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鳅
2009-09-18庞余亮
庞余亮
清明节一大早,老铁打电话给老家的老婆,吩咐她给死去的老妈和老头子烧纸钱。老婆说儿子不放假呢。老铁说儿子不放假你烧嘛。老婆说不好。老铁忍住火气问她为什么不好。老婆说你老妈在世的时候对我说过,烧纸要男人烧,女人没有男人烧的值钱呢。老铁的喉咙粗了,现在什么社会了,男女一个样,你就替我跟他们说,你儿子在城里做事赚钱供你们孙子上学呢,抽不出空回不来。老婆说,你放心,我会跟他们说的,我还会替你和儿子多磕几个头。老铁听到老婆的声音有些沙哑,又说,你多送几刀纸给他们,用不掉就存银行,再不行就去炒股。老婆根本不想听老铁说笑话,心疼电话费,问老铁还有什么事,没有什么事就挂了。
老婆挂了电话,老铁感到还有话没有说完呢,可却想不起是什么话了。一整天,那句女人烧的纸没有男人烧的值钱的话就种进了老铁的心头了,那话还生了根须,一条条地扎得他心疼,疼得他直想发火。老铁是个孝子,他经常感慨老妈死得太早了,活到现在也该享清福了。跟在老铁后面的刘叔晓得老铁心情不好,就叮嘱跟老铁一起搭伙的小元,晚上要为铁大哥多烧几个菜。小元没有搭理他。刘叔一把拽过小元,骂道,真不晓得当初你的铁大哥是怎么看上你这个木瓜的,刘叔告诉你一个秘方,男人的火,要么用女人灭火,要么用酒火上浇油,晚上给你的铁大哥灌上几盅黄汤就好了。小元依旧没有说话,盯着前面的老铁,皱着眉头,似乎犯了牙疼。
下午从工地回租住的宿舍,小元用电炒锅炒了两个菜,蒸腾起来的油香气果然勾起了老铁肚子里的馋虫。几杯酒下肚,老铁的疯劲就上来了,非要小元陪他一起喝。老铁说,小元啊,你裤裆下面究竟有没有长蛋啊,长蛋的人都要喝酒的。小元不气恼,也不回答。他平时就是滴酒不沾的。小元不肯喝,老铁就自己喝。小元怕老铁喝多了,把酒瓶抢过来。老铁急了,说,干什么干什么?我老婆还没有管过我喝酒呢,今天清明,又不是你供我,我自己供我自己酒呢。小元怔住了,把酒瓶丢在桌上,背对着老铁,站在窗户边。老铁晓得小元生气了,不过他不怕,以前小元也生气的,过一会儿就好了。
老铁喝酒的兴致没有了,不过他还在喝,嘴巴里还泛出了许多声音。老铁还站起来盛了一碗饭,吃完了。老铁走过去叫小元,用酒气呵小元。要是在过去,小元一定会笑着躲开,可小元没有躲,老铁探过头一看,小元满脸的泪花。老铁夸张地说道,哎哟,比我儿子还会哭呢。小元抹着眼泪说,我又不是你儿子。
第二天,天阴了下来,小元的脸比天还阴。老铁吃完早饭就去工地了,鼓着嘴巴的小元跟在老铁身后一声不吭,老铁走得快,小元也走得快;老铁走得慢,小元也走得慢。本来有六个站台的路,竟然比平时提前十多分钟到了工地。这就苦了那些准时到工地的人,老铁还以为那些外包工迟到了呢。老铁平时待他们不错,但他最看不得手下人迟到,骂骂咧咧的,喉咙大得很,像是要吃人。刘叔用手捅捅小元,元秘书,元秘书上啊。元秘书是大家给小元的爱称,以往老铁发火,灭火器总是小元。今天小元却哑巴了,低着头蹭着鞋。刘叔问小元,是不是昨天你们两口子吵架了?小元抬起头,狠狠地瞪着刘叔,那眼神把刘叔吓了一跳,连忙指着老铁说,你不要跟他一般见识,铁老板也不容易呢,换成我和你,都不可能做到他今天这个样子。
老铁把自己从老铁变成铁老板花了五年的时间,前三年,他跟在别人后面做,后两年,他拉起队伍自己做。老铁是做绿化工程的,但这个绿化工程又和其他的绿化工程不同,他的规模小,只是承包边角料的绿化工程,那是大工程队不屑做的小尾巴。就是这些小尾巴,也是很难跑下来,好在老铁在前三年的生意中积累了一些人脉,有些工程是朋友转包给老铁的。就这样,老铁做了老板。
