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美国悲剧》中消费主义的社会层化作用
2009-09-17赵丽红闰桂娥
赵丽红 闰桂娥
摘要:运用经济学、社会学领域关于消费主义理论和社会分层的研究方法,从消费语境下日益凸显的下层群体和上层群体之间的不同消费方式和生活方式、下层与上层之间的越界与排斥等视角解析《美国悲剧》这部公认的伟大作品。旨在探讨消费主义对美国社会结构的巨大层化作用。研究认为把消费看作是人生最高目的的消费主义对美国社会结构的演变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消费主义思想意识是加速美国社会群体层化的深层根源。其负面影响对如今经济发展与构建和谐社会仍具警示作用。
关键词:消费主义;社会层化;越界;排斥
中图分类号:I106.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2731(2009)04-0031-04
“分层”原为地质学名词,是指地质构造的不同层面。社会学家发现,人与人之间、集团与集团之间,也像地层构造那样分成高低有序的若干等级层次,形成了“社会分层”这一社会学范畴。西方社会学史上,最早提出社会分层理论的是德国社会学家韦伯(Max Weber)。韦伯提出划分社会层次结构的三重标准,即财富——经济标准,威望——社会标准,权力——政治标准。财富指社会成员在经济市场中的生活机遇,即把收入作为划分社会阶级、阶层结构的经济标准。社会标准指个人在他所处的社会环境中所获得的声誉与尊敬。在西方分层理论中,常常按照这个标准把社会成员划分成不同的社会身份群体。韦伯对社会分层理论的一个最重要的贡献,就是提出并定义了与阶级概念不同的身份概念。
消费主义主要是指以美国为代表,在西方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普遍存在,也在不发达国家出现的一种文化态度、价值观念或生活方式。消费主义以追求消费的炫耀性、奢侈性和新奇性为生活目的和人生的终极价值。从社会学的角度,身份地位可以通过具体而有型的生活方式得以体现,以通过对物的消费和占有体现个体生活方式、身份地位和优越感为特征的消费主义恰恰推动了社会分层的进程,起到了巨大的社会层化作用。在消费语境下。消费品成为社会各阶层重新组合、展示身份归属的物质载体。美国经济学家凡布伦(Vehlen)以更加直白的语言阐释了消费主义与社会分层的相互关系:不同的社会群体具有不同的消费方式,消费方式的差异反映具体的社会群体,消费方式促使社会群体分层。因此,消费主义被解读为工业社会中界定阶层与身份界限的主要途径。个体通过消费、占有为某个阶层特有的消费品展示自身阶层的归属。
20世纪初日渐风行于美国社会生活每个角落的消费主义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催化和促进社会分层的作用。被推崇为美国历史上最优秀小说之一的德莱塞(Dreiser)的《美国悲剧》以现实主义手法再现20世纪20年代美国社会生活在消费主义影响下社会群体日益显著的分化趋势,消费能力和消费方式上的差异构建了社会阶层之间隐形的高墙。
《美国悲剧>中描述的时代是美国工业资本主义高速发展的时期,消费品充斥了社会的每个角落,新发明与生产线为大众提供了分享物质快乐的条件。[2]美国随之进入了消费社会。被无情抛入了消费漩涡中的下层群体面对着无处不在的商品除了渴望与幻想之外仍然是一无所有。衣、食、住、行历来是人类消费的主要内容,这些方面的消费方式也能最好地反映消费者的身份地位和所属阶层。德莱塞在小说中不遗余力地刻画了社会下层群体在消费能力上如何匮乏,并以主人公克莱德的活动轨迹为主线展示了消费主义如何加剧他所属阶层与中上层群体间的差距。堪萨斯城的格列菲斯一家的境况就是充分的证明。“衣、食方面巨大的压力使克莱德无法相信母亲所传播的信仰会带来的福祉。”[3]
