干部待遇,按月村干部补贴好多钱,他也补贴好多钱,是一份美差。

王秃子知道他说的这句话引动了趿拉,这才说出政德的事。

王秃子说,俺天天清早去河下都能遇见他政德,今个他拿着一把镰刀,明个他扛着一把铁锄,后个他举着一把钢叉。起先俺心想他政德是过河下地干活呢,俺就喊他上渡船,他个狗日的装着听不见,踅过头“嚓、嚓、嚓”一溜烟地往村里跑,像个清早偷庄稼害怕被逮住的人。他个狗日的政德不过河跑什么呢?俺一想想好多天不明白。昨个夜里俺又是一夜没睡着,俺想政德这样子肯定是头脑有毛病啦,你想想清早里他不好生地睡觉,拿着镰刀拿着铁锄拿着钢叉瞎折腾什么呀?

趿拉没容王秃子拖拖拉拉把话说完,拦截住说,他政德清早不过河你少摆一个人,他政德头脑有毛病瞎转悠是他自己的事,你莫不看着俺整天坐在村委会里犯清闲,想让俺插手干什么事情吧?

趿拉最反感村人来村委会支派他做这做那的。

王秃子说,书记你误会啦,俺这是担心自己的性命不保呢。你想想呀,他政德头脑要是有毛病,还能当得了自己的家,清早河下没人,他政德要是趁俺没防备一下砍断俺的人脖子,有谁会知道?

趿拉笑起来说,原来你是担心这个呀?是啊是啊,你王秃子长着一颗亮秃头,天色多早,天色多黑,他政德都能瞧清楚。

趿拉早已经听说政德天天清早下地干活的这件事,只是没想到政德只是走一走过场,没上过村里的渡船,也就没挨着河那边的地边。趿拉也不知道政德走这么一番过场是为个什么理?可趿拉还是把一个胸脯拍个当当响,跟王秃子保证说,你说村人谁的头脑有毛病俺都信,就是他政德的头脑有毛病俺不信,他整天两眼骨骨碌碌的,精明得赛个兔子娘,谁能说他不正常?

王秃子的话只能说到这份上,他知道跟趿拉多说也没用。王秃子身上现在还一热一冷地发烧。他退出村委会前,还是跟趿拉点破一句话。王秃子说,这些话俺可是跟你说到了,信不信由你,村里真要闹出一条人命来怕就晚了。趿拉依旧大包大揽地说,你的秃头不抵一只猪头,他政德看不上,村里也没别人会看上。

王秃子办完这件事心里松快不少,一张脸红扑扑地张扬像半天空里的大太阳,一丝得意浓烈地绽放在脸上,一浪一浪地扩展开来。

王秃子还是没回家。他怎么会回家呢?他怎么能回家呢?一方面他去村委会一趟就等于请假一天,虽说没跟趿拉明说自己感冒发烧的事,这一天也是不用摆渡了。另一方面他去村委会一趟只是面对趿拉一个人,他要让所有村人都知道政德头脑有毛病——这才是他最终的目的所在。政德,政德,你个政德就等着瞧吧。王秃子的一颗心一跳一跳地往村人最多的地方走过去。

王秃子忧心忡忡地跟村人说,政德头脑有毛病啦,你们知道不知道?

村人一个个“哗啦、哗啦”地摇头。

村人摇过的头一下僵硬住,问王秃子,你说政德的头脑怎么啦?

