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红楼梦》成书的女性主义创作方略
2009-09-17霍有明白军芳
霍有明 白军芳
摘要:为具体观照《红楼梦》作者的女性主义创作方略,并评论其艺术价值,运用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分析和比较的方法,认为《红楼梦》一书中的女性崇拜描写虽早已为众多论者指出,但蕴藏于其中的女性主义创作方略却少有人提及。在西方女权主义者关于女性文化的系统见解中,则可印证《红楼梦》在这方面的成就。它具体包括:对讲究物质享用的女性生存方式极为欣赏和赞美的创作倾向;在具体创作中的女性主义的表现手法;在成书过程中的女性主义的价值诉求。
关键词:《红楼梦》;女性主义;创作方略;艺术价值
中图分类号:I206.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4-43024-03
英国著名女权主义活动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929年指出:“女性的价值经常明显地有别于男人决定的价值体系。”[1]后来的西方女权主义者则继续进行这方面的有益探索。至20世纪末,作为男性价值的参照系,女性价值体系已有了相对清晰的内涵,这意味着传统上的男性思维模式已遭到全面怀疑,一种崭新的思维模式已开始出现。在中国,“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虽为外来引进,但它毕竟是有自身原创土壤的”,“倘若不计1840年以前中国自己的、有关男女平等的思想资源的话,那么,又是非历史主义态度的。”[2]其实,诞生于西方的这种女权主义的价值诉求,早在近三百年前就已在中国的古典名著《红楼梦》中显现。在该书中,作者全面认同女性的生存方式和价值体系,表达出与传统男性价值观完全不同的价值标准,使得该书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的一部“奇书”。
通观一部《红楼梦》,由于作者极度赞美女性的生存方式和生存价值,摈弃以往的传统男权创作话语方式,因而在成书中采用了女性主义的创作方略。
一、对讲究物质享用的女性生存方式极为欣赏和赞美的创作倾向
在《红楼梦》之前,男性作家创作多用英雄的精神来教育人们,至少要以说教的目的来演绎故事,根本不敢把其创作重心放到讲究物质享用上,尤其这往往还要和女性生活搭上边,从而为人所不齿或不屑。如果有人要在作品中表达其对物质享用的沉溺和痴迷,那么他就准备接受后来论者的批评和非难吧。并且,这种批评和非难还往往关涉到女性。例如,对南朝的宫体诗,有论者即指出:“大都描绘声色,是当时统治阶级荒淫生活的反映。”还有论者认为:宫体诗在形式上讲究“发唱惊挺,雕藻淫艳”,“但务绮情,不避轻华”,力求“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内容上专写闺情和腐朽的宫廷生活。宫体诗标志着诗歌的堕落,在文学史上产生了极坏的影响。[3]由于此种诗风“伤于轻艳”,故“当时”即“号为‘宫体”。
然而,在《红楼梦》里。这种传统或说正统的观念则完全被颠覆。一部《红楼梦》中,处处洋溢着女性对物质享用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充分体现着人为万物之灵的骄傲。精致的酒馔,华丽的服饰,优雅的住宅,奢华的生活方式,不仅不让人反感,倒多生出几分迷人的气韵来。
“堪怜一部《红楼梦》,写照千秋女儿国。”《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是世上少有的人间仙境,“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元春语)[4];更是诸艳聚居的女儿王国,“神仙何幸下瑶台”,“未许凡人到此来”(探春语)[4]。《红楼梦》情榜中的六十个女子,多数都居住在大观园中,或者是大观园中的常客或客卿[5]。试看林黛玉所住的潇湘馆,是“一带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得“宝鼎茶闲烟尚绿,幽窗棋罢指犹凉”之意趣。薛宝钗所居的蘅芜苑,是“清凉瓦舍”,“水磨砖墙”,其“异草”“或如翠带飘飘,或如金绳盘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芬气馥”,呈“吟成豆蔻才犹艳,睡足酴醣梦也香”之清境。众“姊妹丫头”,“每日”里“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十分快乐”。一如贾宝玉大观园中所作《夏夜即事》云:“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而《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和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之中,更是将大观园中的这种精心讲求物质享受的女性生活方式优雅之美宣扬到了极致。可以说,大观园的美是一种散发着物质气息和青春气息的美,甚至可以看出,女性对物质的依赖和需要,是女性生命质感的具体表现,她的美貌、她的风情、她的不可言说的感伤和优雅在美好的物质映衬下散发着迷人的气息,这与传统的男性价值观则完全不同。传统的男性价值观教育士子要追求“仁义礼智信”,要安贫乐道,反对玩物丧志,无以物质享受为念。而《红楼梦》内借对大观园中女性生活方式的描绘和赞美,对传统的这种理念进行了颠覆。
二、在具体创作中的女性主义的表现手法
在《红楼梦》中,作者首先将视角投向女性的日常生活,注重其日常生活描写的文学创作价值。虽然,在《红楼梦》中并非没有重要的事件,如元妃归省,宝玉挨打等,但在作者笔下呈现出的则多是以往作家不屑一顾的琐事描写,如过生日、吃饭、结诗社等,从而描写出日常生活就是生活的本质的结论。这是相对于传统文学创作对情节和悬念崇拜的另一种创作策略表达,是女性主义创作策略的表现。
