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当代黑人文学的新坐标
2009-09-17朱琳
朱 琳
内容提要:爱德华·P·琼斯的小说创作体现了美国当代黑人文学发展的新特点。他的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集,分别以19世纪奴隶制时代和20世纪都市里的黑人生活为素材,但探讨的是普遍的社会和人性问题,表现出处在历史纠葛、道德困境中的复杂人性。小说的表现形式别具一格,长篇像是短篇故事的汇聚,短篇像是长篇小说的小型版,情节淡化,细节丰富,采用了非线性叙述,叙述视点频繁转换,叙述态度疏离。琼斯的小说创作融合了多种文学传统,成为美国当代黑人文学的新坐标。
关键词:爱德华·P·琼斯美国当代黑人文学艺术风格
作者简介:朱琳,首都经济贸易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研究。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文学中处于边缘地位的少数族裔文学开始进入主流文学,其中非裔美国人文学,也就是通常所称的黑人文学,成就最为引人注目。1993年黑人女作家托妮。莫里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彰显了黑人文学的实力,她的创作也显示出黑人文学发展的新特点:不再只是向白人受众发出的抗议之声,在主题与表现技巧上都有了新的突破。近年崛起的小说家爱德华·P·琼斯,是继莫里森之后又一位个性鲜明、成就突出的黑人作家。
在追求效率的当今社会,琼斯可算一个低产作家。20年来,他只出版了两部短篇小说集和一部长篇小说,但打造出的都是文学精品。他在小说中叙说的是黑人生活、黑人体验,但并不以种族问题为中心,而是着力于探讨、表现普遍人性。他不拘守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继承、融合、发展了黑人文学和白人文学的优秀传统,创作上达到了新的高度。他对美国黑人文学乃至整个美国文学的贡献,使他当之无愧地成为近年来最优秀的美国作家之一。
本文着眼于琼斯迄今为止发表的三部作品,探讨琼斯小说创作的成就及魅力之所在。
一、《迷失城中》——描绘华盛顿的别样景观
1992年,年已52岁的琼斯,出版了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迷失城中》(Lost in the Cit-y),赢得美国海明威笔会奖,并获得国家图书奖提名。小说集以美国首都华盛顿为场景,在人们眼前展现了这个国都名城的别样景观。
20世纪初,随着北方工业经济的兴盛,大批黑人离开经济萧条、种族歧视严重的南方农区,来到北方大城市寻梦,形成美国历史上影响最大的一次黑人迁移运动。40年代,将近10万黑人涌进了合众国的首都华盛顿,琼斯的母亲珍妮特就是其中的一员。
来自北卡罗莱纳的珍妮特竭尽全力去争取所向往的美好生活,但未能如愿。她帮饭店洗盘子、刷地,以微薄收入养育三个孩子。琼斯生于1950年,3岁时,来自牙买加的父亲弃家人而去,他与弟妹跟随母亲在贫困中度日。母亲虽然是文盲,但鼓励琼斯争取尽可能好的教育。在一位身为耶稣会教士的老师的引导下,琼斯申请并得到了马萨诸塞的圣十字学院的助学金,成为家中第一个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大学毕业后他回到华盛顿,一边从事一些临时工作,一边照顾病重的母亲。1975年母亲去世的时候,琼斯的生活跌入低谷,找不到工作,无家可归。杂志社的一份工作,以及来自刊物的一笔稿酬,将他的生活带回正轨。1981年获得弗吉尼亚大学的艺术硕士学位后,琼斯为税务分析杂志写专栏、做校对长达18年。底层的生活经验为琼斯打开了表现华盛顿的独特视野。上大学期间,他发现人们对首都华盛顿所知甚少。于是他拿起笔来,怀着对普通人的深厚情感,描写20世纪50至70年代的华盛顿。这不是为人们所熟知的政客出入、旅游者云集、纪念碑与博物馆遍布的华盛顿,在这里,还居住着大量来自南方、为希望和梦想苦苦挣扎着的黑人,他们处于社会边缘,并没能分享这份荣耀。这个华盛顿不像印在旅游手册、明信片上的城市那么闪亮,但真实、严峻,饱含生活和人性的厚重内涵。