老铁的手下有十几个人,都是老乡,唯独小元不是。小元是老铁从街上捡过来的。那时小元刚下火车,没有找到老乡,钱包却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真是对老铁一见钟情,见老铁在前面走,他就认定了老铁,跟在老铁的后面,到了工地,还没等老铁吩咐他做什么,他就拿着锹平地去了。老铁奇怪极了,问是谁带过来的。刘叔说他不是跟你老铁来的吗?老铁明白了,扭过头就对这个小伙子说,你不要干了,干了我也不会给你工钱的。小伙子像是听不见似的,干得更欢了。老铁走上前去,想夺他的工具。小伙子对他一笑。正是那一笑,亮出了小元的一口碎米牙。老铁喜欢有一副好牙齿的人,他就把小元留下了。再后来,他见小元干净,又没有地方住,索性带小元到他的租住屋暂时住下来。可老铁没想自己开伙,他在家从来没有碰过锅灶。平时就在工地附近的通富快餐代伙,偏偏老铁在一盆菜中吃到了老鼠屎。其实在快餐店吃到老鼠屎是常事,倒掉再换就是。可老铁不行,他对老鼠屎过敏,那一次他差不多把苦胆吐出来了。还泻了肚,吃了止泻药也没有用。老铁狼狈得很,工地上可以随地小便,站在一个角落就可以解决,可大便得跑三里路外的地方。老铁来回跑,差点瘫在厕所里,最后还是小元把他搀回来的。再后来,老铁就下决心去看医生,花了一大把钱,查了大便小便和血,什么也没有检查出来,随便定了一个病,神经性肠炎。老铁从医院一出来,小元用热水瓶和热得快给老铁熬了一锅稀饭,老铁吃得很香,他想不到小元会烧饭。
老铁的病是小元的稀饭治好的。老铁后来就带着小元去了一趟批发市场,买了电饭煲和电炒锅(老铁会电工,偷电是一把好手),还去农贸市场扛了一袋米,小元和铁大哥两个人搭伙,小元做厨师。搭伙的条件是老铁每月给小元二百五十块伙食费。听到二百五十块,老铁就主动加到了一个月三百块。小元不肯要,老铁就怀疑小元的私房钱贴进去了,小元坚决不承认。老铁对小元说你不要傻,老铁还说小元啊你还要赚钱找对象结婚呢,可无论老铁怎么说,小元都说钱真够了。老铁不知道小元的话是真是假,往回买卤菜的次数更多了,小元喜欢吃凤爪呢。
还是下雨了,本地是胶黏土质,一下雨就得停工。老铁出去会朋友,吃了点酒,回来就闻到屋子里有一股酸臭味。老铁以为是脚臭,但那臭味又不像脚臭。估计是下水道堵了。租住房是原商业公司家属房,建得很早,下水道还是铸铁的。
老铁本来自己想去找通下水道的工人,小元不会还价,可酒力上来了,困得很,他对坐在饭桌前的小元说,我吃过了,你吃完饭就去找一个通下水道的,记得要还价,最多二十块。小元没吭声,脸还是阴得很。老铁笑了笑,真是个孩子,给我脸色呢。老铁没有解释为什么不回来吃饭,而是去阳台上,换了拖鞋,小元却不见了。老铁想,真是急脾气,怎么也要等到吃完饭吧,着什么急呢。
老铁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外面的光线完全暗了。老铁喊了一声小元,可没有人应声。老铁起床一看,小元没有回来,饭也没有动。真有意思,就是找不到通下水道工,也要回家吃饭嘛。老铁拨打小元的手机,可小元的手机关着。老铁突然警觉起来,抓了把伞就冲到雨里去了。
小元坐在他经常去的街心公园,全身湿了。老铁拽着小元就往宿舍走,小元想挣脱,但挣不脱,平时老铁的力气就大,生了气的老铁力气更大。回到租住房,老铁说,我就喝个酒,你还要管我,你说你应该不应该?他们都说你是我的秘书,可我怎么看你都像是我的领导。老铁又说,论年纪,你比我小,可你却比我还想不开。小元连连摇头说不是不是。老铁说,那我还冤枉你了?小元的喉咙也大起来了,我不是要管你喝酒,我是对大嫂负责。小元说得理直气壮,仿佛那个从未见过面的大嫂真的把老铁托付给他看管了。
