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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心似箭

2009-09-17

坦克装甲车辆·新军事 2009年9期
关键词:史迪威缅北大队

萨 苏

撤退

如果按照日军冈田大队长的指挥,55联队第三大队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这位大队长一面下令在拉加苏和中国远征军对峙的福田支队立即脱离战斗,从战场南侧绕路,抄小道退往师团总部孟关;一面指挥本部向北猛攻拦路的中国军队,试图杀出一条血路,在打洛以北控制万塔格山口的马约高地建立防御阵地。

这纯粹是被打昏了头的馊主意。仗打到这个时候,已经有好几天处于半饥饿状态,而且带着大量伤员,并且丢弃了重火力的第三大队,要突破65团的阻击十分困难。从兵力和士气上看,中方明显占有优势,而且拦截日军的中国部队在不断增加更主要的是,从抗战开始,中国军队几乎一直在守,如果说进攻他们可能缺乏信心,但装备了美国迫击炮和冲锋枪的远征军们打起防守来可说驾轻就熟,绝不是那么好突破的。纵观缅北作战中,的确很少有远征军守不住的地方。

眼看伤亡不断,却毫无进展,作为大队副官的井上成向大队长冈田提出了一个先向南再向北,走一个U字形撤退的方案。

冈田中佐采纳了井上的意见,日军避开中国军队锋芒,向南撤退。不过,在井上看来,这也是一个死马当活马治的方案,如果中国军队缠上来,边打边退的日军在运动中很难控制部队,极可能在连续的战斗中被打散。井上对自己这个方案并不怎么欣赏,在后来的回忆中他写道:“突围虽然成功,但如果认真说来,这却让我对在战斗中一直绝对信赖的大队长产生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尽管我的方案也是深思熟虑所得,但并没有把握。作为百战磨练的职业军人,在危急关头反而要按照我这个半吊子的速成军人建议来指挥战斗,让我忍不住心中想:大队长不要紧吧?不过,这件事也让我自信心暴涨,感到自己指挥部队绝非难事。”

本尼迪克特在《菊与刀》一书中,曾详细地分析日本人的民族性,认为他们对权威有绝对的服从精神,但一旦感到权威不如自己,就会毫无心理障碍地产生取而代之的想法。大到对中国“学生打老师”,小到井上因为一个建议被采纳就对长官失去信任,似乎都有这种思想的体现。

不过,井上的方案的确不怎么高明,从对峙中撤退并不容易。不过55联队第三大队运气好得很,中国军队没有追击,日军在损失很小的情况下脱离了战斗。

未追击之谜

中国军队为何没有乘胜追击呢?只有同时翻看中国军队的战史,才能够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在65团发起对第三大队的总攻(中方称为百贼河之战)之前,中方统帅部已经下令将傅宗良团长撤职查办,押送重庆审判。因此25日下午,一攻占敌第三大队的阵地,傅宗良立刻将职务交待给副团长罗英,说“从现在起,我的职务由你代理,我走了!”26日赶到新平洋转回师部等待处分。中方内部的这一场风波使前线的指挥出现混乱,因此未能抓住战机对冈田大队进行有力的追击。

王楚英在他的回忆录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形:“驻65团美军联络官艾伦中校,一向同傅宗良不和,现见傅宗良不遵从史迪威的命令擅自变更进军路线,便向史迪威揭发。史迪成未经查证,就电报重庆告傅宗良抗命,请将其调回国内惩处。蒋介石遂电令廖耀湘:‘据报,傅宗良擅自变更进军路线,显是敌前抗命,着解回重庆法办。在此之前,史迪威已将他给蒋介石的这个电报副本发给了廖耀湘。”

傅宗良团长被撤职的命令发于何时,王楚英没有交代。但我手中有一封廖耀湘写给傅宗良的信,内容如下:

“宗良我兄青鉴,迭获捷讯,感奋全军,方期速奏扫荡打洛成功,乃史迪威将军来,气度狭小,听信谗言,坚令立即将兄另调。气恨莫名,本拟决裂玉碎,又以全师整个前途攸关,强自抑压,故特派副师长亲自前来,当面商讨一切。军长昨日来列即回重庆。弟必将史历次决心变更行动等笔证,命令指挥不遵系统,与我决心处置实施经过,战果等情景报军长转呈委座。希兄暂回部一转,谒军长,部队指挥暂交罗副团长负责,预令争气速扫清残敌完成任务为(要)。兄所述美方进谗言之克伦。弟亦已要求撤回。兄荣誉职位有弟及军长尽全力做主,不必受刺太烈。在此意外拂逆之时,应心平气和,立定奋斗到最后一分钟之志向,亦不可以诿气也。现有副师长面达,南望浴血战斗之全团官兵,不禁为之潸然泪下矣。手此致敬上。顺颂勋琪。