琼斯从不讳言爱尔兰文学大师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是他的《迷失城中》的文学模型。两部小说集有着明显的联系,它们都由刻意描绘一座都城的一组短篇小说组成,具有内在的统一性。乔伊斯用15个短篇反映自己的故乡都柏林的凡人琐事;琼斯以14个短篇表现家园华盛顿的普通黑人的生活情景。《都柏林人》按照“童年、青少年、成年和社会生活”阶段安排故事的顺序,《迷失城中》中的故事也是按顺序发展的,开篇放在孩子身上,转向刚成年人,再到中年人,最后是老年人。两本小说中都揭示了此城中人普遍的生存和精神状态,《都柏林人》表现的是“paralysis”(瘫痪),《迷失城中》则为“lost”。
“lost”意味着失去、失败、迷失,这是将城中被主流社会忽略的非裔美国人联系在一起的共同感。这些来自南方的奴隶的后裔,曾经除了腹中食、身上衣,一无所有,现在他们已经走过了奴隶制和种族隔离的罪恶时代,在一个自由的城市开始创造新的生活。但是,“一无所有”的往昔尚未远去,追逐美国梦的路程无比艰难,围绕着他们的世界充斥着贫穷、暴力、犯罪和死亡。人们遭遇现实中的种种失去、被剥夺,包括物质上的和心灵上的,个人的和家庭的。开篇《养鸽子的女孩》中的女孩贝特西以养鸽子来填补失去母亲的空虚,数年后老鼠又来侵袭,杀死屋顶鸽笼中的鸽子们。《罗达·弗格森被杀之夜》中的黑人女孩,虽失去父母,仍有着自信和勇气,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无谓的死亡却击溃了她的世界。《新人》中已跻身中产阶级的男子,过着“有教养的生活”,15岁的独女突然离家出走,再也没有下落,使得他原有的家庭生活就此毁掉。《母亲节后的星期天》中的丈夫无来由地杀死了妻子,他与儿女之间失去了建立正常关系的可能。《幼狮》中的年轻人凯撒·马修依赖于暴力,素不相识的他人与自己的个人生活都因此成了牺牲品。《母亲的房子》里的母亲乔伊斯,摩西,得到了儿子用毒资购买的豪华房子,却相继失去了两个儿子,其中她的教子因毒资纠纷死于她的亲生儿子的枪下。末篇《玛丽》中86岁的老妇玛丽,被社会保险办公室一个接待员的轻慢所激怒,扇了她一耳光,之后一直为自己的福利可能就此丧失而忧心忡忡。
标题小说《迷失城中》中的主人公莉迪亚·沃尔什,是小说集中唯一的处于社会中上层的主人公。她毕业于耶鲁大学法学院,住在高档社区,挣的钱“比她一直追溯到夏娃的所有的祖先们加起来还要多”(154)。可是她在心灵上是迷失的。半夜,她被来自医院的电话铃声惊醒,得知母亲病逝。她不得不翻备忘录才能记起睡在自己身边的男子的名字,出门前她吸食了可卡因。这么多年来,她远离黑人的底层生活,实现了追求财富和物质享受的美国梦,把灵魂交付给凯撒而忘了上帝,无所皈依,迷失在毒品和混乱而短暂的性爱中。她失去了目标,吩咐司机只管开车:“你越是迷路,我付的钱就越多”(153)。可是绕着华盛顿无目的行驶不可避免地经过她童年以来住过的地方,沿着林荫道的博物馆使她想起父亲以前曾是看门人,在第五大道她经过父亲死去时的公寓住宅,在里奇大街她看见以前与母亲同住的地方。记忆冲破闸门倾泻而来,这记忆有关个人、家庭,甚至族群,她竭力逃避的过去,挥之不去。
狄更斯描写了19世纪英国首都伦敦和生活在那里的穷人,写到了生活的悲惨和黑暗,
但他同时歌颂了回归家庭的圣诞精神,家庭温暖的炉火永不熄灭,落难的好人最终总有乐观的结局。琼斯关于20世纪华盛顿的黑人们的故事,则渗透着内在的悲伤。迷失意味着冷漠、疏离,维持家庭、社区、族群的紧密联系,建立同情与爱的关系,已变得越来越困难。
