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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传与公传:一九六二(一)

2009-09-19董学仁

西湖 2009年9期
关键词:暖瓶二舅表哥

岁月继续流动

岁月继续流动,来到1962年。

岁月流过每一年,搅起哗哗的水声。我想,如果没有回忆,把一些陈年往事打捞起来,在岸边晾晒成风景,我会把它忘记,人们会把它忘记。忘记了也没什么不好,那些风景太凛冽,容易被它擦伤。

这一年,我六岁还是七岁呢?

那时候我长得挺带人缘。邻居胡大婶有健忘症,对人特别亲切。她每隔几天看见我,都会走到我的身边,先是摇摇头说,这小子太瘦了,然后又拍拍我的脸,问我几岁了。我老老实实地回答,七岁了。她又问,虚岁还是周岁?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虚岁七岁了,周岁六岁了。她就夸我聪明,然后叹一口气,不再问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清楚,中国人有两种计算年龄的方式,周岁和虚岁,分别归属于两种语言系统:一种是官方语言,一种是民间语言。它们有时候交叉,有时候排斥,有时候像不同的货币一样可以兑换,像不同的语种一样可以翻译。

关于年龄的问题,在《自传与公传》里始终干扰着我。我不喜欢官方语言,它们虚张声势又装腔作势。比如,在一个隆重的大会上做一个重要的报告,需要几个小时,读报告的人不能喝水,不能去厕所,听报告的人不能去厕所,不能打瞌睡。他们都显得很累。其实那长达几万字的官方报告,比以前的报告稍有新意的,不过是几句话或者几个词汇而已。我也不太喜欢民间语言,它们经常受到地域限制。比如计算年龄的虚岁方式,从人在娘胎里蠕动就开始算起,看起来也有道理,但中国民族太多,有的民族不这样计算。世界的民族更多,大多数民族也不这样计算。所以,为更多的民族考虑,在以后的《自传与公传》里,我的年龄都采用周岁方式,说得好听一些,是与世界接轨。

这一年,我六岁。

这一年,我做了一件错事。

快到春节了,还是我一个人在家里,翻着家里能找到的书,有图的和没有图的,都喜欢看。我已经认识了很多字,不认识的字可以跳过去不读,但那一句话的意思能搞明白,整段文字的意思能搞明白。

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随便翻了一会儿书,觉得屋子里越来越冷,肚子里越来越饿,我想喝一些热水,那热水不仅让我暖和,还可以赶走我饿的感觉。我走到靠墙的八仙桌边,伸手去拿上面的暖瓶。

八仙桌,是东北民间语言里的一种称呼,按照官方语言叫办公桌。那种木头桌子和普通的办公桌一样大小,一样高低。在1949年以前,有那种桌子的人家,桌子中央摆放着供奉道家神仙的物品,文武财神或者八仙过海的神像,前边还有香炉碗里的三柱香火,袅袅升起。我想,这可能是八仙桌名字的来源之处。

民间语言一旦形成就比较固定。20世纪60年代,八仙桌上摆放神仙的地方,全都换上了毛主席的雕像,石膏的或者黄铜的,坐着的或者站立的,像神仙一样威风凛凛,不可侵犯。我在农村老家的一个亲戚,记得《封神榜》里两伙神仙打仗,开始前先问一句“你是哪路毛神”,就管那桌子叫毛神桌,但这个称呼没有流传出去,八仙桌还是叫八仙桌。

我走到靠墙的八仙桌前边,伸手去拿暖瓶。

我的个头不高,我的身材瘦小,我把暖瓶移到桌边,我的力气用尽了,我眼瞅着那暖瓶向我歪过来,我想扶也扶不住它。

一暖瓶的水,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实际上,是镀了水银的玻璃瓶胆,在地上摔成碎片,在一个冬日的下午,好像有几百个小镜子,反射着强烈的阳光,刺痛我的眼睛。