王秃子一板一眼地把在村委会跟趿拉说过的话重新说一遍,一边说一边像饭馆炒菜似地添加上一大堆佐料与汤水。要说王秃子在趿拉那里端上来的是一盘蔬菜的话,这一会当着村人面端上来则是一盆口味十足的四川麻辣火锅。荤荤素素,汤汤水水,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上跑的,土里长的,树上生的,想加什么加什么,想加多少加多少。一时三刻的把政德早上拿刀拿锨拿叉在村里村外瞎转悠这件事,演义得更加有滋有味,演义得更加活灵活现,也演义得更加阴森可怕。

村人两眼刷拉刷拉雪亮开,一个个村人跟着王秃子说,这样看来他政德的头脑真的是有毛病啦。

王秃子顺理成章地预言说,你们就等着瞧吧,不要三天两天的村里就会出大事,就会出一件人命关天的大事。

村人一个个深受启发,好多从前不明白的蹊跷事,现在明白了。

张三说,怪不知道前些天早上,俺家的一只狗腿不明不白地瘸了,怕就是被他政德用刀砍坏的。

村人附和说,政德这是试一试手里拿的那把刀快不快。

李四说,有天五更俺闹肚子蹲茅坑,蹲着蹲着,听见“扑通”一声响,一块东西砸进茅坑里,溅俺一屁股屎水,莫不也是政德干的事?

村人帮腔说,肯定是政德想砸你的脑袋砸偏了。

就这么,政德头脑有毛病这件事凭空被王秃子宣扬开来,像搅拌大粪坑似的,一片臭气烘烘的。不到半天工夫,村里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不好啦,政德头脑有毛病啦,你们可得当心啦。冷不防,政德照着你们的脑袋狠狠地来那么一家伙,要了你们的小命可就来不及啦。要说还有谁家不知道的话,怕就剩下政德一家人。王秃子的目的达到了,觉得头上烧退了,身上自在了。王秃子想往家里去,想回家里睡一觉,要是条件许可的话,还能扯着老婆一起上床痛痛快快地一块睡。这种时候,王秃子觉得早上拒绝老婆的诱惑,真是拒绝得英明果断,很见一份男人气概。同时,王秃子还觉得清早下渡口逮政德得一场伤风感冒也值得。

王秃子想离开,村人舍不得。

村人最后问,你去村委会跟趿拉说这件事,他趿拉怎么说?

王秃子不去肯定趿拉要管这件事,也不去否定趿拉不管这件事,含含糊糊地回答村人说,他趿拉心里就是有个什么想法也不会跟俺明确地说出来。

遇事不明确表态,这是趿拉的一贯工作作风。

村人说,他趿拉应该管一管政德这件事。

村人说,政德是村里社员,他趿拉是村里书记,他趿拉不管谁个管?

社员,是生产队时期的一个词,几十年过去,村人依旧沿用着。

村人一个个很快统一起一致的看法——趿拉应该去政德家一趟,好好地管一管这件事。

伤风感冒不会好得这么快,王秃子“阿嚏、阿嚏”又是接连打出两个响亮的喷嚏。喷嚏打得淋漓尽致,痛痛快快,震得四周村人一惊一愣的。

王秃子十分满足地回家了。

一天过去,两天过去,三天过去。一连三天,村人没见趿拉去找政德。政德依旧每早五更天,先是发出惊天动地的三声咳,而后拿着刀、或拿着锨、或拿着叉去村里村外瞎转悠。村人的心一天一天往上悬提,眼见到了嗓眼口,眼见从嗓眼口跳出来。村人的心理承受能力眼见就要崩溃了。“喀嚓、喀嚓”的,一个个村人提前听到这种崩溃前的分崩离析声。这一天,一个个村人自动走出家门,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一下聚集上百人,不谋而同地,一起拥进村委会。起先趿拉还能清醒着头脑,说这件事无根无据的,你们让俺去政德家怎么说?人家政德五更天愿意起多早起多早,愿意去哪里瞎转悠去哪里瞎转悠,也不是俺个村书记应该管的事。

村人不放过趿拉,说你书记要是不管这件事,俺们去乡派出所说这件事,哪一天万一自己的一颗人头被政德砍落地,怕是想说话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趿拉不耐烦地说,你们愿意去乡派出所就去吧,不要围着村委会耽误俺办公。

