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三章
2009-09-18尘子
尘 子
并非遗言
就像鲁迅先生所说,人都是会死的。却是人的死没有时间规定,或许是一出生就死了,或许是活了七八十年还活得挺精神。作为人的我已经活了四十年,或许还没有足够的四十年。为这件事,我问过周围的人,他们惊讶地说:“你活了四十年了?不可能吧?”言下之意是我怎么可以活了四十年呢?怎么会有这么长的寿命呢?我也不想责怪他们,人嘛,说话都有出差错的时候。
既然谈生死,那么首先,我是什么时候出生的?现在有多大了?不要笑我幼稚,其实在中国的户口登记还未规范的年代里,每个人就未必知道自己准确的年龄。我有多大了我只好去问我的父亲。老父亲说:“你出生那天,人武部发生武斗,一颗手榴弹扔在你哥哥脚后跟上,好在那颗手榴弹没有拉引线,你哥哥命大。那天他回家时,已经半夜,你母亲见到你哥哥高兴得忘记了你的存在。你在你母亲的肚子里使劲地踢你的母亲,你母亲却不管你闹着要出来,硬是把你拖过前半夜,直到凌晨一点钟,才把你生在医院的走廊里。当时医院里死一般寂静,你一出来就放声大哭,因为你知道医院是安全的。”
父亲说了半天,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但他的意思我明白:不管我现在活了多少年,我出生时是安全的,只是后来,活着活着就没有安全感了。人都这样。
我一直没有感觉到自己活着很安全,从小到大,都是在惊慌与恐惧中走过的。前些日子,住进被人称为安全的医院,同病室的一位老妈妈八十五岁了,得的病与我一样,心室早搏,喘不过气来,她急得直淌眼泪,以为阎王爷收她来啦。她见我的病与她一样,却没事儿一样安然地打着点滴,又没一个亲人相陪伴,望着她笑嘻嘻的(其实我是装出来的)。于是她对着满屋子的儿孙也开心地笑了,说她年轻的时候,走路如风,什么病也没有得过,现在病了,住进了医院,安全了。
这时我倒是诧异她突然的转变,医院怎么就安全了呢?四天前,她睡的那张床上就拖出去一个重病号,才四十七岁,家里人说医院洗空了他们的家当,病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了,人反正是要死的,就不治了,留些钱办后事,听说回家没有一天就落了气。这件事我没敢与老妈妈说,我知道,安全感是人的一种心理需求。
我的老父亲已经活到七十三岁,他患了不治之症。但他不知道治疗与不治疗有什么区别,身体不舒服的时候,就吃一块园子里自己种的乌七根。老父亲十来岁便当了码头工人,退休以后他想到的只是他的葡萄园,到了春天要剪枝了,到了秋天要收果了。他每天早出晚归时,总要弄出很大的响动,他是要告诉别人:我活着出门了,每天还去劳动,我又活着回来啦……
像父亲一样地活着,我做不到,虽然心里有时认为他的选择也许并没有错。我出门的时候,却不喜欢别人知道,我还喜欢留下许多时间来思考,而父亲是不喜欢留丁点儿时间来思考的。他说思考让人恐惧,他说的这句话也许又是对的。
一个晚春的早上,我看到太阳蓬松着头爬进了我的院子,玉兰树最高的枝头上,开了一朵绸缎般的玉兰花,洁白的花瓣反射着阳光,显得娇艳可人。我一下子被迷住了,想与玉兰花说说话,哪怕只一小会儿。玉兰花看也没看我一眼,把全部的娇艳都献给了那该死的太阳。
过了好几天,我忘不了玉兰花的孤傲与瓷质的白净,便偷偷地向那枝头望去,枝头却没有一点玉兰花的气息,绿叶怀抱之中是一堆黄萎凋敝的花瓣。我有些悲哀,攀上树枝想把玉兰花的尸骨取下来,埋在树根下。慌乱中,我忽然看见另一枝头上,一朵玉兰花正皎洁地显现出生命的活力;接着,我又发现翠叶丛中,还隐藏着许多洇绿的花苞。哦,一朵玉兰花香消玉殒时,另一朵就会接替它的生命在另一个枝头绽放……
我回过头再去看那朵死去的玉兰花时,就觉得它还活着,它静静地躺在绿叶筑起的小窝里,阳光为它盖上黄灿灿的丝被,有着一种懒洋洋的娇柔与安详。是不是它觉得自己曾经美丽过这个枝头,美丽过这个院子,一生虽然短暂,也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
我曾跟儿子谈过死亡的话题。那是一个晚上,才八点半钟,儿子就累得趴在书桌上睡着了。我叫醒了他,他惊慌地看着我,以为我会责备他。我柔声地同儿子讲,你是自己的主人,你想睡就睡吧,睡到床上去,为什么不让自己睡得舒服一些呢?儿子反而没有了睡意,执意还要再学习一会儿。我说,那就别学习了,我们说说话。儿子坐到了我的身边,瞪着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说:儿子,人终究是要老的,老了也终究是要死的,到那时,你就把我的骨灰撒向江河湖泊、山涧沟壑,我喜欢安静、空灵、灵魂飘渺飞升的过程。我喜欢设计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人的灵魂是漂泊的,不要将它掩埋,将它桎梏,让它与肉体及早分离,还它一个自由自在。庄子不是说过死后以天地为棺椁,蚂蚁不可强夺鹰隼之食吗?与庄子比,我的唯物更意象些,鹰隼啄食我的尸体,这样我可以随鹰隼飞升于天地间,正好满足我灵魂飞升的过程。
儿子没有多想,更没有质疑,只问了句:妈妈,那我怎么找得到你?我笑了,说:宝贝,无须找,我在天地山水间,你只要轻轻地一呼唤,我就来了。儿子满口答应我的要求,还说这样好自由啊!