暖瓶爆裂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住了。

这里还要再插几句,打断我的叙述。我读过的一些中文译本,经常影响到我的写作。比如博尔赫斯在小说里写一个人手中的玻璃杯落在地上,他不说玻璃杯在地上摔成了碎片,而是说“一杯水在地上摔成了碎片”。他写两个人打仗,一个人在另一个人的胸口挥舞刀子,他不说那把刀刺进那个人的胸膛,而是说“那把刀子突然变短了”。这种简短的智慧的叙述中,带着精彩的视觉描写,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还有一个例子,在电影剧本《魂断蓝桥》里,男人要去战场,女人到站台送行,忽然剧本另起一段,只用了一句话,“最后一节车厢开走了”,就把女人看着一列火车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以及消失了以后的痛苦心情都写了出来。几天前在饭店里喝酒,一位文学朋友说他的小说里叙述多了描写少了,我说,叙述和描写没有太多的区别,简单变化一下,叙述就成了描写。

比起官方语言和民间语言,我更喜欢文学语言,但只是表现力强的,不是表现力一般或者没有表现力的。这方面,我还觉得中国现代小说的语言历史太短,不够成熟。

二十多年前,中国流行几百字的微型小说,我只是偶尔看一看,也看了千八百篇,但只有一章还留着印象。一对父子去别人家里,刚巧在主人离开的时候暖瓶爆裂了。后来孩子问父亲,暖瓶不是我们打破的,怎么还要道歉呢,父亲回答说,如果说不是我们打破的,又有谁能相信呢。我读那一章微型小说,读到了中国人的悲剧性格和悲剧生活。

但是在我家里,那个暖瓶确实是我打破的,并且在1962的中国,生产军用产品的钱比生产民用百货的还多,商店里的柜台空空荡荡,家里一个多月买不到暖瓶,问题是我才六岁,还没有学会道歉。我还记得,被我打破的暖瓶,是我爹从八百公里外的首都北京带回来的,摔瘪了的铁壳子上印着大红花、天安门和红彤彤的天空。摔瘪了的图案歪歪扭扭,躺在地上,让我害怕。

我忘了冷,忘了饿,蹲在地上想了又想,我爹我妈回来怎么办呢?说是它自己掉下来摔破的,不行,那暖瓶没有腿和脚,怎么会自己走到八仙桌边上呢?说是被猫给撞到地上的,不行,我们家的猫因为偷工厂食堂的肉吃,早就被食堂的人打死了。那就说是老鼠给撞到地上的,我们家的老鼠很多,还是不行,老鼠太小撞不动那么大的东西。我越想越怕,说不说谎话都会挨一顿打。我二哥三哥都被我爹我妈打过,我听过他们大声哭叫。我三哥一挨打就认错,我二哥怎么打都不求饶。

那天下午我从家里逃跑时,天就快黑了。有轨电车咣当咣当地从身边开过去,再开回来的时候里面亮了灯。我爹我妈上班的橡胶厂,就建在日本人留下的一群碉堡里,那些碉堡窗口的灯亮了,像野兽的眼睛。那时候国家缺电,马路边上或者没有路灯,或者有了也不亮。我在外面流浪的夜里,留下最深的印象是那些灯光,别的没记住什么。

我的胆子很小,不敢走到完全黑暗的地方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我大哥首先找到了我。他的眼力好,我冻得缩成一团也能看见。接着是我爹我妈跑过来,他们没有打我,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把他们的脸贴在我的脸上。那时候我的腿冻僵了,站不起来,被他们轮流抱着,回家了。

我这一生唯一的离家出走,让我知道,还是家里温暖。

春天的风很大

春天的风很大。呼呼的风一连吹了三天,天搖地动,鬼哭神号。用我妈的话说,冬天不愿意走,是被春天的大风刮走的。我妈的老家有一句话,说得更加形象:树根不动,树梢白搖。意思是不刮很大的大风,春天就不会来。

和1961年冬春交接时候的大风相比,许多人的生命显得轻飘飘的,像一张纸,容易被大风刮走。那个春天,我的二舅妈不到四十岁,也被大风刮走了,不再回来。在中国民间,她是那种被称作“能吃苦不能享福”的人,在农村怎样吃苦都能熬过来,到城里不吃那么多苦,人的寿命也到头了。那年清明过后,风停下来,人们再不用捂著胸口搖搖晃晃走路了,我家就搬到二舅家里,由我妈帮助照料他的孩子们,尤其是那个不足一岁的婴儿。他生下来后体质太弱,经常生病,我妈特别用心照料,还是沒有留住他弱小的生命。几个月以后他离开人间,找他亲爱的妈妈去了。