村人不愿意去乡派出所,也不愿意离开村委会。

村人说趿拉,今个天你不想去管这件事也得去管这件事,这不是你想不想管的事,这是你必须管的事。

趿拉心里一惊,抬眼瞧着一个个村人,一个个村人陌生得都不像大河湾村的村民了。

趿拉还是不愿去政德家,还是不愿去管这件事,心里想就是去政德家、就是去管这件事也不能当着村人的面现在去。趿拉在村里几十年村书记当下来,威望还是很高的,从来都是他要村人去做什么事,哪有村人要他去做什么事的道理呢?趿拉生气地关上办公室门,吩咐村里分管治安的峻屹把村人一个个赶出村委会院墙外面,“咣当”一声关上村委会大门。

这一天,王秃子忙着在河下摆渡,没有去村委会。村人去河下跟他说这件事,他说你们就死死地围住村委会大门,看他趿拉出去不出去解溲,看他趿拉回家不回家吃饭。王秃子这是纵容村人跟趿拉死缠硬磨,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村人离开河下,王秃子却在心里暗笑开来。他的眼睛追着走远的村人屁股说,俺去村委会围趿拉,还用得着俺费口舌去村里向你们一个个做煽动?

村人隔在村委会院墙外面,趿拉关在办公室里边。村人在大门外面不离开。趿拉在办公室“哗啦、哗啦”一版一版翻报纸。今个天村人反了,不同了往常。这一刻,趿拉手上的报纸印满一张张村人的脸。趿拉从村人的一张张脸上读出这么两样东西,一样是民心,一样是民意。趿拉去乡政府听过两次有关老百姓聚众闹事的文件。一次说的是贵州某一个地方,老百姓放火烧掉了县公安局。为个什么道理呢?就是县公安局不干正事、不秉公办案、袒护坏人干的事。另一处是什么地方,趿拉记不清楚了。这里的农民因为占地问题找上市政府,闲人愈聚愈多,一下拥挤进市政府院子,砸掉几十辆小宝车(轿车)不算,还放火烧掉好多间办公室。文件上说,这两起事件都是不体察民心、不关注民意干的事。什么是民心?什么是民意?依照趿拉的理解,民心就是狗脸,民意就是狗牙。弄不好,狗脸一翻,狗牙“哼哧”一口就咬上来。血糊拉拉的,叫你跑都跑不掉。哪一次事件过后,不撤职一排溜大小官员。村委会院墙是红砖垒起来的,消薄得很,不说人多,十几个人搭手一推,就会连根倒下来。一间办公室里堆满历年积存下来的报纸及两床棉被,要是村人一把火投进来,烧着火,他趿拉怕是都死无葬身之地了。

趿拉不敢继续与村人对峙,打开办公室门,打开村委会门。

趿拉跟村人说,俺这就去政德家。

村人的一颗颗心松开来,说趿拉,你去说政德,他还是不听,还是照样,俺们不用去找乡派出所,干脆先拿一把快刀去把他的人头“咔嚓”一声砍下来。

趿拉努力地笑着,却觉着自己的后脖颈一片凉气嗖嗖的,都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样子了。

这天挨晌午的时辰,趿拉走进政德家。他一声不吭地进屋坐下来,一脸劳累的神色像是干过大半天的活。

趿拉不说话,政德跟他家里的也不问话。村人闹腾半天,他俩知道趿拉来是为着一件什么事。

趿拉喝上茶,趿拉抽上烟,趿拉调匀溜气。

趿拉问政德,现如今你还是天天五更早早地起床?

趿拉问政德,你是今个扛一把锨,明个拿一把镰,后个摸一把叉?

趿拉问话不用政德回答。

趿拉说政德,可你天天早上不是真的过河去干活,是村里—村外—瞎转悠!

政德的一颗心被趿拉问得慌起来。

政德说,瞎转悠是俺自己的事,挨着村人什么啦?要你趿拉来操哪一门子心事呢?