听到儿子的赞叹,我很舒心。我不认为与儿子谈生死有什么不妥当的,要让儿子早早明白,既然有生,自然就会有死,生死相依,死生相续,就像那些白玉兰,你颓我盛,我败你兴,方才有生生不息。
我想起了白玉兰的那床金黄色的阳光被盖,有一天我死了,如果让这篇小文做我的小被盖,我会感到很温暖。
城市是个盗窃犯
萝茜飞往澳洲的那天,她说她要从我所居住的小城路过。我等在小城的长途客车停靠点,赶去相送。
萝茜的母亲是我的表姐,我在车站看见她们时,娘儿俩静静地坐在大巴车靠窗的座位上,把脸挤在玻璃窗上,鼻子变形扭曲地向我招手。我等客车停稳,匆匆递上我的诗集《一只飞翔的鱼》与一个小红包给萝茜,表姐这时候眼中有一抹闪动的晶莹。叮嘱与泪水似属多余,我们不说什么,只是微笑,隔着车窗的玻璃互相挥挥手,那种恋恋不舍的表情写在彼此的脸上,这种滋味也只有做过母亲的才懂得品嚼了。
萝茜不是第一次出远门,早在四年前,萝茜从湘西南的一个偏远的城市考上浙江大学,就把萝茜与亲戚朋友的聚会分成有限的一季:大约是在冬季。
一个优秀的学子注定会离开母亲,但表姐不是这么想。表姐在萝茜考上大学时,松了一口气地对我说:“我终于可以放自己的假了,要好好的喘口气了。”表姐的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舒畅。表姐是个下岗工人,所有经济来源是表姐夫每月两千来元微薄的工资,除了生活支出还要余下部分资金作为培养萝茜成才的费用,所以,表姐是以中国最典型的贤惠妇女形象出现的。从萝茜出生到上大学,整整十八年,表姐寸步不离地围着女儿转,把一个好端端的青春少妇操持成现在的徐娘婆婆,已经到了厌倦的程度。她想这口气终于可以喘四年,休整四年又够她忙碌的了,她想到女儿大学毕业后就会成家立业,她又会忙碌在抚养外孙的繁重家务劳动上了。
谁知女儿不给母亲这个机会,女儿选择另一种生存的方式,不顾家境的贫寒,母亲的担忧,非要到异国他乡的英国去读研究生。母亲听女儿一说,先是惶恐,然后是坚决不同意女儿出国。
做母亲的突然意识到亲情的安危,女儿女儿是女又是儿呀!将来的养老保障全靠这个女儿的,远离谁会舍得?于是,天天规劝女儿放弃这种不良的想法,那是大逆不孝呢,况且英国是个资本主义国家,制度不同于中国,一个女孩子能在异国他乡闯出一片天地吗?都是未知数。英国昂贵的生活开销是一个中国普通百姓家庭负担不起的,英国城市生活与中国城市生活的差异对中国学子的冲击太大,生存的劳累会生吞活剥母女间的亲情。但女儿向往异国城市的心已决,做母亲的只好改变主意规劝女儿,既然想出国,就去澳洲吧。因为澳洲有萝茜的表姐莺子居住在那里。母亲考虑的还是女儿:一是在异国他乡有中国亲戚的亲情照顾,二是总有打听女儿实情的地方,三是经济上实在接济不上时会有人帮助。
萝茜认为只要是有利于她个人发展的城市,都是一心向往的,不管是澳洲还是英国,也不管国与国、家与家之间的贫富差距,为走出国门,她努力地奋斗,毫不费力就通过托福考试。这才有了今天的一幕相送。
萝茜的第一个越洋电话打给表姐,表姐高兴地转告给我说:小姨的《一只飞翔的鱼》是她唯一带过来的中文书,也是她最亲切的乡音与家书。并让表姐放心的是,她到澳的第二天就找到一份足可以供她吃三餐饭的工作,请家人不用为她担心。表姐向我转达这些话的时候,喉咙哽塞,泪水止不住地流,表姐担心萝茜在异国的城市里,被严酷的生活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只能把这些所谓的乡音与家书作为思乡的情愫与根系,一颗孤独的灵魂漂泊在异国他乡,怎么不让做母亲的担扰呢?
