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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赌

2009-09-09

草原 2009年6期
关键词:春城

里 快

当落日将最后一抹绚丽从西天上收回去以后。夜幕开始在春城上空抖动着,随后在人们的不经意中。慢慢地降了下来。这时。作为全城标志性建筑物之一的电视铁塔上,镶嵌在塔顶的那盏红灯闪烁着,开始承担起引领生活走向的主要责任,并且以自己绝对权威的身份告诉人们,按照设定的常用时间格式。现在是北京时间十九点二十分。这就是说,再有十分钟的时间。除了少数处所以外,大多数居民们的客厅和林立的酒店房间里,就纯粹是中央电视台主播们的声音了。

然而对于特木来说。这仅仅是一种奢望。眼下,他还没有条件进入这种生活方式。因为十天前,他才丢开身上的那几分腼腆和粗俗。独自一个人进入这座城市。在一个小店里落下脚的。这是一个每天只收十元钱的小店,地址就在那片被市民们称作“现代城市红斑狼疮”的城区里。那里。凡是视线所能涉及的范围,垃圾、污水、瓦砾随时随地都能看见;几条高低不平的土路,是人们用带着汗臭的脚年复一年地践踏出来的。没有什么高贵、显要在这里留下过自己的脚印,自从春城以日新月异的变化,大踏步地追逐现代化潮流的时候,就没有什么体面的人物再光顾这里了。现在文明还顾不得在这里演绎。但是在特木看来。这算不得什么。与自家毡房所在的那块草原相比。这个地方就很好了。在那里,草原已经风蚀沙化的像一只被恶狼撕扯过的绵羊。不但面目全非,连全身的血都流进了内脏里。况且,不管怎么丑陋,这片城区毕竟是春城的有机组成部分,撇开别的不说,光是那股喧嚣的气浪就与在其它地方的感觉不同,更何况,眼下一件有趣的事情正吸引着他。让他感到特别充实。现在他就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走在这座城市最好的这条大街上的。

特木来到春城的第二天,对高楼、大街雄性的风韵还没有完全领略,就为自己拓开了一片新的天地。其时。由市文明办牵头,十几个执法部门参与的全市精神文明建设新闻发布会正在春城市中心广场举行。对象主要是进城务工的农牧民。和那些手中握有巨额投资但却彷徨已久的外来商家、业主们。带着现代都市人特有的自信和夸张,成熟干练的市文明办主任当众宣布:随着春城整体素质的提升和市民文明程度所达到的水平,从现在起,这里将不再出现坑骗和轻蔑,代之而来的是诚信和热忱。春城愿意就此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监督,尤其是钟情于这座城市的农牧民和其它新生活的建设者们的监督。并且保证不让这种监督与失望联结在一起,希望大家能够把自己的双脚牢牢地固定在这块土地上。

在惊雷般的掌声中。肃立在广场上的人们浑身的血管都在膨胀,脸上一无例外地布满了欣慰的笑容。特木的眼眶里旋转着一团晶莹的东西。是的,当凄风苦雨像醉马草似的,始终驱之不去的时候,一旦躲开它的纠缠。置身在另外一种能够让身心潜在的能量得到充分发挥的环境中,那种喜悦是无需用语言表达的。然而就在这时,耳边突然淌过一句话来:哼,作秀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种强烈的震撼当即弥漫了特木的心田,他倏地回过头来,放出两道搜寻的目光。

身后是一位年龄和他不相上下的年轻人,但装扮和服饰却迥然不同。这位年轻人,头上蓄着长长的头发,发形犹如一匹经常奔驰在草原上的公马留着的长鬃,微微翘起的小胡子,将一张棱角分明的嘴不带任何附加地袒露在下巴上面,高高隆起的鼻梁,宛如一道草垣,穿插在草地般丰满的脸上,草地则因为肥沃而漾溢着一片诱人的光泽。这种形象与他的服饰恰恰形成一种谐和的配置。他的服饰是完全城市化的。上身是一件像迷彩服一样、由几种暗淡的颜色组合在一起的半袖衫,上面隐隐可见一层如同油腻般的光亮;下身穿着一件已经褪了色的牛仔裤,一个半旧的帆布包,斜斜地挎在肩膀上,但是因为缺少重量,肩头并不显得沉重。整个样子放浪形骸。就在两道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间,只见他嘴唇微微一动。随后特木的耳朵里便涌进一串具有确定意义的音节:

“怎么。你不相信我的话吗?”

特木的脸上当即变得白茫茫的。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因为直到现在,他的思维还在草原上徘徊着;对于春城他还很陌生。不过,粗浅的人生经验,多少能够给他一些提示。在草原上,人们说出来的话,都像石头砸在草地上,尤其是在担保和承诺方面;而这里是城市,无论从哪个方面讲,都比草原上要文明得多。正因为这样,当他一走进它的深处,从市民们的言谈举止中,就能明显地觉察到一种异样的骄傲和自豪,这不,现在这位文明办主任的脸上就泛动着令人羡慕的光辉。于是,在经验的确切提示和简单的对比启迪下,他开始反应。

“是的。朋友。对主任的这些话,我的确没有任何怀疑。至少现在是这样。”

“外地的?”放浪形骸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扭过头来问道。

“外地的。”

“啥地方?”

