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林格与苏童:少年形象的书写与创造
2009-09-17周新民
内容提要:塞林格的小说塑造了许多少年人物形象,展现了少年孤独与寂寞的心灵、矛盾的性态度,以及热衷于探索生命的价值与意义的青春心理。塞林格还从少年的价值立场出发,批判成人世界的庸俗与虚伪,表达了少年追求自由与纯洁的理想。在叙事形式上,塞林格采用了少年叙事视角,以及俚语、意象性语言来塑造少年形象。塞林格给了苏童创作灵感。苏童无论在小说艺术形式上,还是在表现少年青春心理的具体内容上,都承继了塞林格。但是,苏童也有所创造,他笔下的少年形象是特定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的反映。不仅如此,苏童还注重吸收中国传统语言特点来刻画少年形象。因此,苏童所创造的少年形象,与塞林格既相似又有所超越。
关键词:塞林格苏童少年形象
作者简介:周新民;湖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文艺理论研究。
杰罗姆·大卫·塞林格(Jerome David Salinger,1919-)出生于纽约一个富裕商人家庭。他从1940年开始发表作品,其作品先后结集为《九故事》(1953年)、《弗兰妮和卓埃》(1961年)、《木匠们,把屋梁升高;摩西:一个介绍》(1963年)。长篇小说《麦田里的守望者》(1951年)是他的成名作与代表作。《麦田里的守望者》在思想上给美国以巨大的震撼。沃伦弗伦奇在《五十年代》一书中说:“(塞林格)使得处于思想贫乏感情冷淡的五十年代美国人为之倾倒,这个时期完全可以被称作超于文学定义的‘塞林格时代”(French 12—13)。同时,塞林格也被称为“被阅读得最多的经典作家”(SMzman 2)。塞林格小说塑造了大量的少年人物形象,并以少年人物为小说的视角,书写了少年在人生成长阶段的困惑、彷徨、向往等复杂的心理特点与情绪反映,并从少年的立场出发来表达对成人世界的看法。这一独到的文学贡献对后世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影响。①
塞林格对中国作家的文学创作也产生了深远影响,尤其是苏童,受塞林格的影响最深。在散文“寻找灯绳”中,他这样描述塞林格给他的影响:
对于美国作家塞林格的一度迷恋使我写下了近十个短篇,包括《乘滑轮车远去》、《伤心的舞蹈》、《午后故事》等。这组小说以一个少年视角观望和参与生活,背景是我从小长大的苏州城北的一条老街。小说中的情绪是随意而童稚化的,很少有评论家关注这组短篇,但它们对于我却是异常重要的。八四年秋天的一个午后,我在单身宿舍里写了四千多字的短篇《桑园留念》,那个午后值得怀念。我因此走出第一步,我珍惜这批稚嫩而纯粹的习作。(116)
从1984年创作“桑园留念”到1994年发表“城北地带”,苏童一共花了10年的时间来经营他的“香椿树街”系列小说。这也是苏童沉浸在塞林格影响的十年。塞林格的小说塑造了众多的少年人物形象:金尼(“与爱斯基摩人作战之前”)、莱昂内尔因(“来到小船上”)、十六岁的“我”(《木匠们,把屋梁抬高些》)、泰迪(“泰迪”)、霍尔顿以及弟弟妹妹(《麦田里的守望者》)、少女埃米斯和她的弟弟(“献给爱斯米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西比尔(“香蕉鱼的好日子”)、拉蒙娜(“威格利大叔在康涅狄格州”)等。受塞林格的影响,苏童的小说,尤其是“香椿树街”系列小说,也塑造了许多少年人物形象。例如,“桑田留念”中的“我”、“毛头”、“肖弟”、“辛辛”、“丹玉”。“金鱼之乱”中的“我”、“阿全”;“乘滑轮车远去”中的“猫头”;“舒农或者南方生活”中的舒农、舒工、涵丽、涵贞;“城北地带”中的红旗、美琪;“刺青时代”中的红旗、小拐、天平、董彪、秋红、锦红;“回力牌球鞋”中的陶、许、秦等。为了书写具有独立的、本真状态的少年形象,苏童从表现对象、叙述形式、价值立场、语言形式等方面,全面地接受了塞林格的影响。但是,毕竟苏童与塞林格所处的具体的文化环境、社会背景、文化传统不同,在接受塞林格影响的同时。苏童也有自己独到的创造。
