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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与白的变奏(散文)

2009-09-18贾文华

阳光 2009年8期
关键词:矿灯雪野雪花

贾文华

一万年前,白雪就是这样落入煤城。每年,都重复一个姿势下落。

返青的枝头不属于它们,它们没有可以定居的院落。它们妩媚、婀娜,骨子里都凛冽着一份清纯。这些朔风吹不败的花儿,从出发那刻就认准了方向。它们徐徐地飘,像从高楼跌下的纸片的样子。偶尔也学飞鸟,借助风力,完成高翔的造型。

冬的北方,天空容易变脸,它们就成为天空撒气的对象,时常一群群被赶下半空。有时,一些风暴也跟着下落。这些压低的声音,卷起无数的白毛风,白毛风被卷得四处乱窜,牵着一条条没有规则的雪线,那些雪线跑到井架旁便慢了下来,还学着天轮的样子悠悠旋转。

一片雪花,以百米速度绕矿井一周,在寒流的躯使下,仿佛永远都不知道疲惫,像一个童话,容易轻信严冬的谎言。本来极美的静态,非要掀起万丈雪瀑,扑了煤城一脸。连眼睫毛都沾满了这样的雪屑,雪屑扑天盖地形成涡流,覆盖了伸向井口的深深浅浅的步履。时而还轻吻一下闭目养神的矿灯,随着矿灯相继步向罐笼,它们知趣地消失于无影无踪。

矿灯一盏盏沉向地心,像雪花一片片落向人间。雪花坐着六角形下沉,矿灯坐着光束下沉,都遵循着万有引力的定律。

矿灯曳动着巴掌般大小的光束,光束将阴影放大成一片恐怖的冷森。其实,阴影本身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似乎永无止境的夜之尽头,这些阴影追星族似地追逐着夜的黑。

那会儿,八百米深处的他们没在意白雪是否仍在飘落,飘不飘落与他们没有干系。他们必须撕碎那张写着约会时间的纸条,而后走向地心,直面储藏了亿万年的煤炭。他们必须想法把它们运到地上,甚至,还得直接搬运到那只摆放着各种美食的烤炉旁,然后,转身擦去从额头淌出的汗水。

他们必须等待,等待渐渐加深的雪没过他们的裤管,甚至没过乌黑的膝盖。他们必须握紧拳头展示一脸的坚强,抑或埋头狠命地吸几口干菜般呛嗓子的辣子烟,而后,把脸呈向落雪的天空,无论如何,都不能拒绝这一片片洁白的抚慰。

他们必须下沉,直面这容纳了祖辈一生,还将继续容纳子孙后代的乌黑的背景。他们大步走向阳光,而把对于黑暗的埋怨,渲染成身后那些所谓的脆弱的理由。多少年了,那条地下长廊从没停止过雪崩,每次呼啸过后,光明,都以千疮百孔般的伤痕,呈现给天空大片大片冷清的无垠。

白雪愈下愈大,大写意地在天空转来转去,究竟落下多少片谁都数不清,只知道脚印连了又断,断了又连,白,操纵着整个煤城。偶尔露出的煤山,像镶在白脸上的黑痣,又如泼墨的山水画般精巧。

天堂卫星早已瞄准好这座曾经出没猛犸象的黑森林,派来白色的天兵,是想与那些黑煤形成反衬。在色彩缺乏张力的季节,涂抹原始的斑斓,预示力与火的底蕴。

此刻,八百米深处到处是下落的煤屑,四处隐约着开山炮的声音,矿井底的水潺潺地流向远方,不知道哪里是容纳它们的目的地。亿万年煤巷像沉默的古典老人,撑一片无声的天宇。沉重的水靴仍在台阶上蹒跚,绕过硐室,顶开风门,去探索一个个塌陷区的遗址。

户外的雪花飘得有些暗示,似乎总有风暴托举着它们的腰身。难道远古与现代果真拥有着默契之约,每逢这时,就有无数仙子下凡——隔着八百米厚的胴体,将一朵朵示爱的花儿,别在矿山的衣襟。