二舅长相英俊,个头很高,话语不多。他是1953年来到鞍山的,在钢铁厂修建高炉。他有两个磕过头的干兄弟,一个姓王,一个姓于,都是和他一样诚恳、热情的人,在钢铁厂里成为骨干。二舅在退休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在车间里担任支部书记。他又是那种做事情投入的人,当支部书记的时间一长,除了会读党的文件,别的都不会做了,比如抽烟,比如喝酒,比如下棋打扑克,还比如和人聊天交流感情,等等。他退休以后的日子特别寂寥,得了脑血栓病,在床上躺了几年以后,病情加重,与世长辞。

除了那个早夭的婴儿,二舅妈留下五个孩子,从十六岁到四岁,前面三个女孩,接着一个男孩,再接着还是一个女孩。

十六岁的是我大表姐,圆圆的面孔,黑黑的眼睛,溫和的表情,同样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比穿在别的女孩子身上漂亮。她上班不久,和一个英俊又精明的人结婚,住在铁路西边的一个廂房里面,早晨的阳光从东边进来,午后的阳光从西边进来,日子过得还不错。附近可能有一家处理中草药的工厂,我去过大表姐夫家里很多次,有时在恰好的风向里,中草药好闻的气味慢慢飘来。不幸的是,大表姐和她的母亲一样,也在三十多岁时得病去世了。她的去世让我感到人间的悲伤。

八岁的男孩是我表哥。

表哥是他家里唯一的男孩,但性格內向,从不骄傲。其中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家搬去时,他的尿床病还沒有治好。有一次我睡在他的床上,早晨醒来他上学去了,我一摸他睡觉的地方是干的,再一摸我睡觉的地方是湿的,原来尿床的祸首正是他的床,谁睡在那床上都会遗尿。这件事影响我的名誉,我沒有告诉别人,也沒有告诉我表哥,害得他继续尿床,直到后来換了一张床,他的尿床病才正式结束,性情也变得开朗。

表哥结婚的那天天气晴朗,阳光很好。表哥和漂亮又溫柔的表嫂站在一起,笑容满面。后来,离中国不远的日本富裕起来,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把二战以后留在中国的一大批孤儿,接回自己的国家过幸福生活。表嫂的母亲回日本的时候,领走了浩浩荡荡的一大群人。表哥表嫂再回中国探亲时,言谈中把日本叫做日本国,对于那个给他们提供免费住房、家电、汽车和职业培训的国家,显露出喜欢和认同的感觉。

有一年,新的二舅妈来了。她相当年轻,只比大表姐大了几岁,就做了大表姐的继母。我们都觉得奇怪,她怎么会愿意嫁给沒有钱又沒有地位、卻有大大小小一群孩子的二舅呢?我妈叹了一口气说,真可惜了,她不会生育,要不也不能嫁到这一窝一块里来。我们才知道,在当时中国人的观念里面,不能生育的女人位置很低,甚至比能夠生育的残疾人还低。那不仅是可惜,还很可怜。

我们顺着我妈的目光看过去,看到她性格直爽,办事利落,特别勤快。让我们印象最深的,是二舅家和我们家那么多孩子,一个接着一个结婚了,在那么多婚礼场合,她只要站在那里,目光四下一望,就会发现有什么遗漏之处,然后悄悄过去处理好了,再回来站在那里。直到婚礼圆满结束,她给自己的定位,好像一些国家和地区政府设立的不管部,专门管别人管不到的事情。她是不管部的部长,还兼所有的工作人员。

她在这个家庭服务了几十年,尤其是二舅躺在床上生病的几年,她精心照料的样子让人感动。二舅去世以后,她一个人生活,时光一点点流逝,来看她的人越来越少。我们就想到,在童话故事和民间传说里,中国和外国的继母形象大都可憎,其中也包括安徒生的作品。这样描绘继母形象,有失人类的宽容,有失人类的厚道,让情愿或不情愿地处于这个位置上的女人,心有酸楚。

二舅家的二表姐、三表姐,还有比我小了两岁的表妹,在她们平淡或不平淡的日子中,以她们坚强或不坚强的心态,慢慢长大,慢慢变老。她们的有些故事,留待以后再说,现在得省下篇幅,说说二舅家的房子。