在《迷失城中》中,面临生活中的重重障碍,城中的人们备受摧残,一些人迷失、被吞没了,也有人在顽强地抗争,保持信念,存活下来。养鸽子的女孩贝特西在鸟儿们身上领悟神启;一个胸无大志的年轻人渐渐学会承担责任,珍惜人和事,努力办好社区杂货店。莉迪亚的母亲忠实于自己的根,她没有放弃对丈夫的责任,拒绝了女儿要她搬到富人区的提议。母亲乔伊斯‘摩西收集孩子们、朋友们、朋友的孩子们的照片,努力保存家庭和族群的记忆。尽管儿子刚杀了兄弟并把枪指向母亲的脸,她仍然敞开所有的门窗,等待逃走的儿子回家寻找安慰,“房子外是残酷的世界,她可不愿她的孩子在外头无处可去”(181)。她以非传统、非常规的方式努力维持这个已经支离破碎的家。
当他笔下的非裔美国人不得不以新的生活方式去面对新的世界时,琼斯也尝试和运用不同于传统的小说叙述方式。传统短篇小说意义指向明确,故事性强,结构完整。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创作则向轻情节、重情绪和心理、不再有封闭式结尾的现代风格转变。在琼斯的小说中寻找他所推崇的契诃夫的痕迹,恐怕就是那种对琐碎平庸的日常生活的关注,对叙述者观念介入及基于巧合的戏剧性的冷落,对这些“没意思的故事”的富有意味的叙述。像乔伊斯的短篇小说一样,琼斯不再沿循“冲突——高潮”的传统情节模式,而是大量运用象征手法,着力于表现人物的精神状态。小说的结尾不是结束而是停顿,开放性的结尾要求读者自己去感受和领悟。
琼斯小说基本上采取的是全知视角,但在叙述的过程中,视点经常会转移,只是转移从来不超过三四句,很快又把视点移回原处。在《迷失城中》,以第三人称讲述女主人公莉迪亚故事到三分之二时,视点从莉迪亚转向出租车司机:“他想她也许出生在别的地方,她不认识华盛顿,不认识被白人们叫做联邦领地那一边的街道”(154)。视点立刻回到莉迪亚:“实际上,他越往北边开,她越熟悉那些地方”(154)。结尾处视点又一次转移到司机:“出租司机想她哭也许是因母亲的死而伤心,不久他的乘客就会恢复原样的”(155)。这些短促的视点转移,如火柴在黑暗中不期然地擦亮,从一个不知情的旁观者的视角,启迪读者认识莉迪亚的“迷失”。作者总是让故事自己说话,通过丰富的细节描写,让意义和情感自身去显现。作者采用了退隐的姿态,叙述声音平静而克制,叙述态度含而不露。在少有的以第一人称叙述的《第一天》里,作者讲述了一个黑人小女孩上学的第一天,开头写道:“九月的一天早上,就其他方面而言可真是平平常常,那是在我学会为母亲感到羞愧前很久的时候,她牵着我的手,我们沿新泽西街而下,开始我上学的第一天”(33)。故事写到不识字的母亲不得不花钱请别人帮助填写登记表格。小说一直到结束再没有给过读者关于“羞愧”的任何暗示,我们看到的只有幼小的孩子对母亲的依恋。但是通篇小说都被这个开头句所引领,我们虽然没有到达主人公人生的这一阶段,可是我们沿着小说发展的轨迹,能够预见受了教育的孩子因文盲母亲而蒙羞是必然的结果。一个平常得乏善可陈的故事,作者没有说出,却让我们感受到了黑人社会中由于教育程度不同而逐渐滋生的社会阶级地位的差异。
面对死气沉沉、令人窒息的都柏林社会以及精神陷入全面瘫痪的都柏林人,乔伊斯为了摆脱精神上的桎梏,选择离开爱尔兰,自我流放欧洲。琼斯则始终对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华盛顿不离不弃,对迷失在城中的人们抱着深深的悲悯之情。他对复杂人性的探究从城市延伸到农村,从当代回溯到过去。
二、《已知世界》——烛照奴隶制时代的未知领域
在大学读书期间,琼斯了解到历史上一个令人震惊的事实:有些奴隶主竟然是黑人。在完成《迷失城中》后,他开始构思以此为题材的作品。2003年,琼斯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已知世界》(The Known World)问世,给为他十年沉寂暗自担心的读者带来惊喜。这部长篇小说女作不仅使得作者再次入围国家图书奖的决赛,随后又一举拿下了2004年的全国图书批评界奖,分量更重的普利策文学艺术奖小说奖,以及2005年的国际Impac都柏林文学奖。
琼斯在接受采访时说:“我的基本观点是,小说是为了讲述更大的真理而说的一串谎话,谎话越可信,就越好……”①他极为重视小说的真实性,并努力通过勾勒个性化的人物、描绘精细入微的细节来营造真实感。但他更关注挖掘出事实所包含的深刻意义和复杂的人性因素。写作这部历史题材的作品时,他并没有太多地去做学究式的历史研究,而是运用在生活和阅读中积累的经验,发挥想象,表现处于南北战争前期的美国奴隶制社会。