克莱德一家及其所属群体的住房条件充分展示了消费能力划分社会阶层的显著作用。这家人的住所是传道馆,位于闹市区边缘的栖身之所与那些鳞次栉比的高楼极不相称,实质上标志着住户身份地位的边缘化。根据法国社会学家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的理论,住宅所处区域的差异表面上看是物质的、客观的,而事实上是心理的、精神的;地域上的距离表明了占有者之间身份与阶层的差距。住宅区域上的聚合实质是寻求身份归属的心理过程。这种心理反映出崇拜符号价值的消费主义层化作用造成的身份焦虑,而焦虑的直接诱因就是消费能力的不足。私奔后遭到遗弃的姐姐被母亲安排在一间位于最破败不堪的街道上的出租房里,此时小说的作者忍不住从幕后跳出来直接发表看法以强调住宅的身份标识和聚合作用:“即便是穷得像克莱德一家一样,住到这样的街区也是自贬身份。”[3](Ply)住宅所在的地理位置在一定程度上明确社会阶层的归属。德莱塞的评价尖锐地指出了消费能力的不足已经把克莱德之流归入了社会底层的现实。
这一社会阶层的无力状态还表现在出行方式上。在消费主义价值观念的影响下,被赋予了身份区分功能的交通工具在小说中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乘坐火车出行的女友最终黯然引退在乘坐豪华私家车的富家女的光环之后。因此,仿佛中了魔咒的克莱德不惜铤而走险,意图通过谋杀摆脱前女友。克莱德此举实质上是力图割断自己与过去低微身份的联系,从而为进入新的社会阶层扫清障碍。占有私家车就与富足、优越、高雅等概念紧密相连,这些恰恰是深受消费主义观念主导的公众梦寐以求的,因为这样的出行工具显然可以使他们划清与劣势群体的界限。与此相对应的是遇害女孩家的出行兼运输工具:一辆破旧的双轮马车。作者对那匹瘦骨嶙峋、疲惫不堪的老马的刻意描写突出了这个阶层的困窘与无奈,如同一面镜子反射出两个阶层间在消费能力上无形的鸿沟。
服装,正如凡布伦的理论指出的,是个体在社会等级序列中所占位置指针。恋爱中罗伯塔多次为没有像样的服装而苦恼,夜晚瑟瑟秋风中约会的她不得不靠来回踱步而获得温暖。憧憬着幸福婚姻的罗伯塔为了把自己装扮得像其他新娘那样漂亮,倾其所有用旧套装给自己改制了婚礼礼服,作者以细节的描写为她的梦想蒙上了悲剧的色彩。果然,这身装束在克莱德眼里是那样的不得体,与桑德拉相比是多么黯淡无光。后者有机会展示数不清的华服,巴不得每天都有户外活动。作者还通过细节刻画了罗伯塔父亲的服装:露着线头和胳膊肘的外套,松松垮垮、破烂的牛仔裤,粗糙蹩脚的鞋子。如此寒酸的样子让克莱德胸口隐隐作痛,涌起阵阵恶心。此时的服装让克莱德联想到的是卑微、潦倒等底层群体的代名词。
用于展示个人身份地位的奢侈品充斥了美国社会,但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城镇都存在着大量营养不良的、衣着寒酸栖身于贫民窟中的群体。他们的消费方式与能力通过他们的衣食住行得以体现。与此同时,社会序列中的上层通过对豪华消费品的无止境追求在不断地加大与下层群体之间的距离。
二、占有欲无限膨胀的上层社会群体
德莱塞在美国悲剧中刻画了一系列鲜明角色,这一群体的典型特征是无限制占有华服、名车、珠宝、豪宅等奢侈品,并把它们当作社会阶层归属的标
识码。正如鲍德里亚在他的《消费社会》中指出的,消费成了构建社会阶层的基础。奢侈品体现了以所谓社会精英为主导的上层社会群体的价值取向。而他们的选择往往成为其他社会阶层竞相模仿的对象,其中的原因显而易见:这些豪华消费品被赋予了社会层化的新功能。韦伯在他的社会分层理论中指出,个体所处社会地位决定于经济基础和诸如名誉、威望等非经济因素,而由经济基础决定的消费模式却能极大增强非经济因素的影响力。