老铁根本不想谈大嫂,问小元有没有请到通下水道的。小元给老铁亮了他手中的马甲袋,里面是几条泥鳅。可这几条泥鳅做菜又不够啊。老铁正疑惑着,小元却把那泥鳅全部倒到下水道里了,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小元把一盆洗碗水倒进去,哗啦哗啦的响,那声音一听就是通了。屋子里气味不那么难闻了。老铁说,看不出来小元,你去学水暖工吧。
我很笨的,学不会的。小元边说边搓着手,脸涨得通红,连老铁的脸都不敢看了。窗户外是一棵张牙舞爪的泡桐树,还没有长叶,却开满了花,花骨朵儿大大咧咧的,像头上戴满了花到处显摆的疯子。
有一段时间,老铁都会猛然想到那几条钻进下水道的泥鳅,也不知道它们怎么样了,会不会死掉呢?会不会长出泥鳅怪兽来?老铁很为这些想法苦恼,他怎么就担心起了那几条泥鳅来了?
小元也觉得铁大哥想多了,叫铁大哥不用为泥鳅担心,下水道里有吃有喝的,还没有围网捕它们,过得不知有多舒服呢!小元说得有根有据的,仿佛他刚刚和那些泥鳅通了电话似的。
天似乎得神经病了,雨下下停停,工地成了溃烂了的冻疮,工程就无法彻底收尾。老铁气得跺脚骂娘,但也没有用。老铁实在没有事做,索性带了两个朋友到宿舍斗地主。小元不会斗地主,可看了几把牌,就懂了,对底牌猜得特别地准。小元弄不明白,铁大哥打牌实在不怎么样,牌好的时候不做地主,一手烂牌偏要做地主。
老铁总是赢的少,输的多。小元很心疼。老铁说,你还不懂呢,你以后要学的东西多呢,比如抽抽烟喝喝酒打打牌。小元说我才不学抽烟喝酒打牌呢。老铁本来还想说找女人的事,话到了嘴边,他改了口,小元学好呢,不像我们,五毒俱全,没救了。小元说,铁大哥谦虚呢。
夜已很深了,过了瞌睡的时刻,老铁睡不着,问小元有没有睡着?小元也没有睡。老铁就问小元想家吗?小元回答得很干脆,不想!
老铁的兴致上来了,小元说起了他家里的情况,小元的爸爸早就死了,而妈妈后来给他找了继父。老铁问小元有没有弟弟。小元说没有。老铁说那你是你继父带大的了?小元隔了好长时间才回答,我恨他!老铁问为什么恨他?小元咽了一口唾沫说,反正我恨他!老铁不说话了,远处的泡桐花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像是跳到地上搞集体自杀似的。
最近,老铁要跑后面的生意,总是出去应酬。老铁不在租住房吃饭,小元也不开伙,随便凑合着吃点。为了这个,老铁说过小元几次,嘴巴里是省不出钱来的,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嘛。小元答应了,去了市场,买回来的却是几斤青萝卜。小元把青萝卜切成丝,用盐码了,沥干,加上酱油和醋,倒是伴粥的好东西。老铁平时早上起床,他宁可喝水和抽烟,也不喜欢喝粥。可有了腌萝卜丝,老铁会一口气喝上两碗粥。老铁打着饱嗝说,下次把腌菜的手艺教教你大嫂。
老铁酒量并不大,胃又不怎么好,晚上经常大醉回来,小元就给他煮萝卜汤,青萝卜汤加冰糖,醒酒的效果特别地好。老铁问小元为什么懂得这么多?小元说,手机短信上说的。老铁很感慨,建议小元去学厨师。小元怕做厨师会变成胖子。老铁想想也是,说,小元,你会是一个好男人,将来谁嫁给你会有享不尽的福气。
谈到找对象,小元又脸红了。老铁说,你啊,都不如我上高中的儿子呢,这个世界上,都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小虾,小虾吃泥巴,你总不可以做一辈子泥巴吧。