为适应作品中对日常生活的强调之目的,<红楼梦》的叙事结构,是多条矛盾线索的扭结交错,齐头并进;其具体叙事过程,也是许多具体事件纵横穿插。这些观点本已不再新鲜,但在女权主义者眼中,这样的表达方式是纯粹的女性策略。这种表达方法,“决定了它是一种与周围关联的、叙述性的思维模式,而不是有条理的、抽象的思维模式”[6]。吉力根(Gilliganm)称:“女性思想包含着对瞬时的、日常的、另类现实的敬重,她赞同现实的独立性,而不是对它进行改造和理性抽取。”而网状情节结构方式强调的就是生活中存在的点滴的、细琐的、没有理性联系的日常生活。如果说,按照女权主义的观点,有一定的理性梳理,写完一件相对完整的具体事件再写另一件的方法是男性思维模式的话,这种错综交叉的写法自然属于女性创作策略。这种女性创作策略不同于男性思维,她是靠巨大的渗透性、浸润感来感染读者,而不是靠弦弦相扣的情节和悬念来冲击读者。
其次,在《红楼梦》中,作者反对二元对立的男性思维模式,倡导整体性的女性主义思维,从而展现出一种新的生存美学。这种美学,通过对女性价值体系的高度肯定,使得每一独立生命更具个体价值,体现出强烈的人文主义精神。
女权主义思想家巴巴拉·斯塔瑞特(BarbaraStarrett)在《我对女性的梦想:进化的隐喻》中提出:“女人以……非二元性的方式思考”。她坚信二元的思维方式是强调主体与客体分离的方式,并且它承认主体对于客体的征服和修改,“男性社会是凭
借暴力来统治他人,统治自然、土地和资源,统治弱势民族和群体,统治女人、金钱、市场和物质商品”,“女人却能在对立物之间穿行。能感受情感的差异和复杂,这就使她们比男人更加懂得尊重异类”[1]。
在《红楼梦》中,作者从关怀具体生命出发,由此生命推及彼生命,从而揭示出女性生存意义的独特性来。“作者对每一个体生命的尊重,上到老祖宗下到刘姥姥,中间有大量的姿态各异的女性,连带各等级的不同的丫环、仆人,作者都精挑细凿细心勾勒,赋予她们各自的生存空间,生命价值和意义。”[7]。这种不惟一标准的审美态度是其他古典小说都没有的,也是女性主义精神的独特内涵。
在具体创作中,作者则摈弃那种非此即彼、非好即坏的二元对立思维模式,这从他将各种女性放在不同的诗境中,每个都含蓄婉转,又历历在目,且那样不同捉摸,难以企及即可看出。如林黛玉住潇湘馆,薛宝钗住衡芜院,探春住秋爽斋,作者用充满怜爱的情感,将诗化的山水和人物精神融合,不仅创造出优美的意境,还用不同环境之美无高低贵贱之分暗喻人物品性的和而不同的多样性。不仅如此,他还从全面感知和认同女性的心理出发,通过写她们心灵的颤动、令人参悟不透的心理和女性无可回避的苦涩体验,表达了女性性格的丰富性,“完全改变了过去古代小说人物类型化,绝对化的描写”[8],无怪当今有论者“戏称”曹雪芹有“同性恋的心理”。
三、在成书过程中的女性主义的价值诉求
《红楼梦》一书中的女性崇拜描写早已为众多论者指出,其最著者,则是作者借贾宝玉之口提出的“泥水”说:“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4]《红楼梦》的作者正是由此出发,“解构、颠覆了几千年来人们顶礼膜拜的父权统治的权威性和无可争议的男性优越感”[9],从而为其书中所宣扬的女性价值张本。
女性尊贵、女性优越是《红楼梦》书中构建女性价值体系的核心。在开卷第一回中,“作者”即“自云”,“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我之上,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4]在第二回中,作者又借贾雨村转述之语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将“女儿”两字置于极高的地位,彰显出女性的尊贵,这无疑是对男性价值观、男性中心主义的挑战。在具体的人物塑造中,则有意突出女性优越的价值观。如借冷子兴之口评价荣国府贾琏之妻王熙凤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4]。又如“敏探春兴和除宿弊”一节,写贾探春的“行止”精明,“见识”不凡,其优越之处,又岂是贾府中的那些“须眉”所能企及!(第五十六回)
不仅是“行止见识”,即以文化个头而言,《红楼梦》中的女性也不让须眉,甚至更为优越。尽管贾母称贾府中的“姊妹”们“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就罢了”[4](第三回),但在作者的笔下,大观园中的女性岂止是天生丽貌,更兼兰心蕙质,聪明无比。如第三十七回众姐妹结海棠诗社,先咏海棠,继吟菊花,清词丽句,佳作满目。真当得上“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4]。又如第六十二回众姐妹行酒令,一个酒面即要说出一句古文,一句旧诗,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一句历书语,但她们不仅能顺利通过,将前人诗文信手拈来,就连香菱也有出色表现,可见这些女孩知识面之广博,记忆力之惊人,缀合法之巧妙,岂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所能牢笼。不仅表现出这些女孩由历史文化积淀出的高雅情怀,更反映出这些佳人的文化修养和精神追求。作者谓“天地间灵淑之气只钟于女儿”,于此也足可见一斑。
参考文献:
[1]弗吉尼亚·伍尔夫.三个基尼金币[M]∥约瑟芬·多诺万.女权主义的知识分子传统.赵育春,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90.
[2]盛英.中国女性主义文学纵横谈[M].北京:九州出版社,2004:12.
[3]王惠.古代文学史语词辞典[z].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219.
[4]曹雪芹著.高鹗续.红楼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5]宋淇.红楼梦识要[M].北京:中国书店,2000:22.
[6]吉力根.男性生命周期中的女性地位[J].哈佛教育评论,1979,49(4):442-448.
[7]王蒙.我看红楼梦[M]∥红楼梦研究资料汇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435.
[8]袁行霈.中国文学史:4[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365.
[9]翁礼明.论《红楼梦》的女性主义价值诉求[J].江西社会科学,2004,(9):127-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