毋庸否认,《已知世界》首先是以新颖独特的题材吸引了读者。我们以往对奴隶制的了解局限于白人奴隶主与黑人奴隶之间的关系,往往习惯于把黑人和白人视为泾渭分明的阵营、二元对立的关系,把奴隶制的历史理解为就是白人奴隶主和黑人奴隶之间压迫与反抗的历史。琼斯则向我们揭示了奴隶制中黑人奴隶主这一鲜为人知、几乎是不可思议的现象,并且从这一晦暗不明的历史事实出发,描绘了由自由黑人、黑人奴隶、白人和印第安人生活交织而成的美国南方多维社会图景,揭示了奴隶制中种族、肤色、阶级等因素混杂在一起的复杂的人际关系。
琼斯所喜爱的南方作家福克纳在密西西比州北部建构了约克纳帕塔法县这一文学世界,琼斯则为他的小说虚构出弗吉尼亚州曼彻斯特县。小说开端于南北战争前的1855年,从曼彻斯特县年轻的黑人奴隶主亨利·汤森德的死亡之夜写起,围绕他的生活经历展开。亨利的父亲奥古斯塔斯原本是该县最富有的白人奴隶主之一——威廉·罗宾斯的奴隶,努力为自己和家人赎得自由,没想到他的儿子亨利在情感上更趋向他的主人。在罗宾斯的教导和激励下,一心向往上等白人生活方式的亨利终于在20岁时买下了他的第一块地和另一项重要财产——奴隶摩西。到31岁因病而亡时,经营有道的亨利已经拥有33个奴隶,50多亩土地,比曼彻斯特县的大多数人要富上许多。
作者以人道精神和正义感,重揭美国的伤疤,让人们又一次正视奴隶制之下黑人奴隶们的血泪悲剧。奴隶们被作为商品任意买卖,被作为牛马恣意役使。奴隶主们从不认为惩罚逃奴是残忍的,因为对他们来说,逃奴实际上是贼,他们偷了主人的财产——他们自己。有的逃奴被枪杀后枭首示众,有的被穿踵弄跛,有的被割耳失血而亡。法庭保护杀死逃奴的奴隶主,由奴隶主出资建立的白人警察巡逻队,以抓捕逃奴为职责。有的奴隶虽然合法地获得了自由,但他们的自由脆弱到随时可能被剥夺。在成为自由人20多年后,奥古斯塔斯重新被迫为奴,毁掉他的解放证书并贩卖他的竟然是白人执法者。这就是书中人物的“已知世界”,也是我们在《汤姆叔叔的小屋》等作品里知晓的世界。尽管我们对此已有所闻,但在读
《已知世界》时,我们依然感到震撼和悲愤。不过,这个世界真的已被我们洞晓了吗?这只是一段迫使南方白人产生罪恶感的历史吗?琼斯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谈到:“我认为这部书大概与种族没有任何关系。它写的是一个人决意要去控制他人。我不打算讲关于种族的事儿。对我来说,奴隶制就是奴隶制,即使主人是一个黑人,伤害是一样的。”②琼斯以睿智的理性之光,引领我们去洞察“已知世界”的未知景观。
如果说白人因为从奴隶制中获益而拥护这个制度是合情合理的,那么,自由黑人,特别是曾经身为奴隶,好不容易获得自由的黑人,怎么也会加入奴隶主的行列,去奴役自己的同族人呢?亨利的选择使他的父亲奥古斯塔斯极度震惊、失望和愤怒,也使我们感到困惑。琼斯把亨利的选择放在中心,展现了一个前奴隶、后奴隶主的道德困境,以此作为切入点,进入一个超越种族问题的深层世界,探讨奴隶制实质和深陷其中的人们的道德复杂性。在一个强权社会里,一纸解放证书对亨利是远远不够的,走罗宾斯的道路是他能看到的最好的选择。他曾经立志要成为比他见过的任何白人都要好的主人,善待奴隶。但是他不明白,在他说出“主人”这个词的第一个音节前,他想要创造的世界已经被命中注定了。起初他与自己的第一个奴隶摩西一起干活、相互打闹,罗宾斯严厉而尖锐地向他指明奴隶制的规则:必须严格分清主人与自己财产的界限,法律只保护高高在上的掌权者。亨利幡然醒悟,揍了摩西后向他宣布:“从今以后你就只照我说的做”(The Know World 124)。他成为与其他白人奴隶主并无二致的主人,毫不犹豫地雇人割去了逃跑的奴隶埃利阿斯的耳朵。
当我们今天回顾历史时,对与错看起来是如此清楚。但在当时人们所生活的现实世界里,善与恶并非如此泾渭分明。在一个被法律保护、习俗认可的制度中,从白人奴隶主到黑人奴隶主,从奴隶主到奴隶,从白人到黑人,人们的是非判断、道德和情感选择是受制的,没有人是自由的,他们因此显示出深刻的矛盾。