耀湘手书元月二十日夜”

从签署日期来看,这封信写于1月20日,可见对在百贼河之战前,傅已经被免职。廖耀湘在信中对傅表达了强烈的支持与对美方的不满,颇能体现这位绰号“湖南骡子”将军的性格。这段文字,笔迹皴劲但多处有漏字补充,可见廖耀湘写信的时候情绪颇为激动。文中所提“军长”即为新一军军长郑洞国,当时在军中并没有实权但深孚众望,此时正即将飞往重庆述职。孙立人曾说自己一生最敬重的长官有两位,一为宋子文,一为郑洞国。廖耀湘的信中,也表现出了前线部队对这位军长的信赖。

王楚英回忆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此前廖耀湘也收到了傅宗良改变进军路线及其自订作战计划全文,他心中是赞成傅宗良的计划而不支持史迪威的原计划的。且认为蒋介石要将傅宗良撤职查办的电令也下得过早,必须等65团攻取打洛的作战行动成败而后定。他便立即给蒋介石复电:傅宗良改变史迪威将军令该团进攻打洛的进军路线,事先已得到我的允许,责任应由我负,尚应视该团作战结果而定是非。他还向史迪威报告说,说傅宗良的行为得到了他的允可,现派李涛副师长亲往傅团督战。此外,廖耀湘另给傅宗良写信,交待在李涛督促下仍按傅宗良的计划行动”。

不过王楚英可能没有看到廖耀湘给傅宗良的信,所以并不知道廖曾建议傅宗良首先回到师部与郑洞国军长沟通,这显然对傅保住职位非常重要。然而傅宗良并没有从命,仍然在前线指挥战斗,直到打完百贼河之战后才返回师部。

这可能就是职业军人与“懂官场”的军人之区别了吧。

对这个时候回到师部的傅宗良,廖耀湘组织了夹道欢迎,让这位满身战尘的团长怨气全消。而这个时候,史迪威却坐着橡皮船亲自到65团前线考察去了。

史迪威到前线考察,是王楚英的建议。26日,史迪威乘橡皮筏,只带了不到十名随员和卫兵到达百贼河前线,指挥随员查点日军的尸体数目和俘虏的武器数量。见65团报的数字与查验结果相符,史迪威当即对来迎接的李涛等人说:“你们这一仗打得很好,我要为你们请功。傅宗良上校的功劳最大,我要为他请勋,并报请蒋委员长撤销对他的处分。”

回到新22师师部,得知傅宗良在这里“等待处分”,史迪威立即召见,坦诚地对傅说:“我很抱歉,我当初还以为你畏敌而抗命。”给傅宗良的处分,自然随后撤销。

傅宗良撤职事件引发的中美矛

盾在史迪威亲赴前线考察后烟消云散。这件事虽然耽搁了歼灭日军第三大队的时间,但是对中美双方的合作与相互信赖有极大的促进。史迪威其人,虽然严厉苛刻却是个光明磊落的老军人,知错认错,毫不犹豫,在中国官兵中受到普遍的赞赏。此后史迪威也开始动“迂回”这种东方兵法的脑筋了,之后在密支那和英多打出的两翼齐飞,就带有明显的东方色彩。

“打洛踹营”之战

解决了内部的不和,新22师随即发起对打洛的攻击,这一仗,中方史料称为“打洛踹营之战”。

打洛,是胡康河谷南侧最大的一个盆地,也是日军在这一带最大的据点。对此地,有打洛镇,打洛村,以及打洛平地等不同称呼。有的文章提到远征军在缅北经过的打洛等地并无人烟,只是一块林中空地,到底当地是怎样的情形呢?