趿拉说话的语气重起来。

趿拉说,村人五更天一个个都睡不着觉啦。

趿拉说,村人一群一群围拥村委会找上俺,你说俺不来找上你家门怎么办?

政德的一颗心被趿拉问得急起来。

政德说,你趿拉今个天可得把话说清楚,俺去招惹谁啦?俺是去偷谁家的东西,还是去敲谁家门啦?

趿拉说,你五更天在家里睡觉要是知道有人拿刀拿锨拿叉在你家门口瞎转悠,我问你你可睡得安觉?

政德的心“咯噔”一下,他听懂了趿拉这话的意思。

趿拉还是说,你大清早的陪着老婆焐被窝睡觉不快活,村里村外瞎转悠个什么呢?

政德耷拉下脑袋说,这么多年俺养成早起干活的习惯,五更天不起床去门外转悠转悠心里难受呀!起床不拿刀拿锨拿叉空手去门外转悠更是难受呀!

趿拉说,俺看你真该找医生瞧一瞧,莫不是你的头脑真有毛病啦!

政德两眼一下睁多大,说趿拉,你的头脑才会有毛病呢!

趿拉跟政德说,大道理就不跟你说了,俺今个天只跟你说一个小道理。俺知道你五更天早起干活的习惯是在生产队落下的,生产队解散,土地分到一家一户几十年,你的这个习惯没改掉。要是村人都住在河那边,你五更天下地干活就下地干活,不妨碍村人,村人也都跟着习惯了。可现在村人搬迁住在河这边,你还是照常五更天起床,还是照常拿刀拿锨拿叉出门,过不去河,干不成活,你就村里村外瞎转悠。你自己说说,这不是头脑有毛病是什么?

政德张口结舌,结结巴巴地说,俺、俺、俺……

趿拉知道话说得差不多了,该离开了。

趿拉最后说政德,明个早上你再这么拿刀拿锨拿叉去村里村外瞎转悠,俺就去乡政府派出所,让他们来评判你的头脑到底有毛病,还是没毛病?

趿拉两脚一抬走出政德家门,留下政德脸色煞白地呆在房屋里。

自始至终政德家里的都没说一句话。一来她是一个妇道人家,男人家的事不好插话,更何况是村书记趿拉呢?二来她顺着趿拉说话的思路,一思一想也怀疑政德的头脑不健全。趿拉说得对呀,从生产队走过来的村人不是一个两个,别人早起干活的习惯能改掉,政德为什么改不掉?改不掉就改不掉,五更早起就五更早起,为什么偏偏还要出去瞎转悠?瞎转悠就瞎转悠,为什么偏偏还要拿刀拿锨拿叉什么的?老婆子愈思愈冷,愈想愈寒。难道政德的头脑真的是有毛病啦?

老婆子变得惊惊战战的,白天吃不香饭,夜里睡不香觉。

隔天五更天,政德还是按时起床,“吭、吭、吭”猛咳三声响,去家后茅厕卸完一泡屎,回转头摸一把铁锨还是要走出房屋门。老婆子早惊醒,有准备,有行动,一骨碌爬起床,赶在政德前面把住院落门。

老婆子一脸怒气地问,你还敢去村里村外瞎转悠?

政德迟疑迟疑地说,村人不让俺村里村外瞎转悠俺就不出门啦?

老婆子说,说不定这一会趿拉带着一帮村人,拿着几根绳子,正躲藏在门外的什么地方等候着你呢,你真想尝尝蹲大牢的滋味你就出门去吧?

政德冲老婆子说,你说说俺这是犯谁家的王法啦?