白人奴隶主罗宾斯深爱原先是黑奴的菲洛米娜,对她和他们所生的两个混血孩子的感情,远在对自己的白人妻女之上,但这不妨碍他靠恐吓菲洛米娜要把她买回为奴来控制她。县司法行政长官约翰·斯金芬顿想成为尽职的执法者,他既努力阻止奴隶逃亡,也努力阻止白人对黑人的犯罪行为。但是,他不仅在公务上面临上帝律令与凯撒律令的矛盾,在私人生活中与反对蓄奴的妻子威妮弗雷德一样,无法与作为结婚礼物的小奴隶米娜娃建立起真正的家人关系。因为他所效忠的法律体制是不公正的,斯金芬顿不管如何努力,也无法保持自己的清白,他不仅没能维护公正,连自己也倒在不法者的枪下。亨利的妻子卡尔多尼娅的父亲、黑人奴隶主蒂尔门·纽曼在经历了身为奴隶的亲人们相继惨死、儿子夭折的痛苦后,决意解放自己的12个奴隶。而他同为黑人的妻子莫德坚决不愿放弃财产,不惜暗中毒死自己的丈夫来阻止他。
奴隶制所具有的权力可能性是如此地具有诱惑力,甚至连奴隶也难以经受道德的考验。摩西是亨利之外的又一个“迷失”了本性的例证。惨痛的经历使他发生了蜕变。罗宾斯先生买他时,他苦苦哀求不要把他与相依为命的女奴贝西分开,但没有一个主人会理会奴隶的哀告。比他还黑上几分的亨利成了他的新主人,又用拳脚给了他做奴隶的教育。摩西不再是以前的摩西,他服从他的主人的权威,又要求其他奴隶服从他作为监工的权威。如果说在一个人的世界里,他所知道的一切就是压迫,只要有机会他就可能成为一个压迫者。亨利的死,亨利遗孀卡尔多尼娅的垂爱,使摩西看到了上升为“汤森德先生”的机会。他设法骗走了同为奴隶的妻儿,以扫除障碍。没想到他与卡尔多尼娅之间的主奴界限虽然一度因性关系而变得模糊,却并没有被抹去,失望的他愤而逃走。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名叫摩西,本该是引领族人们前往应许之地的人,迷了路,连自己都没能“出埃及”,被抓回弄残。作者把这个“迷失”的人作为开篇和结尾的人物,具有令人深思的意义。
在这黑暗的世界里也闪烁着美丽的微光。奴隶埃利阿斯为跛足的女奴塞莱斯特雕刻了一把木梳作为爱的礼物,他充满歉意地说:“这不算什么”。而塞莱斯特告诉他:“这就是整个世界”(100)。使得人们从残酷的奴隶制中存活下来的,是人的灵魂觉醒,是人与人之间的理解、同情和爱。被视为疯子的艾丽斯,被抛弃的摩西的妻儿普丽西拉和杰米,被迫共同踏上“出埃及”的道路,他们因此获得新生。一贫如洗的白人警察巴纳姆·金西不能阻止其他警察对黑人的犯罪行为,他选择了迁往密苏里,维护他心中存在的人性。塞莱斯特是作品中心灵最健全的人,她顽强地生存,从不讨好主人,坚决反对丈夫埃利阿斯去当奴隶主的监工。对曾经冷酷地对待她的摩西,她并不记恨,理解和同情这个奴隶制中痛苦的迷失者,一直挂念和帮助他。“不知道摩西吃了没有”(388)。这是老年塞莱斯特向儿女们念念不忘的询问,是小说的结尾句,也给小说最后抹上一笔温暖的人性色彩。
与主题的别具一格相当,《已知世界》的表现形式也是富有挑战性的。或许是作者短篇小说写作经验的影响,这部长篇小说更像是围绕奴隶制的许多故事的汇聚。这部小说没有通常意义上的主人公和中心情节,有众多的人物,大量堆积的细节,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占据一两段,有的占据整章,有时三四个故事的碎片被织在一段里。故事上会生发出、叠加上故事:过去的,现在的,甚至还有将来的。作品的中心主要不是个人的历史,而是奴隶制和生活在其中的人们,每一个人、每一个故事都值得言说。作者设置了无所不知的叙述者,但叙述视点频繁转换,从白人奴隶主、黑人奴隶主、奴隶、没有奴隶的白人等多重角度写,传递出奴隶制对每个人产生的影响和个人的反应。叙述并非线性的,而是在时空上前后闪回、跳跃。琼斯具有突出的转换时间和视点的能力,叙述在过去、现在、未来间切换,从一行到另一行,时间可能就向前飞进或者往后倒流了100年。他介绍人物时往往就告知了他的命运,读者获得了知晓人物未来、了解其完整人生的强烈体验。尽管表面之下潜伏着愤怒,但作者的叙述声音是平静的、克制的,他说:“故事有它自己的激情,为什么要提高你的声音?”③作者疏离的叙述态度,有时甚至造成道德上的含混感,而他的目的就是烛照美国这段复杂的历史,把发现和结论谨慎地留给读者。