春天到来的时候,我们家搬到住楼房的二舅家里。

比起我家低矮的工人简易住房,二舅家的楼房像是天堂。

二舅家住的也是工人住宅,但那套住宅包括有自来水和煤气的廚房,有手动抽水的厕所,寒冷的冬天还供应暖气。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让我的眼睛瞇起来,靠着床上暖洋洋的被褥想要睡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鞍山建设的第三批工人住宅。第一批是在中华民国时候的20世纪初,开矿冶铁的日本人建的,大部分是单体住宅,分给日本工人的住宅是180平方米,分给中国工人的減了一半,90平方米。第二批是在伪满洲帝国时候的40年代,扩大投资的日本资本家建的,大部分是二三层小楼,分到日本和中国工人的面积,比第一批小了一点,还是相当宽敞。前边两批用的都是日本图纸,日式风格。

到了中华人民共和国,20世纪50年代初期,开始修建第三批工人住宅,用的是苏联人设计的图纸,一律是斜尖屋顶的三四层红砖楼房,苏俄风格。我二舅来鞍山比较早,赶上了钢铁厂分配的那批住房。分给每戶的是小型的三室住宅,60平方米左右。那批房子的产权是钢铁厂的,每平方米每个月只收一角钱的房租,二舅嫌每月交6元左右的房租太贵,主动把三室中的一室退回给厂里。后来,他的子女不断长大,再想要回上交的那一间屋子,已经来不及了。

那些年里,中国对钢铁的需要不断升级,钢铁厂的工人不断增加,只能盖一些简便的住宅,就是一趟一趟的红砖房,沒有自来水、煤气、厕所,并且不论多少平方米,把人塞进去就可以了。那应该算是鞍山的第四批住宅,建筑于50年代中期到六十年代中期,中国人自己设计,中国风格。以后房子缺得更多,那样的简易住宅也不建了,鞍山的许多工人家庭,老少三代十几口人,挤在不足十平方米的屋子里,痛苦不堪。

我就出生在那样的简易住宅里,搬过一次家还是那样的简易住宅。现在搬到二舅家里,感到一切都很新奇。

搬到二舅家里那天,热热闹闹的两家人聚在一起,要说的话很多。他们在说话的时候,看见我每隔几分钟就去一次厕所,听见一次次响起冲水的声音,还以为我的肚子在闹毛病。

他们都弄错了。我的肚子很好,只是脑子好奇,想弄清楚那些流了又流的水,为什么我只拉动一根绳子,它们就哗啦哗啦地流出来。

上学的小儿郎

阳春4月,下了几天蒙蒙细雨,这里那里的野花都开了,没有一棵树的枝上不长出绿叶。二舅家住在一楼,窗子外面的空地上,热热闹闹地来了五个人,在抬来的长条桌子前坐下来。五个人都是女的,留着一样的短发,只是年龄不同。那时候是1962年,人与人之间外表不允许有差别。她们不仅仅留着一样的短发,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也一模一样。

左边的那个二十多岁,像个女教师模样。她把铁皮喇叭放在嘴边,用脆亮亮的声音,轮番喊着两句话:

“北长甸小学,开始招生了!”

“想上学的,到这里报名!”

过了一会儿,那张桌子前面站满了报名的人。按中国的规定,小孩子到了七岁,可以到小学读书,但很多人家的孩子都等到八岁上学,为的是大了那么一岁,长得高一些,壮一些,到学校不受别人欺负。

那一年表哥八岁,很顺利地报了名,然后到桌子的另一端接受入学考试。那考试分为两方面:先回答几个问题,比如你叫什么名字,你爸在哪里上班,你喜不喜欢上学,然后看你知不知道数字的顺序,只要能从一数到一百,就算合格了。

这样的考试非常简单,很多孩子都顺利通过,但排在我表哥前面的两个孩子,在考到数字的时候卡住了。一个红脸蛋的小女孩,数到六十多个数字,就再也接不下去,脸蛋憋得更红,眼泪哗哗流淌。教师赶紧哄她别哭,回家先背下来,明天再来报名,只要能背下来,一定让你上学。另外一个孩子口齿伶俐,声音洪亮,数得特别快也特别流畅,但是数到四十九的时候,接下来就回到二十,再数到四十九了,接下来还是二十。他数了一遍又一遍,大约数了四五遍,总是数不到五十和五十以上,把旁边的人都逗乐了,一位教师弯下腰去,说她的肚子笑疼了。