老婆子说,村人把你扭送去乡里的派出所,那里肯定能说清楚的。

政德耷拉下头脑,缓松下劲头,两只脚别扭着,不愿回屋里。老婆子拦着院落门,一阵一阵地冷,生怕一撤身政德还是往外溜。

老婆子说政德,你要真的头脑有毛病,真想出门去砍其他村人,你就一锨先砍死俺。

政德没办法回答老婆子的话,也没办法走出院落门,就在院落里转起圆圈来。

政德跟老婆子说,俺在院子里转圆圈,该不碍你们的事了吧?

政德跟老婆子说,俺是一头驴,该不碍你们的事了吧?

政德嘴里的“你们”一下把老婆子跟村人拢在一起。你们就你们吧。与村人拢在一起就拢在一起吧。老婆子不说话,依旧把守着院落门,看着政德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圆圈。然而,政德并不是一头驴,驴只会沿着一个方向转圆圈,政德不这样,他顺时针转三个圆圈,又逆时针转三个圆圈。脸上呈现出一副呆滞的傻相,什么表情都没有。

政德五更天下地干活的一颗心渐渐地死去,愈来愈接近一头驴。

天色像一块褪色的窗帘布,一下一下白亮开来。政德最后还是扔下手里的铁锨和头脑里的瞎想,回屋里。老婆子松出一口气,看来政德的头脑还是清醒的。

转眼又到另一个五更天,政德的两眼醒过来,身子却像是没醒似地赖床上不动弹。他家里的在一旁警觉着,时刻准备着一骨碌爬起床,时刻准备着去拦住院落门。然而,政德在这个清早没有离开床,没有上家后的茅厕,那三声惊天动地的“咳”憋在肚子里也没响出来。政德坐床上一支烟接着一支烟,“哧啦哧啦”抽了整整一早上。政德五更天下地干活的一颗心不想死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这个早上,村子安静了。

这个早上,村人安心了。

大河湾村上空刮过一阵子寒风。寒风从西伯利亚远道而来的,“呜呜咽咽”的,一阵子紧似一阵子。

天气一天寒过一天。真正寒冷的冬天里,政德操持着要在他家的地头盖一间茅草庵。这种天,地里没有成熟的庄稼需要看守,也没有稀缺的瓜果需要照顾,政德要盖这么一间茅草庵干什么?答案只有一个,他想住在里边,睡在里边,远远地离开村子。这样他就不会侵扰村人了,一个人想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起床,想什么时候干活什么时候干活,想咳嗽几声咳嗽几声。大白天,土地里稀稀落落的还能见着几个干活的村人,一到傍晚,天一煞黑,干活的村人一个个过河回村里,这么大的一片地方就剩下他一人,或者说这么大的一片地方就独属他一人,政德随便地想一想都是一件激动人心的事,都是一件特别奢侈享受的事。

搭建茅草庵不需要好多材料,五根柳木,两根、两根绑成人字形,另一根往两个“人字头”上一架,一个茅草庵的骨架就出来了。房笆使用芦苇,淮河边上的水塘里野生芦苇现成的,政德拿一把镰刀想割好多割好多。房笆上铺麦秸草,政德家麦季天收一堆,正好堆在地头旁。盖一间茅草庵不需要多少技术与技能,一个人能够盖起来。政德时间抓得紧,每天吃过早饭赶最早一趟渡船过河,挨傍晚赶最晚一趟渡船回家,晌午不到吃饭的时辰,他家里的不会见着他回头的人影子。老婆子两眼糊涂着,“叽吧叽吧”地问政德,地里哪有这么多农活要做呢?政德含含糊糊地回答说,瞎忙乎。政德不想现在就跟老婆子说实话,怕她阻拦他。他心想一间茅草庵盖好,往里住才跟她说。老婆子愿不愿意跟他一块住茅草庵,他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冬天住茅草庵,四下漏风,寒气大,不是一处好地方。老婆子真不想去住,他不勉强她。