塞林格塑造少年人物形象,并非只是为了呈示性格各异的人物,更重要的是,这些少年人物常常是塞林格小说的叙事视角。少年视角的运用,真实地呈现了少年本真生存状态。《麦田里的守望者》是塞林格小说少年视角的典范之作。《麦田里的守望者》开篇是“我想告诉你的只是我去年圣诞节前所经过的那段荒唐生活……”(1)以少年霍尔顿的口吻叙述他在第四次被学校开除前,在繁华的纽约街头一天两夜的生活经历、见闻、所感。苏童曾说:“塞林格对我的影响很大”,“他贡献了青春期看人生的独特角度”(周新民苏童34)。苏童师法塞林格,也广泛采用了少年叙事视角。不过,20世纪80年代中期,正是中国小说艺术的变革期,小说家以革新小说艺术为最高追求。在此时开始小说创作的苏童,也难免追新求异。因此,苏童小说中的少年视角,较之塞林格要显得丰富复杂。
苏童小说少年视角的第一种类型是以小说中某个少年人物作为故事的第三人称叙述者。“我的棉花,我的家园”以“书”为叙事视角。“狂奔”以“榆”作为叙述者。“被玷污的草”的叙述者是“轩”。小说情节都是在他们的“视线”中展开的;苏童小说少年视角的第二种类型是以作品中的少年“我”作为见证者来叙述故事。例如“桑园留念”、“金鱼之乱”、“刺青时代”。这些小说中的“我”只是事件的见证者,小说叙述的故事只是“我”“听说”的或者是“我”“看见”的;苏童小说少年视角的第三种类型是少年“我”既是故事的参与者又是小说的叙述者,例如“乘滑轮车远去”、《我的帝王生涯》等;苏童小说少年视角的第四种类型是叙述者少年“我”仅仅是故事的讲述者而已,并没有参与故事,也没有见证故事,例如“舒农或者南方生活”等。
少年视角使得塞林格的小说关注少年成长过程中特有心理症候。青春期少年成长历程中的心理、情绪成为独立的表现对象。塞林格笔下的少年霍尔顿,寂寞又孤独。星期六,全校除了他一个人在山顶上看球,其他的人都在学校操场上看球。他与学校的老师、同学格格不入,显得非常寂寞与孤独。他曾多次意识到自己的寂寞与孤独:“一霎时,我觉得寂寞极了。我简直希望自己已经死了”(45);“……外面又是那么静寂那么孤独……我真希望自己能回家去……”(75)“……只是心里很不痛快。烦闷得很。我简直不想活了”(84)。
塞林格还表现了青春期少年对于性的矛盾态度。一方面,霍尔顿渴望性:“在我心中,我这人也许是天底下最最大的色情狂。有时候,我能想出一些十分下流的勾当,只要有机会,我也不会不干”(58)。另一方面,他又憧憬着美好的精神之恋。因此,霍尔顿常常陷入到对性的渴求与压制、规范与放纵的矛盾之中:“性这东西,我委实不太了解。你简直不知道他妈的你自己身在何处。我老给自己定下有关性方面的规则,可是马上就破坏。去年我定下规则,决不跟那些叫我内心深处觉得厌恶的姑娘一起厮混。这个规则,我没出一个星期就破坏了——事实上,在立下规则的当天晚上就破坏了。我跟一个叫安妮的浪荡货搂搂抱抱的整整胡闹了一晚。性这样东西,我的确不太了解。我可以对天发誓我不太了解”(58)。