一部分雪花落到高层建筑群,另一部分雪花落到地窨子般低矮的烟囱边。先是建筑群上的白雪被束之高阁,诗一般享受主人甜甜的吟哦与热烈的凝眸。随着雪花们优美的转身,天国之舞演绎成美妙绝伦的踏步,把阳台上的盆景衬得原形毕露,让无意间打这儿经过的鸟群乱了方寸。

一只鸟学着觅食的样子首先落地,一群鸟随后飞来拥挤在一块,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从涂着金子般的谷地过渡到容不得一丝黑尘的雪野,哪儿更真实,那儿更虚拟?后来争执不下,这群鸟扑棱棱地飞了,把细细的爪痕留在雪野,像把一段往事,写进了少年史。

叮叮咚咚敲打煤壁的响声,最先传进月亮的耳朵,有许多光晕在雪野上柔柔地倾泻——纵向、横向的,清晰、模糊的,现代、原始的,青春、年迈的。如此安谧的氛围,一经摩擦,即刻产生激情的火花,好比一潭死水,坠入一颗寻路的流星,霎时复活了被囚禁一生的光阴。

黄昏的灯火处于迷离状态。距离井口最近一家酒馆飘出醇厚的酒香,有划拳的粗莽声如阵阵开山炮,酒碗里漂浮着朵朵桃花的红晕。那时,雪花似乎有了停止的迹象。街口开始隐现几个扫雪者的身影。

落在烟囱旁的那些雪花最先入眠,或许屋内土炕上的相拥场面感染了它们的睡意,这些天生不怕冷的雪花分散着入睡,用自身的寒冷守护着屋内那些甜梦。当朝霞把初吻献给刚刚醒来的矿山,煤城晶莹得像一块刚刚出土的白玉。数万米冰川,于地平线上凹凸有致地起伏。这种单一的闪烁,缘于一种无垠的纯,连棱角都天然合拢。它们角与角相牵,系住一身轻盈,好比芭蕾转体,又似旋风纵身,这种不用特意编排的匀称,呆成一片柔柔的静,拓展着天边那朵单相思的云。这份单一的清冷,看似有些寓意,其实与内在的晶莹密不可分,它们把血肉风干,让灵魂对称一份绝美的孤寂。它们驻守妖娆,只为履行天堂最后的宗旨。

雪花,其实是一亿年前的重;覆盖,绝对是一种毁灭式的压迫。它们知道生命终将消亡,于是选择了白,作为缅怀的最佳底色,不要一丝附体的尘埃。它们预言:生命之花终将凋零。所有碎片都会以一个方向,沿着地球轨迹逆行。到那时,它们都是宇宙的落叶;到那时,它们会在逆行中念及那些早已蜕化的拓片。

趁着阳光血脉尚能畅通,它们组织起所有的白,奔赴这片没来得及抑郁的黑。明春,它们将陪这些古董赴刑场,火焰,也许是最后流尽的血浆。

即使是一种象征,它们也不愿一生驻守清冷的天堂。它们要用贞洁感染贞洁,用冰心宣泄冰心——就在远行的雷声削弱了时间的锋利,冬季以最酷的绝情覆盖了大地的时辰。

缄默的依然缄默。八百米深处的语言,在上个世纪已经说尽,那时的汉语没有现在这样复杂,风就可以把一切说尽,说得火焰都躲到一块块凝固的黑里,想像亿万年后橘红色的喷薄。

沿着那片白野径直前行,抑或心灵与心灵早就盟约,抑或黑的尽头有一盏打更的星斗隐瞒了天机。所有的飘逸与无奈,都缠绵着一环低迷的指纹。

化开那朵窗花上的霜没有原因,也没有目的。可能刚刚怀想它的凋谢,就听到夕阳蓦然坠落的挽歌,庞大、浩瀚,如望不到边际的海平线,在夜与昼的分界中延伸。

八百米深处不再封闭,那原始腹地早被动了胎气,以致酝酿千载的葱茏纷纷夭折,地面上的车水马龙根本探测不出远古领地分娩的痛苦。所有雪花于瞬间普降,它们想附着风镐、电钻与综采机的锋利,进入煤的内部,去擦亮被岁月镀黑的胴体,而后把一块块固体火贴上光明的标签,为一次次惨遭劫持的黑森林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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