政德现在一门心事搁在茅草庵上,想早一天盖齐,早一天搬进去住。

事情往往就这样,家人不知道,不代表村人不知道。政德在自家地头忙乎着,空天空地的,无遮无拦的,村人一看便清楚。

村人一个挨着一个跑进村委会,向趿拉做汇报。

村人说,这几天他政德正忙着在他自家地头盖茅草庵子呢。

趿拉“噢”一声,不惊不诧,一副早已知道的样子。

村人说,看样子他政德急等着想带着锅碗瓢盆住里边。

趿拉依旧回答一声“噢”。

趿拉一声“噢”接连一声“噢”,不表明态度,是不好表态度。政德五更天拿刀拿锨拿叉在村里村外瞎转悠,威胁村人性命,村里人心惶惶,他趿拉还能上门说一说。现在政德在自家地头盖茅草庵,就是搬去住,晚上那里一个村人都没有,他能威胁谁?这几年村人搬迁走,那里的野鸡繁殖不少,那里的老鼠繁殖不少。政德五更天不睡觉,要是能逮住野鸡算是有口福,要是能逮住老鼠倒是为民除害了。趿拉明白眼下是法制社会,人人讲法,事事依法。一年一年的,法就像他下巴上的胡子,越长越多,越长越乱。法一多一乱,就像一个娶进家门的厉害女人,自己说话算数的事情愈来愈少,厉害女人说话算数的事情愈来愈多。最关键的是不能轻易地去招惹她,弄不好骂你祖宗八代是小事,吐你一口唾沫,再抓你一脸血棱子,就不好收场了。在权与法的实践上,趿拉愈来愈谨慎了,愈来愈小心了。

趿拉不明确表态,村人反倒天天汇报。汇报得更加勤快,更加具体,

村人汇报说,今个天房架搭好了,竖在地里风一吹摇摇晃晃的,怎么看着都是一副要倒的样子,就是倒不下。

村人汇报说,今个天房笆铺好了,上面搪一层稀泥,黑糊糊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要多碍眼有多碍眼。

村人汇报说,今个天铺上麦秸草,一个茅草庵子矮趴趴的黄亮亮的,怎么看都像一个茅草庵子了。

政德把茅草庵盖齐,准备搬进去住,老婆子才知道这件事。老婆子一下“哇啦、哇啦”哭起来。

老婆子哭着说,俺就知道你这些天没干好事呀。

政德说,俺怎么没干好事啦?你不去住,俺一个人去住。

老婆子哭着说,就怕你去住住不安,村人一个个能饶你?

政德说,俺去那边住,谁的边粘不上,看谁还敢管着俺?

老婆子哭着说,乡派出所能管住你!

政德不想多听老婆子哭,不想跟老婆子多罗嗦,赶紧往一辆架子车上拾掇东西,带上一床棉被,带上锄、带上镰、带上叉等一些农具,最重要还带上锅、碗、瓢、盆,米、面、油、盐,这才拉着架子车,走出家门,走上村路。政德的一副模样像逃荒,又像逃命。

老婆子知道拦不住,就没有去拦政德,一屁股坐地上哭起来。

老婆子哭着说,你离开这个家就不用回头了。

老婆子哭着说,你离开这个家就死到临头了。

村路两边站满一群群村人。村里发生这么大的一件事,村人怎么还能在房屋里呆安呢?实际上,村人一直悄悄地监视着政德。老婆子哭,村人听个清清楚楚的。政德说些什么话,老婆子说些什么话,村人听个清清楚楚的。最后政德往架子车里拾掇些什么东西,村人照样一样一样看个清清楚楚的。政德一出家门,监视的村人分开两路人马,一路人马去村委会向趿拉报告,另一路人马去河下码头向王秃子提前打招呼。

村人跟趿拉说,他政德拉着架子车往渡口去了。

趿拉说,他政德去河那边谁也不会打扰不好吗?