表哥排在最后,很顺利地数到一百,教师点点头,夸他聪明。忽然我明白了,表哥这几天像唱歌一样唱着那些数字,原来是为了把它们背下来。

这时候她们一边整理报名的名单,一边等待可能来报名的孩子。

一位教师说,今年报名的孩子比去年少,去年学校的名额早就满了,还有一些孩子没报上名呢。

旁边一位教师说,今年国家调整政策,工厂减了很多人,这张报纸说的,是精简下放。

还有一位教师接着说,她住的地方,几乎有一半邻居都搬回农村去了,所以报名的孩子就少。

过了一会儿还没有人来报名,没有什么热闹可以看了,表哥拉了我一下,想回家去看小人书。我把表哥的手推到旁边,然后站到教师的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六,岁,我,认,识,字,我,要,上,学。”

那些教师忽然来了精神,每个人都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看我会不会读。那些简单的字,我虽然不会写,读得却很容易,但她们不会考我写字的,因为当时还有进城不久的孩子,上学时一个字也不认识呢。有位教师想了想,拿出她刚刚看过的报纸,指着其中一段文字说,你试试看,这一段能不能读下来?

那一段有五六句话,每句话都很长。我只读错了一个字。

那些教师嘴角向上,互相看了一眼,显然都很满意。认识这么多字,直接读二三年级或者四年级都可以了。类似的事情,在我1979年读大学中文系的时候,又发生了一次。那时我已经在社会上漂流了七年之久,读过很多很多的书。学校的教材发下来了,马列哲学、逻辑学、心理学等几部教材,我只翻了翻目录,看了看前言,一扬手扔到窗外去了。不谦虚地说,我可以不必经过本科四年的学习,直接留在大学里担任那些学科的教师,还未必比他们差。

但是在1962年的春天,小学报名招生的时候,她们还要像考别的孩子那样考我,从一数到一百。这我可没有把握,我可能会数出来,可能会数不出来。怎么办呢,我又不能说我不会。

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时灵机一动,说了这一辈子的第一句谎话:我不但能数到一百,还能数到一千。五位教师先是一愣,五张嘴几乎同时在说,你数吧。我抬起头看着她们,越来越快地数了十个数字:一百、二百、三百、四百、五百六百、七百八百九百、一千。

她们笑了。她们知道,我上学已经没有问题,会是一个优秀的学生。

真的没有问题么?答案只有天知道。

几个月后开学了。开学一个多月,班主任老师找到我妈,和我妈商量能不能让我退学,明年再上学。

老师说,董学仁各科学习很好,遵守学校纪律,尊敬校长教师,和同学之间从不打仗。

我妈看了我一眼,问:为什么要退学呢?老师也看了我一眼,还摸了一下我的头发,表示亲切。

董学仁很聪明,有些课程不学都会,但年龄小了一岁,上学还不太适合。比如说吧,别的孩子都端端正正坐着,按要求把手背在身后,董学仁的手不会背在后面。别的孩子上课时候上厕所都会请假,不让去就不去,董学仁上厕所不会请假,跑出去再回来时也不敲门,在黑板前面站了半天,找不着自己的座位。还有一次,他上厕所回来带回一只蚂蚱,在黑板面前一松手跑了。那一节课全班同学都跟着董学仁去捉那只蚂蚱,老师没办法讲课了。

我妈没说什么,领我离开学校。

我的第一次上学经历,就这样地结束了,很不光彩。

过了许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无所谓光彩不光彩。其实是我上错了学校,或者生错了国家——在1962年,欧美国家孩子上小学的年龄是四五岁,苏联孩子上小学的年龄是七八岁,中国照搬苏联的教育体系,把上学的年龄也规定得很晚。我如果生在欧美国家,年龄就不算小了。还有,欧美国家的孩子可以不用请假就去厕所,回来以后,愿意坐在哪里就坐在哪里。如果有人把一只蚂蚱带进教室,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件。当然,他们根本不会要求那么小的孩子端端正正坐着,把双手背在身后,那不利于儿童的身体发育,只有我们这样的国家才会那样安排儿童的坐姿。这样看来,我真是没什么不光彩的,不过是上错了学校,或者生错了国家。

美国有人在中学的一个班级做了实验,要求学生像我们国家的学生一样,端端正正,手背身后,并且要求实验者穿统一服装,个人的一切都要服从集体。结果,没用太长时间就导致了学生性格的变化,并且难以控制。美国人在震惊之后,根据真实故事拍了一部电视剧。德国人也震惊了,回头审视当年的纳粹式教育,心有余悸,拍出一部相同故事的电影,叫做《浪潮》,在世界上引起强烈的反响。我在网上看了那部电影,身上禁不住发冷,思维快要停止了,但是在完全停止之前,还是想到了一点,中国文革时期的红卫兵,是不是那样培养出来的呢?