另外,塞林格对青春期少年特有的死亡想象性体验的描写也十分有特点。死亡想象性体验是青春期少年探索生命意义与价值的重要表现。正因为如此,霍尔顿常常思考“活着还是死去”的问题。他觉得活在这个庸俗虚伪的世界中,的确很痛苦,他甚至幻想能有壮烈地死去:“我们发明了原子弹这事倒让我挺高兴。要是再发生一次战争,我打算他妈的干脆坐在原子弹顶上。我愿意第一个报名,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愿意这样做”(131)。但是,毕竟时过境迁,这种机会已经不再存在。更多的时候,他只能在意识中喜欢“死亡”,羡慕已经死去的弟弟,欣赏一个叫詹姆斯的跳楼自杀的学生。
塞林格对青春期少年情感与心理的描写,影响到了苏童。苏童坦言:
塞林格对我的影响很大。……他对青春期本身的描写也打动了我,他描写的青春期的人的心路历程和我很像。很难说只是塞林格的文学打动了我,也许是一种关于青春期的精确描述深深打动了我。……《麦田里的守望者》对于少年心的描写散漫而无所用心,却如闻呼吸之声。除了社会环境不同,《麦田》和《九故事》中少年们的青涩心态、成长情绪、成长困难,都深深打动了我。我在80年代末有一批短篇小说都深受他的影响,我的小说集《少年血》中的一些作品,和他的影响有关。(周新民苏童34)在塞林格的影响下,苏童创作了表现少年青春期情绪与心理的系列小说。与塞林格一样,苏童的小说也表现了少年成长中的孤独与寂寞。“刺青时代”中的小拐在街头争斗中败下阵后,留给他的也是孤独的时光。他蜷缩在阁楼和室内,去看望他的只有“我”这个唯一的朋友,即使他的姐姐也无法走进他的内心。“舒农或者南方生活”中的舒工也是个孤独的灵魂,他最大的渴望是变成一只猫,能自由地在香椿树的屋顶上行走。左林(“骑兵”)从小到大就极度痴迷马,但他总不被世人理解,只有在孤独中默默地承受。“狂奔”中的“榆”也处于孤独之中。母亲无心呵护榆,父亲外出未归,奶奶濒临死亡。在对少年孤独、寂寞的心理体验的表现上,苏童与塞林格是比较一致的。
在青春期少年的性心理的书写上,苏童在效仿塞林格的同时也有个人的思考。与塞林格小说表现少年矛盾的性态度不同的是,苏童小说中的少年对待性的态度则显得相对裸露与直白。“桑田留念”中的“我”接受了帮肖弟约会丹玉的纸条时,“我”便产生这样的心理冲动:“肖弟想跟丹玉干点什么。我明白这意思,当时我已把男女约会看得很简单了。街东的石老头养了一条狼狗,老头天天牵着它在铁路线两侧打让火车惊飞的呆鸟,但是有那么几个下午我路过石码头时,发现狼狗和另外一条又脏又丑的母狗撸在一起,我在那里琢磨了老半天。……以我当时的年纪,能把那两类画面相对比相联系,真是太伟大了”(12)。不仅如此,苏童小说中的少年,如“舒农或者南方生活”中的舒工和涵丽、“城北地带”中的红旗和美琪等还直接尝试了性。他们与霍尔顿面对性的矛盾心态完全不同。
在少年想象死亡的心理表现上,塞林格表现了少年主动地思考死亡,体现了青春期少年对于生命的探索,它指向生命本体。而苏童小说中的少年大都是被动地面对死亡,他们常常“目睹”死亡发生。“我的棉花,我的家园”中少年书在寻找叔叔的旅途中,目睹了洪水肆虐与霍乱流行带来的恐怖死亡景象。“沿铁路行走一公里”中少年剑也目睹了许多死亡:“剑目睹过铁路上形形色色的死亡事件,他喜欢观望那些悲惨的死亡现场”(97)。少年们“目睹”死亡,与苏童小说中的少年们成长在“文化大革命”特定时期(他的小说中常常有“一九七○年”、“一九七三年”、“一九七五”等时代标示)有关。因此,少年面对死亡、思考死亡,实际上具有反映特定社会历史状况的意义。
同时,苏童笔下这些成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的少年,他们的人生充斥着暴力与鲜血。这是苏童小说中少年形象区别于塞林格的重要的一点。“回力牌球鞋”、“古巴刀”等小说都表现出了少年强烈的暴力倾向。“被玷污的草”中的“轩”,在一个乡村小学遭受了石子袭击,视力受损。此后,轩只想找到那个打弹弓的人,向他讨还眼睛,把他的眼睛也打瞎。“狂奔”中的“榆”把半瓶农药倒在木匠的碗中,企图杀死木匠。“刺青时代”给我们描述了另类青春少年的暴力人生。小拐在和同伴在铁轨上游戏的时候,一条腿被火车扎断,而他认定致使他腿断的祸首是红旗。于是在他心里埋下了复仇的火种。在以后的岁月里,先是小拐的哥哥天平率领野猪帮和红旗所在的青龙帮发生了血拼;尔后,小拐又率领野猪帮和红旗的青龙帮发生了暴力冲突。
