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山小说二题
2009-09-18龚宝珠
龚宝珠
傻 儿
傻儿原本不傻,是我小学的同学。有一年突发高烧,脑子烧出了毛病,后来就成了现在的样子:看上去傻里傻气,有时候说话也挺照板。
说傻儿是纯粹的傻,我是不信的。那天我在楼下碰见傻儿,傻儿看见我,笑着说小龚,上班啊。我点点头说,是啊,快八点了,不能迟到。你看他说话不是很有板有眼嘛。擦过身,我听见他嘿嘿地笑。扭头一看,傻儿仰脸望着天憨笑,好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我得出了结论:傻儿是有点怪,冒点傻气。
傻儿的两个姐姐都上了大学,一个留在省城,一个分到了洛阳市教委。到了傻儿这儿就不行了,别说大学了,连矿务局煤技校都考不上。好在当时允许接班,傻儿的爹就办了退休,让傻儿顶替自己当了名矿工,好歹有个饭碗。
工友们喜欢边工作边海聊,当然少不了男女之间的事,更多的时候是拿傻儿开涮。傻儿,听说你两个姐都中了秀才,你咋恁窝囊,是不是你爹要你的时候注意力不集中?放屁,俺是脑膜炎烧的,看书就头疼,要不俺也是大学生。傻儿吭哧吭哧地埋头攉煤。嗬,还不服气呢,你说你不傻,那咋就说不来花媳妇?你摸过女人的白手吗?你,你再说,我揍你个狗日的……傻儿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鼓得老高,一屁股坐在煤渣上喘着粗气。哈哈,哈哈……工友们不敢说了,只是笑,煤又落了一层。
这也难怪,“风大,煤多,女人少”是煤矿的特色。别说是傻儿,很多井下的工友都是一头沉,对象都在农村找。条件好的就把女人接到矿上,条件不好的就只有成年累月地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
傻儿娘也给他张罗过说媳妇的事情,傻儿不干,说不能屈了人家姑娘。娘说你又不是天生的傻,又不会影响下一代,咋就不中?傻儿不说话,表情很平静。他左手摆弄着电视遥控器搜索动画片,右手嗑着瓜子,瓜子皮搁在废报纸上,整齐地排成一溜。傻儿娘没办法,抹着泪。我咋就生了你这个闷蛋啊,看来老李家要绝后了。
绝后倒说得为时过早。不久,傻儿娘就发现傻儿老往矿口小商店跑。不论是买方便面买烟,还是买个酱油调料,都是独此一家。街上近的商店他不去,愣是要多跑二里地。
商店的女人叫水仙,长得也水灵。当家的在井下干活,后来出了意外,撇下孤儿寡母两人,走了。矿上也格外照顾他们,让水仙负责打扫几栋楼的卫生,属于集体工,日子过得也不景气。寡妇门前是非多。经常有小混混趁买东西的当儿对水仙动个手脚,说个荤话。傻儿有事没事地就往商店去,搬一个小板凳,买一包瓜子,有滋有味地嗑。
有一回,二孬喝了几口猫尿,壮着贼胆就往水仙脸前凑,还趁机摸着她白皙的小手不放。正巧傻儿路过,一把拽着二孬的胳膊就往外拉。二孬不服气,还准备伸两手。傻儿一拳就把他击倒在地,满脸开花。傻儿怒气不消地说,你他娘的还算个人吗?人家男人是抢救事故死的,有种你找我单挑,欺负娘们算啥本事。
当然没有人敢找傻儿单挑。体检那会儿,傻儿一个人扛着两根柱子能绕机关花池走几个来回。后来矿保卫科知道了此事,狠狠地批评了二孬一顿,人家傻儿办事在理呢。工友们私下悄悄议论:傻儿喜欢上了水仙。那件事以后,商店的是非少了很多。
傻儿娘也托人提过亲。水仙说丈夫是为公家走的,我要守他五年。傻儿就嘿嘿地笑,还是经常往商店里跑,俨然一个门神。
那年夏天暴雨成灾,河流地下水随时会威胁井下工作面。矿上生产被迫停下来,相关人员都被调去防汛抗洪。傻儿所在的班被派到第一线。一天夜里,险象环生的河坝终于撑不住,被胀开了一个口子。危急之时,傻儿冲了进去堵缺口,等工友门赶来的时候,傻儿已经被河水冲走。
傻儿娘一下子老了许多,不言不语。水仙去看傻儿,紧紧地握住傻儿的手,哭得令人动容:傻儿啊,姐看你来了,你就好好摸摸姐的手吧……
矿上为傻儿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有关领导一遍一遍地称颂他的英雄事迹。台下仍有人提起傻儿,唏嘘不已。二孬在人群中听得仔细,他一把扭过说话那人,低声吼道:谁再叫傻儿,我揍死谁个狗日的。
记住,他叫李福。二孬望着傻儿的遗像,眼睛红红的。