小元当然不想做泥巴,可他也不晓得怎么做小虾,再做小鱼,最后做大鱼。他很想问铁大哥是什么,大鱼还是小鱼?铁大哥肯定不是泥巴,也不是小虾了。可没等小元问,老铁的呼噜就响起来了。小元只好上床睡觉,怎么也睡不着,脸和耳朵像是刚刚在火上烤过,滚烫滚烫。
第二天,老铁找不到自己的鞋子了,床下有一双锃亮锃亮的新鞋子。老铁迟疑了很久才认出是自己的皮鞋。吃早饭的时候,老铁跟小元说,谢谢你啊。小元说,谢谢我什么啊。老铁用筷子敲了敲碗沿,指着粥碗,又用筷子指了指脚下的皮鞋。小元见老铁表扬,很不好意思地摸着头,说不出话来。老铁又说,以后皮鞋就不用擦了,工地反正是脏的。小元的脸刷地红了,说了几句,意思将来没有饭吃了,可以上街擦皮鞋。小元说得结结巴巴的,说完了,竟然是一头的汗。老铁没有表示什么,呼呼呼地喝粥,像渴了很久的老牛。
天终于放晴了,老铁也习惯了小元擦的皮鞋。老铁尝试自己擦,可怎么擦也擦不到小元擦的那种效果。老铁问小元有什么奥秘,小元叫老铁猜。老铁想了半天,也没能猜得出来,问小元怎么擦。小元却卖了个关子,说他也不知道。其实他说了谎,要把皮鞋擦得又黑又亮,就要往鞋面上滴几滴醋。老铁见小元不肯说,也不生气,笑道,不说就不说,专利嘛。
有了“专利”的小元很兴奋,说话又尖又亮,连走路都变了,蹦来蹦去的,像一头小鹿似的。刘叔问小元,元秘书你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小元站住了,看着刘叔嘴巴中的黑牙。刘叔又问,是不是老铁答应把他小姨子嫁给你了?小元很疑惑,没听说铁大哥有小姨子啊。其他人都笑了,刘叔依旧一本正经,那我怎么听老铁说你要和他做连襟了?大家忍不住笑了,笑声填满了小元的耳朵。小元煞白了脸,大眼睛扑腾扑腾的,盯着刘叔看。刘叔怕了,忙解释道,你们说说,我们的命怎么没有人家元秘书好呢,想睡觉就有枕头,想找工作就碰到了我们的铁老板。刘叔的嘴巴动得很快,像是嚼着什么难咽的东西,咽不下去,脸上还是堆满了笑。小元很想听到刘叔在说什么,可他听不见,耳朵被什么堵住了,小元用手指往耳洞里使劲挖了几下,还是听不见。一定是堵住了,小元绝望地想,如果有泥鳅就好了。
整整一个下午,小元的耳朵都堵着,直到老铁回来,那闭气的耳朵才被老铁的话轰然打开。小元听到铁大哥喊,发工资了,同志们,发工资了!老铁霎时就像吸铁石,把工地上的人都吸到身边去了。小元没有跟过去,按照惯例,每到发工钱的那天,老铁总要和刘叔他们出去潇洒的。小元隐约晓得“潇洒”的意思,可他不愿意去想。世界上有些事情,只要不去想就没有事了。
果然,那些师傅拿到钱就急吼吼要去潇洒了,刘叔要小元一起去,小元说他不想去。刘叔笑小元,你以为你是谁?是人民币还是美元?这个世界上,其他的都是假的,唯有自己是真的,自摸算什么,打炮才是真正的爽呢。小元被刘叔的话羞得不行,老铁把小元轰走了,刘叔,你跟人家红花郎说这些干什么?刘叔笑了,哈哈,红花郎,红花郎,红呀么红花郎啊!刘叔几乎唱成小曲了,很不好听。但那曲子偏偏一直在小元的耳朵边转,小元回到租住房,把门窗全关上了,耳朵才好受些。
老铁不在,小元下了一碗面条,似乎味精放多了,胃很不舒服。小元到外面走了走,想走到那棵泡桐树下,可隔着一堵围墙,围墙上被人涂了许多数字和地址,小元仔细地看了看,竟然没有一个数字和地址与他有关系。
小元睡得很早,做了一个梦,他的面前全是汽车,而每一辆汽车里面,都是老铁开的,小元拼命地叫老铁停下来,带他上去,而每一个老铁都听不见,一次又一次在小元面前呼啸而过。