许多读者将《已知世界》与托妮·莫里森的《宠儿》相比,不仅因为它们都是表现奴隶制题材的佳作,而且因为它们都善用来自黑人传统的神奇手法。从小在迷信的黑人中长大,琼斯在书中自然采用了大量的神奇手法,写超自然的事件,如奴隶孩子贝克与两个白人孩子奥蒂斯兄弟自燃;双头鸡会随口琴跳舞;两个奴隶孩子总是交替着做同样的梦;一对快病死的孪生子因为头顶头睡觉而康复并长寿,等等。最神奇的是,闪电和乌鸦使肉体和灵魂的双重弃儿、奴隶斯坦福获得新生,他心中油然生出对孩子们的爱,以后因为对黑人孤儿的救助而被人们铭记。他精神醒悟后的那场雨,引发弗吉尼亚建州以来最大的天灾,而所有的孩子都幸免于难。这些神奇描写让人联想到也为琼斯喜爱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的创
作手法。但作者将虚构的又煞有其事的材料——19世纪人口调查的统计数据、小册子作家的调查,有名有姓的20世纪历史学家的研究——与神奇描写交叉穿插,既有奇谲色彩,又有强烈的历史真实感。
琼斯本想为这部长篇小说取名《夏甲的孩子们》。《旧约·创世纪》中记载,夏甲,是亚伯拉罕妻子撒拉的埃及女仆,被不孕的撒拉送给亚伯拉罕为妾,生下儿子以实玛利。后来撒拉生下儿子以撒,便将夏甲母子驱逐,若非神的庇护,他们早就丧命荒野。对黑人而言,被逐者夏甲是他们的象征性的母亲,琼斯的母亲总是以此来称谓作为奴隶后裔的美国黑人。在《已知世界》的构思中,琼斯意识到他要写的不仅是黑人,于是他把这个名称留了下来,用在了新作品的标题上。
三、《夏甲的孩子们》——继续编制精美的“挂毯”
琼斯的第二部短篇小说集《夏甲的孩子们》(All Aunt Hagars Children)出版于2006年。读者在阅读中会不时发现它与14年前的《迷失城中》在人物与故事间的联系。前部集子的首篇《养鸽子的女孩》中56岁的迈尔斯·帕特森,在新集子的开篇故事《在上帝眨眼间》中是刚被收养的弃婴。出现在《幼狮》中的凯撒·马修到新集子中的《老男孩,老女孩》,已经从一个小流氓成为重罪犯,并刑满释放。旧集子末篇《玛丽》中搜集民间传说的年轻人乔治·卡特,是新集子末篇《挂毯》中织工安妮·卡特的孙儿。
作者为小说集写上了这样一段题词:
献给我妹妹
尤妮斯·安·玛丽·琼斯-华盛顿
和为寻求有所不同的更好生活来自南方的人们
并又一次纪念我母亲
珍妮特·S·M·琼斯
她也来自南方,而得到的远远少于她所期望的那小小一点
两部作品在题材与主题上的联系由此显而易见。琼斯再次聚焦华盛顿的黑人生活,以14个短篇小说表现了从南方农村到北方城市寻梦的黑人们的幻灭、心碎之旅。新小说集反映的时间跨度增大到从20世纪初年到后期,因而内容更丰富、人物更多样。
首篇《在上帝眨眼间》的时间很有意味地正好放在世纪开端——1900年。正是在20世纪初期,美国黑人作为自由人真正进入美国大社会。17岁的露西远离弗吉尼亚的家人,随着新婚丈夫来到华盛顿,艰难地面对陌生的城市生活。夜间她被惊醒,来到院中,看到苹果树上居然悬挂着襁褓。她坚持收养了这个弃婴,不同于以往乡间以血缘维系的新的家庭就此建立。新婚夫妇的关系遇到了考验。末篇《挂毯》首尾呼应,写的也是一对来自南方农村的新婚夫妇,远离原有的人际关系,面临城市新生活的挑战,只是时间已到了1933年。在南卡罗莱纳,人们把华盛顿想象为香格里拉,以为因为总统生活在那里,黑人能够被当做“国王和王后”对待。确实,这里给予了希望和快乐,但也充满危险和冷酷。他们始料未及的是他们与南方家乡的距离不只在物理空间上。在开往北方的火车上,人们挤在拥挤的车厢里,分享食物,交流家乡的故事,却没想到,这种源于南方的内聚力,还没超过两代人,就不过是记忆罢了。
在华盛顿,黑人们依然承担着奴隶制和种族歧视历史的重负。标题小说《夏甲的孩子们》中,主人公的母亲、姑妈和她们的朋友阿加莎少年时期因为打伤企图强暴她们的白人男子,从亚拉巴马州逃到华盛顿。时间已到了越战以后,她们面对的还是“白人为他们自己创造的世界”,“又一个黑孩子死了。他们在上帝面前这样对待夏甲阿姨的孩子们,真令人感到羞耻”④。但是,如果说母辈在逃亡时,还得到了南方农村族群的冒死相救;那么如今,城市黑人社区和家庭中,阶级分化,亲情疏离,传统的人际关系早已改变。