自从政德盖茅草庵以来,这是趿拉头一次向村人表明态度。

一连好多天,趿拉哪里能安稳过日子。莫说读报纸读不安,想事情想不安,渐渐地屁股坐在椅子上晃荡,手里端着茶杯晃荡,一颗心更晃荡。现在趿拉总算喘出一口气,你政德一个人愿意住茅草庵,就一个人慢慢地住去吧。趿拉的一颗心真的能够平静下来吗?这不,汇报的村人刚离步,王秃子气喘吁吁地又跑来请示了。

王秃子问,要、要、要不要摆政德过河?

趿拉反问王秃子说,俺以前交代过你摆谁过河、不摆谁过河吗?

王秃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回答说,没、没、没有。

趿拉说,没有就好。俺以后也不会交代你摆谁过河、不摆谁过河。

王秃子语无伦次地说,他政德这是、这是……

趿拉厉声地说,你在河下摆你的渡,哪来这么多的闲心去管闲事啊?

趿拉不分青红皂白地把王秃子批评一顿,王秃子头上的秃斑一明一暗,灰溜溜地退出村委会。在趿拉看来,政德这件事起于王秃子来村委会汇报,也终于王秃子来村委会汇报,算是一个圆满吧。

“呼——”趿拉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像淮河流水那么悠长,像淮河流水那么舒畅。

这天傍晚,政德把架子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收拾进茅草庵摆放好,就早早地躺进被窝里睡起来。麦秸草铺就的地铺,松松软软的,暖暖和和的。政德躺上去,先是把两腿伸个笔溜直,挺一挺腰身,而后像一头驴似地在麦草铺上滚几滚。松快呀。舒服呀。心安呀。差不多前后有十几天没有睡好觉了吧,今个天他要早早地睡,睡个踏踏实实的,睡个安安稳稳的,睡个昏天暗地的,一觉睡到明早五更天,这样他才好有气力,使足劲地发出三声“咳”,畅畅快快地拉出一泡屎,而后随心所欲地拿着一把镰刀或着一把铁锨或者一把叉子或者随便一件什么样农具下地去干活。俺就要在五更天咳嗽三声,俺就要在五更天屙一泡屎,俺就要在五更天下地干活……政德躺在茅草庵里、躺在麦秸草铺就的地铺上这么胡思乱想的时候睡着了。

一阵阵寒风像一群群野狼似地盘旋在茅草庵四周,与政德的鼾声持久地对抗着。不辨上下,不分输赢。

在政德家的院子里,老婆子一直“呜呜溜溜”地哭着。眼见着太阳落进西南边的八公山,老婆子站起身走出家门。政德家住在村子正中心,出家门往北一条路是去河下,往南一条路是去村委会。老婆子出家门一直往南走。呜呜呜呜。她是去村委会找趿拉?村人一边这么判断着,一边随后紧跟着。村人想听老婆子去见趿拉说些什么话,村人想看趿拉怎样对付老婆子。说实话,趿拉对待政德“管而不管、问而不问”的这一不作为态度,村人已经意见很大了。

“他政德去河那边谁也不会打扰不好吗?”——这是趿拉回答村人说的话。他政德去河那边就真的谁也会不打扰了吗?不说白天在地里干活村人要时刻防备着政德手里的刀、锨、叉,就说晚上在家里睡觉与政德隔着一条河就安全啦?他政德不会凫水过河?冬天水凉不能凫水、春天水凉不能凫水,赶明夏天天热不能凫水吗?这么一思一虑,他政德去河那边住进茅草庵,村人存在的安全隐患反倒更大了,反倒更加防不胜防了。他政德晚上住家里,五更天发出三声“咳”,惊醒村人,村人防备起来也有个钟点呀。现在可倒好,白天、晚上随时随刻都有危险。政德好比是一条虎,原先关在笼子里,现在打开笼子放其归山了。趿拉糊涂呀。是个昏君呀。他政德头脑有毛病,你趿拉总不能头脑也有毛病吧?