萝茜的表姐莺子在澳洲成家立业几年了,没有一点想回国的意思。莺子的爸爸是我的表哥,他好不容易劝莺子回到国内,她却把回国的城市选择在北京,而不是老家湖南,这真正地让老父亲很是伤了一番脑筋。见到人也只有苦笑着说:没有办法,国内的城市没有几个可与国外发达国家的城市相比,特别是文化上的比较;城市越文明,发展空间越大,对年轻人的成长、就业的选择就越宽广;莺子又是个单纯的人,国外城市里的人比国内城市里的人单纯,相对国内的城市,北京人又单纯些。我听了莺子爸爸这一番奇谈怪论,笑了。单纯绝对不是在城市的大小上。
恰巧我的侄儿洋宇从理工大学考上中南大学的研究生。洋宇九岁的时候父亲因重病去世,他的母亲枚姐姐,独自一人在一个小县城里把洋宇培养成一个标准的工科大学生,其中的艰辛与艰苦谁又能道得明、说得清楚呢?
洋宇考上研究生,枚姐姐总应该高兴轻松了吧?枚姐姐当然高兴啦,在人面前,枚姐姐张口闭口都说洋宇如何地努力,如何地懂事。在她夸赞儿子的表情里,总有晶莹的泪花润湿着眼眶,心酸的泪蹦蹦跳跳地在那根绷紧的弦上舞蹈,她自己也感觉到了。
始终没有松的弦,是儿子有出息了,意味着儿子永远也不会回到落后的小县城工作,回到她的身边。儿子的出息让她既欣慰又失落,欣慰的是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失落的是将来的她是以更大的孤独守伴残阳。
我问过许多在城市发展的成功人士,他们一致认为,自己是不顾一切地把青春的热血,甚至是生命的沸腾都倒卖给陌生的城市,而城市回报给他们的是一张麻木不仁的面孔,城市的肮脏、偷盗、黑暗、污浊、糜烂、淫秽、尔虞我诈都汇聚在这副麻木的面具之中,虽然他们最终站在了城市最高的峰塔,但是,任何的活力也激不起他们的真情了。城市在生吞活剥地盗去一个个鲜活生灵的思想,哪里还有单纯可言?我实在想不通表哥所说的单纯是来自大都市。
我也向往城市,但是,更多的时候,我的心总是躲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方圆只要一平米,足可以满足我想那些奇形怪状的现象,想空旷与狭小,想喧哗与宁静,想文明与发展,想颓废与辉煌,想生命的感受与追求。安置心灵、释放眼光、平衡生活、完善思想一直是我烦躁的追寻。怎样的“活法”让自己更为舒坦自豪?也许不在城市的大小,因为,城市无法给我心灵以慰藉。
在心灵深处我无数次骂道:城市是个盗窃犯。
寻找传说中的河畔
小时候我总是喜欢坐在芙夷河畔,俯瞰江涛波澜风起云涌,赏抚河畔青山倒影如画。
空旷而美丽富饶的河畔是我心中不灭的童话,是我童年成长的财富之源。如今,伴着我成长的河畔面目全非,让我不敢相认。
我走在这坑坑洼洼童年的河畔,想象脚印如果能成为一种财富的话,那么历经数十次的徘徊,我的财富是否盈余?事实不是这样,我熟悉的河畔如一位淳朴灵气的姑娘,富饶而充满灵气;而眼前的河畔却像一位耄耋老人,赤着一双泥脚,裹着西装,硬是挤进开往繁华城市的特快列车。
但它确实是我童年的河畔,当河畔坑坑洼洼的鹅卵石堆得挡住我前进的脚步时,我不得不停下来对着我童年的河流痴痴地回想。
我的回想断断续续,如那只挂在河畔枯枝上的风筝,历经风雨仍在向蓝天招摇。
我坐在河畔的一块卵石上,想起小时候奶奶时常挂在嘴边的传说:
古时候,有一位神仙骑着一匹白马仙游于此,如带的河水清澈明亮,河畔两岸广阔的绿草青嫩茂盛,儿童嬉戏于河畔疯长的蒲公英间,唱歌、奔跑,一片欢声笑语。
仙人被眼前和谐的美景所吸引,便下马,卸下马鞍,大白马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自由地牧食。仙人自己化做一位老佛陀,进入村庄化缘。
一日,化缘至一村民家中,村民热情款待,捧出家中最好的茶点相邀对饮。
仙人发现这位村民的眉宇间有一丝愁云不展,仙人问:“家中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村民说:“后天家母百岁寿辰,想请两岸乡邻同贺,因家中贫寒,无像样的炊具,故愁。”仙人宽慰地说:“这有何难,斗篷山腰有一溶洞,洞中金银瓷具应有尽有,何不借来一用?”