《少年血》是苏童在塞林格影响下创作的小说结集,他曾这样概括《少年血》的主要内容:“一条狭窄的南方老街(后来我定名为香椿树街),一群处于青春发育期的南方少年,不安定的情感因素,突然降临于黑暗街头的血腥气味,一些在潮湿的空气中发芽溃烂的年轻生命,一些徘徊在轻石板路上扭曲的灵魂”(“《少年血》自序”39)。这“不安定的情感因素”、“街头的血腥气味”、“溃烂的年轻生命”、“扭曲的灵魂”,就是苏童师法塞林格而创造出来的、对青春期少年情感、心理体验最贴切的描述。
塞林格小说中的少年大都具有愤世嫉俗的心理特点。他们常常以审视、批判的眼光来打量成人世界。“泰迪”描写了一个天才少年对于教授们的不以为然。金尼(“与爱斯基摩人作战之前”)是个敏感的小姑娘,她认为成人世界的生活无聊至极,简直让人窒息;莱昂内尔因(“来到小船上”)听到别人骂他爸爸是个“大臭kike”(骂人话“犹太鬼”)而跑到小船上不肯下来,并拒绝成人靠近他;十六岁的“我”(《木匠们,把屋梁抬高些》)认为林肯的“葛底斯堡致词”对孩子们有害,是一篇不正直的演说词。“香蕉鱼的好日子”、“笑面人”、“献给爱斯米的故事——怀着爱与凄楚”都通过肯定孩子、少年世界的纯洁,来批判成人世界的污秽。此类主题在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得到最为典型的表现。霍尔顿的潘西中学总在标榜把学生“培养成优秀的、有头脑的年轻人。”但事实上的潘西中学又是怎样的呢?霍尔顿认为“全是骗人的鬼话”。“在潘西也像在别的学校一样,根本没栽培什么人才。而在那里我也没见到任何优秀的,有头脑的人。也许有那么一两个。可他们很可能在进学校的时候就是那样的人了”(2)。而在学校里,学生们一天到晚干的,就是谈女人、酒和性。“不少学生都是家里极有钱的,可学校里照样全是贼”,上最好的中学是为了考上名牌大学,而读名牌大学不过是为了日后“挣许许多多钱,打高尔夫球,打桥牌,买汽车,喝马提尼酒,摆臭架子”(4)。就连他所敬佩的唯一一位老师,竟然是同性恋者,他谆谆教导他的是庸俗的价值观念——“一个不成熟的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英勇地死去,一个成熟男人的标志是他愿意为某种事业卑微地活着”(175)。
对周遭世界的冷嘲热讽与抨击实际上表现了霍尔顿的理想与人生向往。霍尔顿的理想是守护小孩纯真的世界,他所营造的这个世界,隔绝了少年世界和成人世界的联系,保护了少年世界的纯洁:“我老是在想像,有那么一群孩子在一大块麦田里做游戏。几千几万个小
孩子,附近没有一个大人,我是说……除了我。我呢,就站在那混账的悬崖边。我的职务是在那儿守望,要是有哪个孩子往悬崖边奔来,我就把他捉住……我知道这有点异想天开,我真正喜欢干的就是这个。我知道这不像话”(161)。
塞林格笔下愤世嫉俗的少年形象也影响到了苏童。与塞林格非常近似,苏童的小说常常展示成人世界的虚伪,塑造了少年愤世嫉俗的心理特质。“舒农或者南方生活”中的舒工的父亲居然就在舒工的身边与人偷情;“城北地带”中的父亲居然和儿子共用一情人;“乘滑轮车远去”中道貌岸然的书记与音乐老师偷情;“井中男孩”中的“我”发现:“全世界都在装假,我走来走去都碰到的黑白脸谱,没有人味,没有色彩。女的装天真,男的假深沉。都在装假。谁也不敢暴露一点角落性问题”(160)。