呜呜呜呜。老婆子走前面,村人跟后面。这一次,没村人先去跟趿拉说一声。一条路直直地通往村委会,老婆子一步一步挨近村委会大门,一抬脚却迈过去。老婆子不去村委会找趿拉去找谁?“噢——”,村人一齐明白了。老婆子这是直接去乡里找派出所。

呜呜呜呜。村子往南五里路是乡政府。老婆子带头去乡政府,村人脚下迟迟疑疑地还是跟着一起去。

这天下午王秃子收工早。政德拉着一辆架子车去河那边,地里干活的村人一看见政德像是见着瘟神,纷纷地躲避开。这么一来,淮河两岸早早地断去往来过河的村人,王秃子还坚守在河下有个什么实际意义呢?干脆早早地抛下铁锚,稳固住渡船,趟水下来,扛着船篙、船棹一摇一晃地回家。他家里的在家里闲着,王秃子一把抱起她按倒在床上,三下两下扒掉她的裤子就睡上了。

在对待政德的看法上,王秃子家里的与王秃子不一样,与其他村人也不一样。她不相信政德头脑有毛病,更不相信政德温温善善的会杀人。现在村里人人自危,谈虎色变。她还是疑惑着。

王秃子家里的说,人人都有改不掉的习惯,他政德怎么就不能有?

王秃子问,你说俺有吗?

他家里的脸色通红、不好意思地说,你喜欢在清早五更天跟俺睡觉不也是一种习惯吗?

王秃子说,俺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俺这不是改了吗?往后没了政德的三声咳嗽,俺想清早五更天睡你,怕是还醒不来了呢?

王秃子家里的战战兢兢地问,你是说他政德真会杀人?

王秃子恶狠狠地说,谁都会。

他家里的问,你也会?

王秃子说,俺怎么不会!

王秃子家里的心里一愣。是呀,不是他王秃子去跟村人三搅和两搅和的,谁能想到政德头脑有毛病。要是政德有个三长两短的,他王秃子不就是一个罪魁祸首吗?不就是一个举着软刀子杀人的凶手吗?

王秃子家里的像是一条出水的鱼,在男人的身子下面慢慢地僵固住。王秃子的一番激情正高涨着。

王秃子说他家里的,你快点动弹呀,你莫停呀。

踏,踏,踏。村人倾巢出动,沿着村路从王秃子家门前走过去,从村委会门前走过去。村人沉默着,不说话,一直往南,一直往南。

踏,踏,踏。王秃子两口子关上门,闭上窗,一门心事在屋里忙着自己的事,没有听到流经门外的“踏踏,踏踏”脚步声。

踏,踏,踏。趿拉听到了。

天色渐渐地黯淡下来,村委会办公室外面一片模模糊糊的,趿拉听到疾速、慌乱的异常声音,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生发出来的。他赶紧跑出办公室,一看是村人,前不见首,后不见尾,黑压压一长溜,过队伍似地从他身旁过去。

趿拉吃惊地问村人,你们这是去干什么呀?

村人一个个装哑巴,紧咬牙关不说话。趿拉家里的赶过来,他一把拉住她的一只胳膊不松手。

趿拉急切地问,你跟俺说一说,村人到底这是去干什么呀?

他家里的说,村里出大事啦,你还不知道?

趿拉说,村里能出什么大事呀?

他家里的说,政德家里的领头去乡政府。

趿拉呆愣住,手上一点一点加力,像是要把他家里的胳膊掐断似的。政德家里的已经往南走过很远的一大截子路。“呜呜溜溜”的哭声一点听不清。

趿拉家里的猛劲一下甩开趿拉的手,说你抓着俺有个什么用处,你快点去截住政德家里的呀。

趿拉没有去拦截村人,没有去拦截走在村人最前面的政德家里的,而是急忙回办公室打电话,往乡里报告这件事。趿拉哭腔哭调,语无伦次。

趿拉说,不、不、不好啦……

(责编: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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