据说在1962年,南方有一位小学老教师,教小学生的唱歌课。他想到一部中国老电影的插曲:“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学堂,不怕那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先生骂我懒哪,没有那学问无脸见爹娘。”他觉得那首歌的调子很好,但歌词不行了。新的政党领导新的政府,正在提倡一种新的文化。他就把歌词改成:“小呀么小儿郎,背起那书包上课堂,不怕那太阳晒,不怕那风雨狂,只怕那政府骂我懒哪,没有那学问无脸见我党。”他把那歌词拿给校长看,被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一座山的危险

现在想来,我在1962年第一次读小学时,眼睛就近视了,可能还很严重。那时我和表哥坐在同一张书桌后面,但我从厕所跑回教室,瞪着眼睛看了好大一阵子,没看见表哥坐在哪里,当然就找不到座位了。后来不久,我和表哥去登山,有一件事情再次表明我的视力不好。他在登山的一路上捡起好多我看不到的东西,比如连在一起的三颗机枪子弹,虽然生了很厚的铜锈,也可以和邻居小孩换两本小人书看。而我只看见树丛和石缝里的死人骨头,白色的,黄色的,带一些黑斑的,都很让人害怕。

那座山的形状,从哪个方向看都像是一个尖顶草帽,孤零零地坐落在鞍山市区的中心。其实它的东面有很多山,是从长白山山脉伸过来的,伸过来之后忽然有一个灿烂的开放,被人们叫做千朵莲花山。那千朵莲花山后来叫千山,只是离它比较远,显得它非常孤单。它的西面就是大平原了,是辽河、太子河、浑河三河的下游冲积平原,晴天雾天都看不到边际。

在一片宽阔地带,有那样一座孤立突兀的、不大不小的山,在有些人看来会增加一些军事上的意义。比如在清朝时候,我居住的城市还是一片荒野,有熊和野狼甚至还有老虎出没,荒野间的很多事物还没有命名,那座山就有了名字:了高山。那时的人们,想必会在山顶修建军事哨所,观察四面八方的敌情。到了晚清时候,那座山又改名为镇守山,从字面意思来看,它的军事意义更加重要。我不熟悉那段历史,不知道发生过什么样的战争,是否有人在那座山上丢掉性命,然后变成冤魂游荡,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座山,也许是命中注定,还要被人用各种不同的名字称呼着,被人赋予与自己有关或无关的意义。1924年,不管那座山是否同意,它的名字又改变了。那时候,满洲铁路从它不远的地方经过,掌管铁路和冶炼钢铁的日本人将它列入市街计划,开始在山上大批栽树,还在它的东坡上修建一座供奉天照大神的神社,寄放那些死在中国的日本人骨灰,收留那些游荡在中国的日本孤魂,于是,它的名字被改为神社山。

很快到了1946年,那座山又一次改了名字,叫钟灵山。那时候日本军人扔下他们的武器,日本商人扔下他们的工厂,狼狈不堪地撤退回国。溥仪经营了十多年的满洲帝国突然倒台,东北又一次成为中国的疆土。我能猜想得到,接收鞍山市的那些中国人,看到那座矗立在市中心的山,一片青葱,一片青翠,满心都是欢喜。他们要为它打造一个美丽的名字,于是,中国少了一座与死亡有关的神社山,多了一座与生命有关的钟灵山。

钟灵山,很好听的一个名字。它生存的时间更短,只有三年。

在那三年里,中国的两派军队惨烈厮杀,一方是中国国民革命军,一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不管是国民还是人民,一旦遇到那样的战争,只能是毫不吝惜生命,像赌场上的人毫不吝惜钱财。1948年2月,那座山上有过激烈的战斗,各种兵器一齐开火,把寒冷的冬季打成了火热的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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