但是,在对成人世界的审视与批判上,苏童与塞林格也有不同之处。苏童对成人世界的颠覆比塞林格更为激烈。他笔下的少年大都是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尖锐地表现了少年和成人世界之间的断裂关系。“刺青时代”中的小拐一出生,母亲就死去了;“我的棉花,我的家园”中书的父母双亡,他踏上了没有结果的“寻父”之途;“城北地带”中李达生父亲被车撞死了。小说对少年“缺父”的描写,无非是表现他们文化上的叛逆。就像“城北地带”中的李达生。李达生对于自己父亲遭遇车祸而亡,表情冷漠:“他知道自己对父亲之死无动于衷的态度也使母亲悲愤不己,但达生的想法就是如此客观而简洁的,人都化为一堆骨灰了,为什么还在蝶蝶不休地引证父亲免于一死的假设?……达生常常无情地打断母亲和邻居女人们的那种冗长凄然的话题,他心里的另一半想法是秘而不宣的,父亲一去,再也没有人来以拳头或者工具教训他了”(58)。
塞林格颠覆成人世界的目的是表现少年理想。同样,苏童小说也是通过对成人世界价值观的批判,来表达少年的向往与追求。但是,塞林格侧重维护少年的纯洁性,而苏童更多地表现少年自由与人生的自我价值的追求。“刺青时代”少年小拐和红旗的帮派之争,是对成人世界的斗争戏仿。不过,他们争斗的目的不是权力,而是小拐要利用帮派斗争来报复红旗的陷害,维护自己的尊严。苏童小说中少年对自由、尊严、个性等价值观的坚决维护,显示了他们与成人世界迥异的价值追求。不过,这种追求也寄托在滑轮车、鸭舌帽、回力球鞋、三节棍等特殊物件上。最为系统地描述少年对成人世界的颠覆,表现少年自身价值追求的是《我的帝王生涯》。小说的开头,“我”讨厌父亲的死,对他的去世没有一丝的忧伤。在听取司仪宣读遗旨这个重大的“历史”时刻,“我”所表现出来的只是作为一个少年的自身意识,“我”的意识被祖母腰带上垂下的玉如意所吸引;在王冠加顶的时刻,“我”的表现彻底颠覆了历史的庄严与神圣:“我”只是感到头顶的“冰凉”。在“我”的帝位被推翻走出宫廷之后,“我”无心承担复国的历史责任,而是沉迷于走索。《我的帝王生涯》叙写了少年对于自由生命的向往,从而彻底颠覆传统主流价值观。
斯特劳琦(Carl F.Strauch)认为,《麦田里的守望者》的语言具有非常突出的特征:霍尔顿在面对成人世界时所用的语言是粗俗、冷漠、虚假的口头语,而在返回自己的内心世界时,所运用的语言则是文雅的书面语言(Laser and Fruman 146)。的确如此,《麦田里的守望者》一方面充斥着“他妈的”、“杂种”、“混账”、“婊子”、“王八”、“饭桶”等俚语。戴维·洛奇在《小说的艺术》中把它称为“少年侃”(18)。但是,另一方面,塞林格的语言又富有诗情画意。塞林格经常运用意象,构建了许多象征符号:霍尔顿风衣、反戴着的红色猎人帽、麦田里的守望者、中央公园湖中的鸭子以及自然历史博物馆、香蕉鱼等。这些意象都具有特定的象征含义。霍尔顿风衣、反戴着的红色猎人帽象征着霍尔顿的独立特行的个性;麦田里的守望者象征了对少年世界价值的维护和对成人世界的抗拒;中央公园湖中的鸭子象征着霍尔顿对少年时光的眷恋;自然历史博物馆表达了霍尔顿希望拥有某种亘古的纯洁的世界;香蕉鱼则是自由自在的象征。这些意象,表达了霍尔顿的人生理想与追求,它属于霍尔顿个人的内心世界。
