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情人的腰肢,多么柔软(组诗)
2009-09-18洪烛
洪 烛
柔 软
草地,多么柔软
草地上的羊群,多么柔软
白云,多么柔软
我那抚摸过白云的手,多么柔软……
只有我的心肠是硬的
辜负了大地和天空的一片深情
毡房里的波斯地毯,多么柔软
拂过沉睡脸庞的风,多么柔软
梦中情人的腰肢,多么柔软
今夜我低吟的舌头,多么柔软
像一枚含在口中的月亮……
牧羊人的心肠再硬
在人类中毕竟还算是软的
误 会
牧归的羊群,我每数一遍,就多了几只
或少了几只。羊的数目其实并没有改变
是我,把飞得较低的白云
错当成自己驯养的……
或者,是迷路的云朵,下意识地尾随羊群
回到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家
栅栏居然没能把它挡住
在草原上,经常发生类似的误会
白云与绵羊唯一的区别,在于它
一点也不惧怕我吆喝的鞭子
抽打着它,等于在抽打空气或幻影
面对空气或幻影发号施令是可笑的
我只得允许它挤入羊圈取暖,并且幻想
它在入睡后会长出真实的皮毛
跟羊群厮混久了,白云变得脏兮兮的
腹部过于贴近地面,沾染上尘土或草絮
风沙较大的季节,甚至快要变成乌云
我真想替它掸一掸啊!
牧羊人的小算盘
羊群,跟白云一样,是草原上的“泡沫经济”
忽而膨胀,忽而收缩。像时松时紧的弹簧
翻过山坡,立马就看不见了
莫非它们也加入了白云的队伍?
从空中隐约传来咩咩的叫声
我盘算着一只羊的经济效益:可以换
几斤几两的盐巴、茶叶或金银……
要养几只羊,才能安一个家?
要养到多少只,才能娶到
另一个部落里最美丽的姑娘?
请原谅我作为牧羊人的私心杂念
我驱赶着唯一的家产,在生活与诗意之间
徘徊,就这样一点点老了
没有变成富翁,也没有沦落为乞丐
没有哪一只羊是永生的,空出的位置
及时地被别的同类代替
草原的梦不断地破灭,并未变得贫瘠
只要还有一只羊存在
(它可以通过天空或湖水繁衍更多的影子)
草原,就拒绝醒来
而我,从哪一天开始,逐渐梦见一位
更为年轻的牧羊人,远远走来
他终将成为我的替身
未完成的画
欣赏一幅关于草原的风景画
我还意外看见了画家的手,以及他紧握的笔
在画面外移动。
他就有这么大的本事
把蓬乱的草叶画得比针尖还细
这仿佛是一幅未完成的画,等待着那位
即使消失了,仍不愿停止创作的画家
连白云都在画框一角,屏住呼吸……
可以作为一个梦:画中的静物,动了
最初是朝阳的山坡上的草叶,触电般颤栗
很快又传染到背阴处的
接着,发呆的牛羊开始低头吃草
小憩的牧民的衣袖也随风轻舞……
连画外的观众也无法保持镇定了
电流通过,从我的左手到右手
从指尖到脚尖。莫非就是所谓的感动?
我不再怀疑自己看花眼了
我欣赏的不是一幅风景画,而是风景本身
它根本就不曾被镶嵌在镜框里
它跟我一样,是活的
只不过它的作者,比我所想像的要神秘得多
马蹄铁
草丛中藏匿着一只跑丢了的马蹄铁
锈得很厉害,让人无法分辨制造它的年代
几乎可以肯定:它在与那匹奔马
相脱离的瞬间,变得无比空虚
我拾回这只一直无人认领的马蹄铁
(在我眼中是最值得收藏的艺术品)
同时拾回一位无名的匠人的梦想
以及铁锤与炉火的记忆
用手摸一摸:忽而是冷的,忽而是烫的
那天晚上,我看见了那匹走失的马
鬃毛飘拂,大汗淋漓,像个古代的美男子
我听见了一连串由远而近
又由近而远的鼓点般的足音
唉,多么希望它能捎上我!
我的心情跟这只被遗弃的马蹄铁非常类似
草原上的墓志铭
草长得高过了我的眉毛,遮掩了我的视野
而且,它还在继续疯长
这其实挺符合我的愿望:想把自己藏起来
你们谁也找不到我
除非我主动地出现
你们不要大惊小怪地对着旷野
呼喊我的名字。我不会答应的……
向野草看齐
草在长高我在变矮
一年年过去,先是我的双腿没入泥土
接着是腰部、胸膛、脖子,直至整个头颅
我越陷越深。最后只剩下几绺乱发
飘拂在地面。我以这种方式向野草看齐
同样,当你行走时踩到一簇枯草
请不要轻视:没准它在地下有庞大得多的身躯
它并不是求援,也不会呼救
仅仅证明着某人生活过的痕迹
死者遗留的任何一簇荒草(长在坟墓上)
都比活人头戴的假发新鲜
马的剪影
我熟悉马身体的每一部分
甚至还熟悉它的附加之物,譬如鞍具、蹄铁
我相信马鞍也会疼痛
——尤其当骑手倒下……
马通过这一切意识到自己的存在
失去骑手,它太像天地之间的幻影了
只能把闪电,当成潜在的鞭子
而这一切并不至于抵消它内心的自由
你瞧:一匹愤怒的马在跃过栅栏或篱笆之前
首先跃过它自身了
它同时出现在两个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