恋爱一九九七
我的恋爱是一九九七年开始的,喜欢我的女孩叫婵娟。
婵娟是矿长的女儿,皮肤黝黑,仿她爹李黑子的长相。为了使皮肤变白,她没少往脸上贴人民币,可依然是烟熏火燎的样子。尽管小鼻子小眼睛还比较精致,可着实让人想不出和她能婵娟出什么浪漫和温情。但我却不能回避——她突然喜欢我了。
我和婵娟也不陌生,说起来还算是青梅竹马。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玩,又一起上学。从小学到技校,我一直是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心中的乖孩子,不喝酒不抽烟不惹事,诚实稳重。用大气点的话说就是——我始终保持着工人子弟的本色。婵娟爱和男生疯,说话大大咧咧的,平时学习很差劲,考试的时候爱作弊。我始终认为我们不是同路人,她怎么能看上我呢。
技校毕业回矿实习的时候,婵娟突然在矿区的广场截住我。她对我说,我突然喜欢上你了。我猝不及防,愣住了。她说,如今,行为狂放的男生很多,你好比珍稀动物,知道不,我喜欢。我终于开口了,我说,我不喜欢,我还没正儿八经谈过恋爱呢。婵娟突然拉着我的手说,你会喜欢的,我相信。凭什么你喜欢我就得喜欢,什么逻辑嘛!我慌忙逃出她的包围圈,整个脸红得很彻底,像喝了半斤二锅头。
父亲的脸更红,看情形喝了不少,读不出悲喜。他摸出一根烟,点燃,重重地吸了一口。父亲看着我,眼神有些浑浊,他指了指身旁的椅子说,咱爷俩谈谈。我猜到父亲想说什么,前几天矿长托人给父亲说了这门亲事。父亲说,矿长的女儿能看上你,这是好事,你小子将来就不用下井了。我低着头不说话。父亲又说,别光看长相,人家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工作肯定也差不了,能中。我说,我不喜欢,我还没想过谈恋爱呢。啥不喜欢,不就是嫌人家黑吗,黑点怕啥。我说,你总不能让儿子以后成天面对非洲吧。你不想回家面对非洲,那以后上班就得面对非洲,井下可是一黑到底,爹干了一辈子,不会坑你。父亲有点激动,手指一抖一抖的,烟灰洒了一地。
我知道父亲干了一辈子,不容易。由于收入低,家里的住房一直像火柴盒,一室一厅一厨一卫,加起来也不到三十平米。母亲呢,也不容易。她在矿上干临时活,打扫几栋楼的卫生,每个月也就三百多块。母亲热爱生活,勤劳朴实。她总是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补充我们的营养。过年包饺子,母亲能做五种馅:猪肉芹菜馅的,猪肉粉条馅的,猪肉青椒馅的,猪肉韭菜馅的,猪肉木耳馅的。我极佩服母亲的耐心和乐观,所以我一直茁壮地成长。
一天早上,母亲破天荒地叫醒贪睡的我,让我和她一起去打扫卫生。几栋楼清扫下来,我已经累得气喘吁吁。母亲从我手里接过扫帚说,娘知道你的事,你也别作难,中不中自己拿个主意。不知道以后娘还能不能挥动这把扫帚了。母亲像是站最后一班岗似的,佝偻着身子,把地面又清扫了一遍,很仔细。我的心被扫得一颤一颤的。母亲说,孩子,别难过,将来日子好了,把你爹的风湿好好看看。母亲又说,你爹说话再重也是为你好,他就是疼你,为你好呢。我不说话,轻轻地扶着母亲往家回。
我知道父亲是为我好,母亲也是。问题的关键是我不能说服自己接受矿长的女儿,这令我对自己很失望。姐姐呢,她也很失望。
姐姐从上初中开始就一直住校,参加工作后搬到四人一间的单身宿舍,去年结婚才分到了一间独立的单身宿舍。姐夫是单位的骨干,对我一直很关心,以前也经常去技校看我。那天晚上,姐姐一阵风似的刮到我的面前。姐姐说,救救你姐夫,听说单位这次下岗有他,领导都找他谈话了。我说,不可能吧,姐,我能有啥办法。姐姐说,你不懂,你就听姐一回,试着和矿长的女儿谈谈恋爱,你就忍心你姐夫下岗。姐姐也不求你将来能帮我们什么,只要我们有个工作,有碗饭吃就行。说着,姐姐的眼泪出来了。我说,我害了姐夫。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第二天,我给矿长的女儿打电话说,婵娟,我突然喜欢你了。
一九九七年,我知道——我的恋爱开始了,我喜欢的女孩叫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