作品中践行如上理论的人物比比皆是。克莱德堂妹关于住宅分区的一番议论代表了当时盛行的普遍认识:消费方式决定身份归属,“附近稍微有点身价的人家都搬到那边去了”[3]。作为她所属群体的代言人,当得知身份相仿的群体中其他成员在寻求新的展示渠道时,她迫不及待地劝服其父母“搬过去”,通过跻身名流精英的聚居区而维持现有地位,同时避免被排除在圈层之外。豪宅作为特殊的消费品事实上被抽象为阶层归属的符码。豪宅成为炫耀式消费的新形式,拥有什么样的住宅,在哪里拥有住宅代表的不仅是人们的栖身之地,更多的是住宅所传达的社会阶层聚合与分化的符号价值。
来自不同阶层的个体通过选择不同层次的消费场所展示各自在社会阶层序列中的地位。作者安排了与克莱德同属一个阶层的陪衬人物迪拉德,他对于舞厅的层次与身份的认识为克莱德上了意义深远的一堂课:“我们这个区有些便宜的舞厅,可我从来不去那些地方,要想和那些优雅的人士保持联系你就绝对不能那样做……要是你找不对人群,那些杰出的人们是不会跟你来往的,你必需‘归属他们。否则,你是走不远的。”[9]作者借迪拉德这样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人物之口进一步强化了消费社会成员对消费与阶层归属之间相互关系认识的普遍性,这样的认识甚至成为指导他们人生方向的世界观。通过消费而达到与优越阶层的几分形似就是迪拉德如此认识的核心。[4]根据韦伯的理论,人群的划分是以消费方式为基础的,不同的阶层组合是以某个圈层特有的被认为恰当生活方式为凝固剂的。出入社区那些不入流的舞厅、电影院无异于自甘堕落,是为上层群体所不齿的。消费场所因此被贴上了身份标签,成为消费主义主导下划分社会群体的固化了的标尺。
消费方式的显著差异标志社会阶层序列。炫耀式休闲则是占有欲的无限膨胀,是社会上层展示所属阶层优越性的最佳途径。正如凡布伦指出,各种休闲性质的娱乐活动,如花费巨资的豪华舞会、博彩等浮华而没有任何意义的炫耀式休闲是公开展示财富和身份的最基本方式。小说中到处充斥着有关上流社交圈全家移居避暑胜地的描写。游艇、别墅、骑马、高尔夫似乎是他们生活的全部,以至于凡布伦在他的《有闲阶级论》一书中创造性地提出了“代理消费”一词,特指那些以展示家庭财力、地位为目的,并借此标志所属阶层的富有家庭的成员的炫耀式消费和休闲活动。妻子、儿女,甚至是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他们的一切炫耀式消费都是主人阶层地位的指针。凡布伦进一步指出,这一阶层的消费实质上是超越自然人生存基本需求的极端心理消费,是不加遏制的欲望驱使的产物。研究表明,社会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人的物质需求得到一定的满足之后,精神和心理问题就会越来越突出。[5]攫取每种新鲜玩意儿、追赶新潮流、享受种种新奇服务与其说是物质享受,不如说是心理欲望的满足,是上层社会标新立异、标榜自身在社会等级序列中所处位置的心理需求,而这种需求已经变得如同呼吸一样必不可少。
三、各阶层的越界与排斥
处于较高社会阶层的成员拥有奢华的消费品,但为了在圈层内部维持特有的地位同时获得拉开与低于自身层次成员距离的物质载体,他们对奢侈品的追求仍然是无止境的;与此相对,处于社会等级序列中较低层次的成员为了获得进入上一序列的入场券也卷入了消费主义畸形消费的漩涡。鲍德里亚指出消费就其实质而言,无外乎是通过消费的具体行为确立消费主体的社会阶层。因此,消费过程就是个体自我提升、社会群体的分层过程。在这样的过程中,上层群体维持自身稳定的同时还会排斥低于自身的阶层成员的越界,无论是下层的越界还是上层的排斥都是消费主义语境下社会成员身份焦虑的外化体现。
越界与排斥作为矛盾的双方同时并存,这种矛盾既在不同圈层之间存在,也存在于同一阶层内部。一方面,模仿备受尊崇的社会成员的生活方式以获得相应的荣耀;另一方面,上层社会圈层成员间彼此竞争以取得更有利的地位。克莱德堂妹的举家迁移到湖边别墅区的建议就是上层社会成员通过竞争而维持自身所处社会地位的有力证明。