村民好奇地问:“我在这里住了好几十年了,怎么不知道有一座斗篷岭?”仙人微微一笑,出门,取下斗笠顺手向对岸甩去,化作一座高大的斗篷山,山顶青青葱葱,山脚怪石突兀一直坐入水中,清冽冰洁的倒影与日月相映成趣,仙人一边微笑一边化云而去。
村民惊呆了一阵,慌忙对着河流鞠躬三下。
村民乘小舟前往斗篷山,果然有一溶洞,洞中金、银家什应有尽有。憨厚的村民大声问有人吗?只听空洞盘旋的回音不绝于耳。半晌,只好自作主张,借了一套瓷具回家。事后,完好无损地送回洞中。
此事传开,村里大小喜事,凡缺匙少勺的都于洞中借用,数百年相安无事。
突然有一年,村民三癞子家新生儿“洗三”,酒席中打碎洞中借来的一瓷匙,家人很是惊慌,三癞子说:“这又咋的?洞中金银瓷器本就是我村民的,明日我还要拿一套金器回家。”
次日,三癞子不听家人劝阻,借用的炊具也不还,独自乘舟进洞。只见高山缓缓下沉,河水突然暴涨,任家人怎么呼喊,三癞子再也没有出来,洞口从此淹没在河水之中。
我之所以完整地重述传说的全部内容,是因为很少有人口传这个故事了,地方志中也没有记载,传说眼看就像童年的河畔一样难觅芳容,最重要的是这个传说从儿童时代起就一直影响着我,这种影响也许不太明显,但却潜移默化地深入我的生活,我的思想,它时时警戒着我:做人不生贪婪之心,做事不做无信之事。
历经千年的童年河畔,蜿蜒曲折地流经朝朝代代,波光潋滟,走到现在,却不再清冽。人们无节制地向河床索取资源,还给河床的却是倾倒的生活垃圾与工业废水。河畔乱墨点缀的不再是广阔的田野、奔跑的儿童、飘散的蒲公英、奶奶的传说、如带的潺潺流水声;而是一堆堆裸露的鹅卵石、一潭潭墨色的死水、一座座参差不齐的水泥建筑,把原本翠绿的河畔挤兑得臭气熏鼻。
我坐在河心一堆裸露的鹅卵石上,望见河水不屈服于卵石的阻挡,艰难地撞开一线曲折的道路,断断续续的奔流而去。
如果每年春夏的洪峰是怒发冲冠的河流对城市的挑衅的话,我担心河流再次狂怒的时候不再是洪峰,也许是细菌侵害,也许是病毒扫荡。这种担心总是渗入我生活中的每个细微的毛孔,使我本来就不太轻松的生活平添许多累赘。
也许是我杞人忧天了,传说中的河流,将会躺在城市美丽的妆扮之中,县城的河畔将有一条整洁的水泥路面的堤坝,人们在堤坝上放风筝,散步,谈情说爱。可是,我又想:那时候的我将是以一种怎样的方式迎接河畔全新的面孔呢?我又怎样向儿童讲述着奶奶的传说?奶奶的传说还会像我这样深情厚谊地印在儿童的脑海中吗?
我向不远处眺望,河床右岸的斗篷山郁郁葱葱地还在,山脚下的悬崖能隐隐约约感觉到溶洞的存在,很快就要被采石的炮火击溃。河畔茂盛的青草是没有了,清澈见底的激流也没有了。
我坐在孤寂的河畔,畅想河畔的未来。在断断续续的回想中,寻找传说中的河床,清澈的河水,翠绿的河滩,憨厚淳朴的村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