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老铁把工程暂时丢给刘叔负责,匆匆回了老家。刘叔很担心老铁家里出什么事儿,悄悄问铁老板怎么了,小元说铁大哥没有告诉他。刘叔怀疑小元也跟着保密,小元发了誓。刘叔还是不放心,借口问工程的事,用小元的手机给老铁打了电话,老铁的手机关着。到了晚上,刘叔又过来,小元问他吃了没有。刘叔说没有,小元给他煮了碗面条,刘叔连汤带水的都吃下去了。刘叔又拿起小元的手机,老铁的电话通了,刘叔和老铁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从老铁的话音听上去,不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老铁是第三天回来的。小元正在洗被子,老铁没有理睬小元的问候,落到床上,扯过老棉絮就睡,仿佛几天不睡觉了。小元悄悄打电话给刘叔,刘叔急急地赶过来。老铁还在打着呼噜,小元悄悄指着老铁的脸,老铁的脸上有三道长长的新伤痕。一道长,两道短,像是一个卦象。刘叔拍了拍小元的肩,说,没事的,正常,猫抓的。小元说,那会不会得狂犬病啊?刘叔说,放心吧,他又不会咬你的。小元支吾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老铁的脾气变了许多,对小元做的伙食挑剔,对小元擦的皮鞋挑剔。到了工地上,又对刘叔他们挑剔。刘叔不像小元在老铁面前低三下四的,老铁的话只要说重了,他就和老铁对着骂娘,小元劝都劝不住。老铁和刘叔俩人还差点动了手。刘叔不怕老铁,还记老铁的仇,吵架后会有好几天不理睬老铁。
刘叔不和老铁说话,老铁的怨气就更大,每天回家都踢这摔那的,似乎天下人全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天下人都在挖他的墙脚。老铁骂的是那些狗肉朋友,可小元总觉得老铁在说他。
小元把要离开的事告诉了刘叔,刘叔说,你真不想做铁大哥的元秘书了?小元承认了。刘叔说,离开也好,反正要散伙的。小元以为刘叔要劝慰几句的,脸色很落寞。过了一会儿,刘叔笑着说,元秘书你给我说心里话,你真的舍得离开你的铁大哥吗?
刘叔笑得很暧昧,小元把头扭到一边,悄悄把离开铁大哥的日子定了。待二十岁的生日,小元想,待过了二十岁生日,那个十九岁的小元就没有了。让那个十九岁的小元留下,他带着二十岁的小元离开铁大哥,至于是擦皮鞋还是做厨师,他还没有想好。
有了要离开的念头,小元反而轻松了许多,变着花样给老铁做菜。老铁似乎心情不在菜上,对小元还是很挑剔,有一次,还把小元洗的衣服给小元看,你看看,这就是你洗的袖口!糊弄人也不是这样糊弄法嘛。其实小元洗得比过去还尽心,只是老铁的衬衣质量不好,刚开始又洗得不彻底,脏东西都附在上面了,完全不能怪小元的。小元看着老铁消瘦的面容,数着要离开的日子,连忙检讨说,我再洗,我再洗。
那天小元去买菜,恰好看到一个农民卖野黑鱼,小元把它买下了。野黑鱼实在太凶了,在剖鱼鳞的时候,它反过来咬了小元一口,指头上留下了两排密密的齿痕。小元生气了,用菜刀刀背使劲地砸黑鱼,连砸了几下,黑鱼不动了。再后来,菜刀也趁机咬了小元一口。菜刀咬得实在是太狠了。小元捂也捂不住。老铁从工地回来的时候,小元正撅着屁股找创口贴呢。老铁打开手中的公文包,掏出了一把创口贴,撕了一张,贴上了。
小元把指头凑到鼻子前嗅了嗅,葱姜味儿,鱼腥味儿,血腥味儿,还有一股香烟味。老铁的公文包里是从来不离香烟的。