为了了解这件事,我采访了在神户大学留学的班端先生,他的老家就在缅北的西堡。根据班端先生的介绍,打洛上个世纪后期曾有很长时间被荒废,若是去那里看,的确会认为那里只是荒芜的林中空地。远征军经过的缅北许多地方,第二次世界大战前虽然当地人口不多,但还有人聚居。特别是打洛和新平阳,依托中印间的马帮贸易顿为繁荣,称为镇固然勉强,但并非不毛之地。

从所收集到的资料看,远征军在缅北的战斗照片背景中也经常有缅甸平民使用的木质、砖瓦小屋,有佛像的寺院,甚至一些西方人士用于避暑的精美别墅。看来缅北虽然荒凉,但并非完全无人烟的地方。不过,打洛这种“镇子”,建设时只是为了方便居住,仅仅有一些木板房而已,绝非据守之地。所以,日军的记载中,并未在打洛组织抵抗,中国军队攻占打洛,属于“无血占领”。

那么,被中国方面的史料形容得绘声绘色的“打洛踹营”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呢?原来,这一仗的地点并不在打洛镇,而是发生在俯瞰打洛的马约高地。

经过几天的跋涉,日军55联队第三大队终于在2月1日撤退到了马约高地。这里地势险要,井上形容“从马约高地进入万塔格山地,目力所及,都是如同马背一样相连的群峰。”在这里,他们遇到了由岛田中尉率领,赶来增援的补充兵部队“菊大队”,日军在这里的守备兵力得到增强。岛田还带来了师团的指令,下令第三大队坚守马约高地,如果遭到中国军队进攻,要沿着横切万塔格山脉的山路一路进行迟滞抵抗,以掩护腰班卡的侧翼。

与补充兵一同到达第三大队的,还有久违的食品给养。所谓给养,除了饭团之外,副食只有绑成球状的大蒜。尽管如此粗陋,这些在拉加苏被迫从中国兵的厕所中淘洗米粒食用的日本兵还是欣喜若狂。井上回忆:“尽管只有这些东西,把食品分配以后,我和大队长就着烧烤的大蒜果腹,当时那种美味的感觉至今仿佛还在齿间残留。”今天的日本人平时对大蒜的味道敬而远之,超级市场上经常有比普通大蒜贵十倍的“无臭大蒜”出售。看来,这些臭毛病在缅北战场上都是顾不得了。

就在他们到达的当天晚上,日军东侧月光无法照到的山谷深处,隐约传来砍伐树木的声音。后来日军分析,这说明中国军队已经到来,正在潜入谷底。

来的正是65团第一营。代团长罗英,以第一营紧紧尾随残敌,在1月31日夺取了打洛,此时正在继续向马约高地方向追击,这是他们开路的声音。

不明所以的日军用掷弹简向有砍伐声的山谷开火射击,立刻就听不到伐木的声音了。或许是山中的土人?日军一面疑惑一面派侦察兵前去侦察。两天后侦察兵报告打洛方向可见袅袅炊烟,可能已经被中国军队占领。田中大队长命令把阵地移向一处视野更加开阔的高地(中方称为2134高地)。

然而,就在日军移营的第二天,中国军队的偷袭又打响了。当时,井上成大尉正在大队部的掩蔽部里。“我刚想走出去把腰伸直放松一下,周围非常近的地方忽然传来爆豆般的冲锋枪射击声和敌人的喊叫声。我和大队长几乎同时掏出了手枪:情况很快判明,联队炮阵地遭到一队中国潜伏部队的突然袭击!我从掩体向外看,竟然看到了敌军穿着绑腿的脚!”就在这时,联队炮兵中队的速水大尉赤手空拳跑了进来,报告联队炮阵地已经被中国兵攻占。

联队炮阵地就在大队部旁边,担任警戒的筱原中尉抽出指挥刀,带领附近的士兵朝枪声响起的方向扑去,就此一去不复返。冈田大队长连忙组织兵力反击,但另一个方向的机枪中队阵地也被中国军队攻占,指挥官三浦中尉只身逃了出来。这种情况下,日军能做的事情,就只剩下迅速脱离战斗,以避免被全歼的命运。

好在岛田中尉指挥的生力军拼死断后,扼守住了下山的隘口,总算将大队部保护着撤了下来,但两个大队都损失很大。所谓迟滞抵抗,如今已经不现实,日军一面逃命,一面感到十分奇怪:刚刚到达打洛的中国军队,怎么对这里的地形如此熟悉呢?竟然能毫无征兆地同时对几个日军阵地发起突然袭击,难道中国人有什么先进的测绘仪器能够找出山中的小路?