《坏邻居》中的西北第八大街居住着挤入中产阶级的黑人们。女主人公莎伦的父亲在北国会大街邮局总部任监督员,邻居特伦斯的父亲勒恩曾经是个脏兮兮的穷小子,“如今,他拥有商业部秘书长的显赫名声,又有在华盛顿特区的学校部门身居高位的妻子,此外,儿子不久就要成为一名医生了”⑤。这些好邻居们不能容忍新搬来的贝宁顿一家,他家陈旧的家具、众多的人口,男女主人“饱受了生活的艰辛与劳苦”的外表,使他们立刻判定他们为“坏邻居”,一旦发生财产失窃,就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他们。前程光明的名校大学生特伦斯当众用言语羞辱贝宁顿家,被德里克·贝宁顿揍了一拳。“好邻居”们齐心协力,终于想法赶走了贝宁顿家,并把德里克送进监狱。《亚当·罗宾森》中,来自南卡的诺亚与妻子结婚45周年时收到的礼物可以装满两车,其中一个花瓶的价值就“足够他爷爷跟在骡子后面耕两年地。”他妻子麦吉和三个成功的女儿,拥有一堆博士和硕士学位。可是,“那么多奴隶的后代在华盛顿都过着很好的生活,不仅自己,连他们的子孙也过得很好,但他的儿子却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在一代又一代称职而正直的父亲之后,成为第一代不能尽父亲职责的人”⑥。儿子夫妇俩吸毒、反目为仇,被弃的两个幼小孩子,辗转于收容机构、寄养家庭。老两口收养了两个孙儿,并发现社区里众多的祖父母们与他们一样,“不得不去承担应该由年轻人负起的责任”。《老男孩,老女孩》中的凯撒·马修因抢劫杀人坐了七年牢。出狱后,他极为勉强地到他的中产阶级家人那里做客。当律师的弟弟挣的钱是父亲的9倍,妹妹住在被叫做“黄金海岸”的黑人富人区,他们表现出的热情掩盖不了与凯撒之间的鸿沟。凯撒对妹妹的小女儿油然而生的怜爱,竟然被妹妹误解为邪念。他醒悟到在妹妹的眼里,他只不过是个会伤害孩子的动物。
新的小说集中,“夏甲的孩子们”仍然处于迷失之中,挣扎于希望与失望、忠诚与背叛、信念与怀疑之间。《复活麦修彻拉》中女主人公去见在日本服役的、患了癌症的丈夫,他们的婚姻因丈夫的不忠而出现裂痕。在檀香山转机时她进了一家糖果店,想起了童年往事,她意识到眼下人生选择之难远远不是小时候如何花一个镍币之难可以比拟的。《富人》中的贺拉斯,一个国防部的退休职员,经济宽裕,艳遇连连,但最终只有被毁的家和内心的空虚孤独。但也有人得到启示,获得救赎。《根巫》中的格莱妮斯是接受现代医学教育的都市医生,被迫带久病未愈的母亲去求助南方农村的根巫(巫师与草药医师的混合)。这趟面临科学、理性与信仰、精神尖锐冲突的旅行,最终却意外地让她逐渐认识到家庭和信仰的重要性。凯撒·马修给予死去的昔日情人一番仪式般的清洗装扮,给了生前潦倒的死者以未曾享有过的尊严,也让读者感受到这个被视为社会渣滓的人心中尚存的人性。诺亚·罗宾森为自己多年前对婚姻的不忠长期内疚,把儿子的堕落归咎于自身,以放弃旅游的梦想、辛苦抚养被弃的孙儿来赎罪。《坏邻居》中的莎伦,从小被教育要在言行举止上区别于“坏邻居”德里克这样的下等黑人。当成为护士的她下班途中遭袭的危难时刻,她的医生丈夫特伦斯在位于富人区的豪华家里呼呼大睡,而德里克不求回报地抵死相救。回家后她裸身站在镜前,不由地发问:“我果真就是人们说的那个我吗?”“她决定今晚不穿内衣上床睡觉,就像当年赤身裸体来到这个世界上一样”。当年莎伦是“好邻居”中唯一去接近德里克家的人,救助她的德里克深情地说:“你创造了这个世界;要不是这样,世界要颠倒了,有了你,再有了世
界”⑦。写作这本书时琼斯对《出版周刊》说过:“我想要写帮助我们存活的那些东西:爱、仁慈、智慧和力量,它们使我们成为人。”⑧我们在许多悲凉、阴郁的故事里感受到了这些。