菜是老铁做的。上了桌,老铁叫小元先尝尝,小元舀了一口,说汤很鲜。老铁说,怎么可能不鲜呢,里面有小元的血呢。小元笑了,指头上的疼轻了许多,就抢着做事,被老铁骂了一通。
老铁不让小元开伙了,他们去吃大排档。大排档的价格不高,但小元看得出来,铁大哥的胃口并不好。可他的指头总是不能愈合,反而由于偷偷下过水溃烂了。有些事情只能独手做了,独手擦皮鞋,独手洗碗,可洗衣服就不方便了,小元不想让铁大哥洗。小元去市场上买了一只塑料洗衣板,靠在洗衣板上搓洗好了衣服,再漂洗干净,让铁大哥去晾。老铁一边晾一边说,小元啊,真有你的,我老婆都没有这样指挥过我。
生日那天,小元说什么也不肯和老铁出去吃饭。老铁问小元想吃什么。小元说他想吃方便面。老铁很笨拙地用电饭煲给小元下了一碗方便面,里面还卧了一枚鸡蛋。
小元再没有提离开的事。可小元估计铁大哥晓得了,不然铁大哥也不会给他加工资。小元去问刘叔,刘叔说铁老板也给他加了工资。刘叔说,老铁人好,我们就得好好干。小元问,你说铁大哥会成为大老板吗?刘叔摇了摇头。小元不相信刘叔的判断,他相信铁大哥会成为大老板。
端午节的前一天,小元和老铁一起回租住房,一推开门,满屋的油香味儿和粽子香扑过来,小元连打了几个喷嚏。停下来,看到一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忙活着,说,饿了吧,快好了。
小元的脸立即就拉下来了,没有脱鞋。老铁却兴奋地抓住小元的手,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小元,元秘书!这是王凤英,王秘书!
我不是……秘书。
小元小声地否认道,全身发热,窗外的泡桐树长满了大巴掌叶子,对着小元乱扇扇子,但他却收不到一丝丝风花。
小元兄弟,你别听他瞎说!那个叫王凤英的女人笑得很灿烂,似乎在替老铁打招呼。老铁却笑得像个孩子,乘着小元换鞋子的机会,凑到小元的耳朵边说,你到刘叔那里呆几天,待她回去了你再来,没几天的。小元这才明白过来,王凤英是老铁的老婆,难怪她也有钥匙呢。
小元,你喜欢吃红豆粽子还是白粽子?王凤英没等小元回答,就迅速剥了一只红豆粽子,尝尝!我儿子也喜欢红豆粽子呢。
小元接过红豆粽,那些躲在糯米中的红豆,都不敢看小元。小元不想吃它们,但王凤英就盯着他,小元只好抿下了一颗红豆。
小元吃得真文气呢,王凤英一边说着,也给老铁剥了一只粽子,不是红豆粽子,而是通体透明的白粽子,一粒粒糯米被粽叶浸润成好看的青玉色。
小桃子经常提起你,说你人好。王凤英说。
小桃子?小元不知道铁大哥就是小桃子,小桃子就是铁大哥。
王凤英哈哈直笑,说,他老妈当年不开怀,他老子去偷了人家的桃子,后来生了他,就叫小桃子了。小元哈哈大笑,脸色缓和了许多,喝了一杯酒,借着酒力,对着铁大哥叫了一声,小桃子!
小元喊完了,觉得挺别扭的,老铁也觉得别扭,小眼睛奇怪地瞪着小元,摆出了大哥的架势。小元也对老铁也瞪了一眼,他站起来,敬了王凤英一杯酒,说,我是不是你兄弟?王凤英很奇怪,说,当然是了。小元说,那我抱抱你。老铁不知道小元要干什么。小元说,大哥你不懂,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小叔子抱大嫂。老铁想去扯小元,王凤英喝住了老铁,你这是干什么啊?
王凤英大大方方地张开了双臂。小元迎上去,张了张口,想喊声大嫂,那声音偏偏泥鳅样滑进喉咙里了,涌出口的,却是一声轻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