塞林格的语言风格同样影响了苏童。他曾这样说:“意识到语言在小说中的价值,大概是一九八六年左右或者更早一些……对我在语言上自觉帮助很大的是塞林格,我在语言上很着迷的一个作家就是他,他的《麦田里的守望者》和《九故事》中的那种语言方式对我有一种触动,真正的触动、我接触以后,在小说的语言上就非常自然地向他靠拢,当然尽量避免模仿的痕迹”(林舟苏童105)。苏童对塞林格语言上的“学习”与继承,主要是为了塑造少年形象:他们一方面对成人世界充满了调侃、批判与颠覆,另一方面又有自己的内心世界,有个人的向往与梦想。深受塞林格的影响,苏童小说语言也充满了“少年侃”,如“猫头你他妈疯啦?”(“回力牌球鞋”36)“肖弟差点,他老是反复地问走过桥顶的姑娘:‘你吃饱啦?姑娘们一愣,自认为纯洁无邪的姑娘碰到这时都要气愤地嘟囔几句,但她们听不懂这话,我记得曾有一个高个子穿花格子短裙的姑娘听懂了,她回头朝肖弟白一眼,‘痒啦?痒了到电线杆上去擦擦。其实这样的回答很让人高兴,至少让人哈哈笑了一阵,很有意思”(“桑田留念”12)。苏童小说这种粗俗化的口头语言,是与处于青春期少年玩世不恭、勇于挑战既定秩序的心态完全吻合,是苏童突破中国僵化文学语言,探索具有鲜明人物性格特征化小说语言的一种尝试。
此外,苏童小说语言充满了忧郁、婉约、浪漫的气息,富有诗情画意。有学者指出,苏童小说这种语言特点和塞林格的影响是分不开的,“我们不难发现苏童的大量小说中能感受到塞林格……语言的规约,衍生出华丽、婉约、神秘、轻曼、柔和的语句语式”(张学昕56)。但是,这种语言特性和中国古典文学语言有相通的地方。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与塞林格小说语言的意象相对疏散不同的是,苏童小说语言的意象密度要强许多,语言的视觉效果也更明显,比如:
来自品州商贾富户的蕙妃聪敏伶俐,国色天香。在我的怀中她是一只温驯可爱的羊羔,在我嫔妃群中她却是一只傲慢而孤独的孔雀。我青年时代最留恋的是蕙妃妩媚天真的笑靥和她肌肤特有的幽兰香味,最伤神的是蕙妃因受宠惹下的种种宫廷风波。我记得一个春日的早晨在御河边初遇蕙妃。那时候她是个初入宫门的小宫女。我骑马从桥上过来,马蹄声惊飞了岸边的一群鸟雀,也惊动了一个沿着御河奔跑的女孩子。透过薄雾我看见她在悉心模仿飞鸟展翅的动作,鸟群飞时她就上前跑,鸟群落下时她就戛然止步,用手指顶住嘴唇发出叽叽喳喳的鸣叫。当鸟群掠过杨柳枝梢无影无踪时她发现了我的马,我看见她慌慌张张地躲到柳树后面,两条手臂死死地抱住了树干。她把脸藏起来了,但那双粉红的颤抖的小手,以及手腕上的一对祖母绿手镯却可笑地暴露在我的视线里。(苏童,《我的帝王生涯》25)
塞林格对苏童的影响全面、深远,但是,苏童并不是简单地重复塞林格。首先,苏童在接受塞林格的影响的同时,也在积极主动地表现自己的艺术追求,他的小说少年叙事视角远比塞林格要丰富。其次,我们注意到,苏童小说所表现的时代氛围与塞林格有着根本性的差异。苏童小说发生的背景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塞林格小说写作背景是“二战”后。因此,苏童在表现少年青春期的时候,并不是机械地接受塞林格的影响,而是加入了自己对于所处的历史、时代的思考。最后,苏童在接受塞林格的影响时,还以中国传统审美思想来主动地融化塞林格,尤其在语言上的表现尤为明显。苏童在接受塞林格富有诗情画意的语言时,主动地化入了中国古典文学语言的典雅、优美、富有抒情气息的传统。正是在对塞林格的接受中有自己独到的创造,塞林格的小说思想和艺术上的营养被苏童吸收后,转化为自己的独特特征,并一直延续到后来的创作之中。
注解
①参见保罗·亚历山大:“《守望者:塞林格传》序言”,《守望者:塞林格传》,孙仲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1年)。保罗·亚历山大历数了受塞林格影响的美国作家作品,如伊宛·亨特(Evan Hunter)的《去年夏天》(Last Summer),西尔维娅·普拉斯(sylvia Plath)的《钟形罩》(TheBell Jar)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