令人黯然神伤的答案

其实,中国军队所有的,是一个令人黯然神伤的答案。

这支追击而来的中国远征军新22师,当年正是通过这里败退到缅甸去的。在那次撤退途中,饥饿、疲劳以及凶猛的热带疾病,使全师一半以上的官兵倒在了这片荒蛮的丛林之中。当时在杜聿明军长身边担任参谋的邹德安老人这样回忆当时的情景:“到处都是尸体。有时半夜爬到路边窝棚睡觉,早上起来看到自己睡在整整齐齐一排的死人中间。尸体发酵膨胀军装撕开一个个大口子,在尸体上蠕动的蛆,苍蝇,蚂蚁不计其数,也大得出奇。在跨过一个一个尸体时,看到是自己认识的人,有时也找一些树叶把脸遮挡起来。我最好的朋友谢竹亭参谋就是这样,靠着大树就“睡”过去了。他的未婚妻是军政工队队员郭萍,长得别提有多漂亮了……”

饥饿的邹德安他们是走到打洛后才被美军飞机发现的,得到空投补给,结果没有经验的战士又被撑死很多。

新22师从打洛盆地撤到印度,又从打洛盆地开始归国之战,就是这样惨痛的经历,让远征军的老兵们对打洛周围的每一个山头了如指掌。

可以说,日军在马约高地的溃败,背后是那些至死不能还乡的中国士兵血淋淋的诅咒。

反攻计划

马约高地的失守,打开了中国军队横越万塔格山的通道,廖耀湘指挥全师追击。冈田大队败退到腰班卡,新22师的部队也已经尾随而来。腰班卡的日本守军第56联队因为主力都在北线外围和新38师的部队激战,留守的部队只有一个第二大队所属的小仓中队。冈田大队残部和小仓中队在腰班卡村外对新22师展开了一场仓促的防御战,一排破旧的茅草房成了双方争夺的目标。日军此时已经兵无斗志,短暂而激烈的战斗

很快就结束了。日军56联队第二大队第三中队长小仓大尉阵亡,腰班卡落入新22师手中。此时,孙立人刚刚拿下腰班卡北面的外围阵地大自家,不得不感叹廖耀湘先拔头筹了。

胡康河谷战斗的报告被送到了东京日军大本营(1月19日),曾在大本营任职的田中新一在报告中为胡康河谷西段未能如预定计划继续坚守一个月而提醒上司,缅北的中国军队与传统中国军的战力不可等同视之,称“敌军兵力火力为我军三倍,有战我而胜的信心……我军损失多出于炮击与白刃战。”

腰班卡失守后,为了避免被围歼的命运,田中新一匆匆将前线部队全部撤出,回缩胡康河谷的行政中心孟关,在那里亲自组织防御。

大本营对18师团的报告十分重视,一面令缅甸方面军研讨缅北战局,一面从包括马来西亚,泰国等地抽调部队补充第18师团的损失。

因此2月下旬,在孟关设防的第18师团又渐渐恢复了元气。此时,中国军队对孟关外围的攻势已经开始。经过调查,远征军指挥部认为,尽管打洛所在的南线存在一条可以到达孟关的小道,但无法通行重武器,而且道路狭窄陡峭,敌军很容易设防。所以新38师,新22师将一同从较为平坦的北线出发,以太白家和腰班卡为后方,进攻孟关。由于深知孟关日军防御严密,史迪威甚至动用了他手中唯一的美军部队——“麦支队”。

麦支队,即美军5307部队,绰号“抢劫者”,是由美国陆军准将梅里尔指挥的一支准特种部队,成员均为美军在太平洋战区具备山地丛林战斗经验的官兵,共计两千五百余人,装备精良。史迪威决心让他们在攻击孟关的战斗中打出威名。

面对中国军队的攻势,田中新一并不准备束手待毙,他决定发动一次防御性反击来消灭中国军队的进攻部队,以达到在孟关长期坚守的目的。

为此,他决定在孟关之前南比河畔的一片灌木林中设立伏击阵地,这是一片平坦的开阔地,穿过河床的道路附近,还可以看到满是赤锈的炮车和卡车残骸,那是盟军一年前从这里向印度撤退时留下的。第18师团终止了零敲碎打式的防御,试图在这里打一场会战。

在等待中国军队来袭的过程中,日军专门进行了几次演习,师团的作战参谋直接下到大队一级,指挥官兵熟悉在炮兵直射火力支援下的突击。按照田中的作战计划,新得到补充的55联队第三大队任务十分重要,将在战场右翼实施对被围中国军队的迂回突袭。

3月1日,孟关之战打响。正面日军在炮火掩护下与进攻而来的中国远征军展开激战,第三大队如同预先计划的那样,全部跃出战壕,开始从右翼的丛林中向前穿插,直取中国军队背后。

令第三大队大队长冈田恭中佐意料不到的是,这一次,第三大队狠狠地踢到了铁板上,以至于连他自己的性命也被送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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