作为来自下层的代表,小说主人公克莱德对自身所处社会阶层的焦虑贯穿了他整个活动链条。随父母街头传教的他经历了极大的精神痛苦,因为在都市那些洋洋自得的人群面前自己看起来是那么的形容猥琐。因谋杀嫌疑被捕前担心的是新交的来自上流社会的朋友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会抛弃他因而请求警察不要当着朋友的面把他带走。这个梦寐以求的阶层对他的试图越界之举所表现出的冷漠与排斥态度更加加重了克莱德对自身阶层的厌恶。首次被邀请到伯父家参加晚餐,克莱德所受到的待遇是伯母屈尊降贵式的客套。这位伯母甚至担心女儿或者女儿的朋友们因不明白他来自下等阶层的事实而贸然与之往来,因而郑重其事地介绍说他不过是丈夫的侄子,是来丈夫厂里谋职的。显然,伯母是要让他明白他绝对是不属于这个圈子的。这就是典型的优势群体的圈层封闭,是特权群体最大化自身利益的本能行为。美国心理学家、哲学家埃瑞克·弗罗姆(Erich Fromm)在诠释“人类关系”时印证了这完全是个体依傍所属群体维护自身地位安全的本能反应。期望借助伯父的提携而进入上层社会的克莱德的梦想被击碎。此时,不知所措的克莱德感到:“他们的财富赋予了他们尊贵的阶层地位,而这却是他这个来自下层的个体所不具备的。”[6]
作者笔下的克莱德俨然是徘徊在上流社交圈门外的弃儿,既不想甘心屈居自身阶层,又不可能融入他梦寐以求的上等阶层。这正是小说的作者在《美国悲剧》中反复表现的一个主题:在当代的美国,追求经济上、社会地位方面的上升的欲望本身就孕育着否定这种欲望的种子。克莱德短暂的一生就是以生命为代价,追求理想自我、逾越自身所处阶层,进而在上层社会获得一席之地却遭到无情排斥的整个过程。对克莱德越界的抵制在他锒铛入狱之后上升到极致:伯父一家采取的举动是通过权势使当地媒体对事态保持沉默,最大限度降低克莱德带给他们的任何不良影响;此前曾经的女友举家出游回避与他产生任何可能的瓜葛。妄想进入他们生活轨迹的克莱德遭到无情的排挤,坠落至最后等待他的宿命。
四、结束语
《美国悲剧》借助翔实的历史资料以现实主义手法抨击了在消费主义意识形态主宰下,美国民众陷入了通过获得更多更好消费品而提升自身社会阶层的消费怪圈。消费被当成是个体进行群体内部认同和外部区别的手段,消费方式的差异被认同为社会层化的指针。消费主义无形的催化作用加速了也加剧了社会成员的聚合与分层过程,颠覆了美国传统伦理道德,对文化以及社会风气产生了严重的负面影响。在这个过程中,美国民众被灌输的机会均等、阶层开放思想被小说众多人物的悲剧性结局彻底瓦解。社会阶层的聚合、排斥,以物质财富的拥有为判断标准注定了作品人物命运的悲剧性。这样的消费主义对今日的我们来说仍具有警示作用。
参考文献:
[1]VEBLEN T.The theory of the leisure Class[M].New York:Macmillan.1902:65.
[2]ORLOV P.An AmericanTragedy:Perils 0ftlIe Self—see-king“Success”[M]London:Associated University Press,1998:28.
[3]DREISER T.AIlAmerican Tragedy[M].New York:The New American Library,Inc.,1964.
[4]MILES s.Consumerism:As a Way of life[M].London: Sage Pubficafions。1998:25.
[5]王维圣.先秦艺术精神之“和谐”及启示[J].西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38(3):158.
[6]ORLOV P A.An American Tragedy:Perils of tlle Self—seeking“Success”[M].London:Associated UniversityPress.1998: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