琼斯的短篇小说很像他的长篇小说的小型版,情节被淡化,故事逻辑性被减弱。例如,标题小说《夏甲的孩子们》好似侦探小说,但破案过程、谋杀者是谁的悬念,远不及主人公因暴力事件和犹太女人遗言而来的人生感悟和心灵成长重要。而小说细节极为丰富,人物众多。除了两个故事,作者依然以全知视角去叙述,叙述声音平静甚至疏离。叙述是非线性的,时间来回穿梭,经常一句话里同时包容人物的过去和未来。冷峻的现实描写中也夹杂有超现实的表现:有人历经灭顶之灾却奇迹般幸存;魔鬼打着紫色领带,越河而来,现身杂货店里。读者不由得想起《已知世界》结尾处展示的一幅由奴隶创作的由挂毯、绘画、粘土构造混合而成的艺术品,上面曼彻斯特县的全部生活图景生动精细地得以展现,每一个人包括生者和逝者,自由人与奴隶,每一座谷仓、一匹马、一只鸡甚至一片草叶都没有遗漏。“挂毯”这个意象又在《夏甲的孩子们》的末篇出现,安妮不是以织工而是以艺术家的态度和进度精心编织着她的艺术品。琼斯也如此,潜心创作他的艺术佳作,过去、现在与未来,敏锐的现实感受与活跃、奇妙的想象,现代文学技巧与民间文学因素,平实而又具有诗意的叙述语言,都被编织在他的“挂毯”中。
进入21世纪,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裔美国人总统业已产生,尽管进程仍是缓慢而艰难的,美国正逐步向着后种族主义时代迈进,已成文学主流的当代黑人文学的变化在所难免。琼斯创作代表着黑人文学的新成就和新发展,他虽以黑人经验为主要素材,但反映的是普遍的社会问题和人性问题。他展现了一个不是作为国家政治中心而是奴隶后裔生活之地的华盛顿,又成功地把它变成了每座城市;他写黑人,华盛顿人,但让不同种族、地域的读者在处于“迷失”状态的他们身上认出了自己。他擅长表现如真实生活一样纷繁复杂、不可能令人一目了然的人生场景,表现处在历史纠葛、道德困境中的复杂人性,采取退隐、客观的叙述态度,说出的少,包含的多。他展现的场景有压抑和悲伤,他塑造的人物有缺陷、具有悲剧因素,但其中总是闪烁着人性、希望的温暖亮光。他的创作融合了欧洲文学与美国文学、白人文学与黑人文学的多种文学传统,有从赖特到莫里森的黑人文学的现实主义精神、族裔意识和对神话传说等民间文学形式的出色运用;有以福克纳为代表的南方文学强烈的历史和宗教意识、对家乡的深爱、沉重的悲剧感和神奇风格;有契诃夫、乔伊斯、加西亚·马尔克斯等古典与现当代欧美文学大师从思想观念到艺术技巧的影响,这一切都被融入了只属于他自己的艺术创造——那幅什么都没遗漏、真实而又神奇的“挂毯”。正如美国著名评论家乔纳森·亚德雷所言:完成了三本书的琼斯,已成为他自己这代人以及当今社会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是当今美国小说家中对周围世界比对自身更感兴趣的少数人之一,可喜的是,由此对于我们自己和我们如今如何生活,他告诉我们很多。”⑨
注解
① Debbie Elliott, "Edward P. Jones' Tales of ' Aunt Hagar' s Children' ," 7 Aug. 2006, < http ://www. npr.org >.
② Carole Bums, "Off the Page : Edward P. Jones, "30 Oct. 2003, < http ://www. Washingtonpost. corn >.
③Jeffrey Brown, "The Known World," 19 Sept. 2003, < http ://www. pbs. org/newshour >.
④译文参见杨雪莲译:“我们都是黑人夏甲的孩子”,《外国文艺》5(2005):42—58。
⑤⑦该篇小说引文译文参见叶倩谢应喜译:“好邻居坏邻居”,《外国文艺》6(2007):64—8l,48。
⑥该篇小说引文译文参见乔麦译:“亚当·罗宾森”,《外国文艺》5(2005):1l一27。
⑧ "Edward P. Jones Biography," < http ://www. notablebiographies, corn >.
⑨ Jonathan Yardley,"Shining City, Tarnished Dreams," 27 Aug. 2006, < http://www. Washingtonpost. co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