“额和仑草原。”

“好,很好。”放浪形骸的年轻人突然眼睛一亮,随后定定地看着特木,不停地点着头。

一般地讲,这是在潜意识的支配下所形成的一种带有习惯性的动作。但是在此时此地却不排除其中包含着某种思考。然而对于特木来说。却没有一点可以领悟到的实际意义。所以,他只能莫名其妙地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对方。

这时,新闻发布会已经结束,人流开始向四处弥漫。但放浪形骸的年轻人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随后扭过头来,看着特木问道:

“朋友,如果你不觉得我有点冒昧的话,我们可以找个安静的地方聊一会儿吗?”

“聊一会儿?”特木反问道。凸起的喉结在急速地蠕动着。

“是的,聊一会儿,就凭刚才我们那几句极其简短的对话。”放浪形骸的年轻人说道。

特木始料不及。这时,同伴们的叮嘱开始在耳边响起:现在草原上虽然面临许多困难,但至今都是非常纯洁的:不像那些城市。表面看上去很文明,深处却不乏渣滓。所以,你这次出去以后,要像骏马在月夜下的草原上一样,不管周围多么寂静、祥和,都要隔一会儿竖起一次耳朵。否则。不测随时都可能出现。然而现在自己所面对的是春城,一座正在追赶当代高度文明的城市。正因为这样,才有了刚刚结束的这个没有一定基础和胆识就绝对不会出现的新闻发布会;而眼前的这个年轻人,虽然在服饰和装扮上与自己已经成为定势的外在标准格格不入,但却是现代城市的一种标志。同时,他的敦厚的脸庞和热情的目光,完全能够使大多数人走进他的内心深处,进而看到他的诚信和厚道。于是,沉思之余,他肯定地点了点头。

“那好,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们在文华街希尔顿酒店门前见面,饭钱可以省下来打‘的。”放浪形骸的年轻人说道。随后不等特木有什么表示,便一转身,扬长而去。一身怪异的服饰在已经显现出空旷的广场上,形成一个特殊的景点。

晚上六点钟,特木是约定的时间里见到了那个放浪形骸的年轻人。可以看得出,

他早就在这里等上了,以至于当特木出现在他视线里的时候,他似乎有点喜出望外。随后俩人便相随着走进了酒店一楼的一个雅问。餐桌上,饭菜已经摆好:两热、两凉,四菜一汤;热的,红焖羊肉、扒牛蹄儿:凉的,老醋海蜇头、清水西兰花;主食。黄油葱卷。显然,放浪形骸的年轻人是在把饭菜要好以后,才到酒店门口去等特木的,而且对特木的饮食习惯很了解。待特木坐下以后,他告诉他说,他没有要别的饭菜,尤其是那些容易使血液不受管束,进而造成言语放浪的东西,由此而出现的不周到。希望特木能够理解。

然而对于特木来说,这已经是一种奢侈了。可以看得出,放浪形骸的年轻人很重视这次见面,对饭菜的安排特别精心,现在他需要的正是这些东西。于是。一种异样的感觉当即涌上他的心头。

饭间,放浪形骸的年轻人告诉特木,他叫惠野,在市财政局工作,惠野则知道这个从草原上来的小伙子叫特木。蒙古名,汉语就是骆驼的意思。两人同年同月同日生,至于出生的时辰,惠野是下午五点左右。特木则是羊群归牧的时候。所不同的是。惠野生在城市,大学学历;特木出生在草原,专科毕业,目前还没找到工作单位,别的内容都没有涉及。直到两人几乎同时放下筷子的时候,惠野才告诉特木,他今天请特木到这里来,是想和他共同做一件事情:他想和特木进行一次赌博。

赌博?特木的脸上即刻改变了颜色。接着,“呼”的一下站起身来,明确地告诉惠野,这样的事情他不做!

“朋友,你的正派和严谨很使我感动。”惠野平静地说道,“但是,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所带给你的刻板,又使我觉得非常好笑。我所说的赌博,与你意念中的那种赌博完全是两回事,不会让你受到人们的耻笑和走向犯罪。这次赌博,要比观念中的那种赌博有趣的多,而且意义绝对不是一般的思维所能够想到的。”

特木的目光完全让疑惑和探索给占据了。于是,他略微一顿,然后重新坐了下来。

“但是,要使这次赌博达到预期目的,我们必须配合默契。”惠野继续说,“这样。每隔两天,我们就得在这个时间到这里来会一次面,以便及时互通情况和决定下一步的行动。饭菜当然是由我来负责,你把省下的钱仍然用在打‘的上。期间,一旦遇到特殊情况,我们可以随时进行联系。这不,我已经给你备好一部电话,现在我就把它交给你——”说着,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一部崭新的手机,放在了餐桌上。

特木当即把电话推了回去。“不,朋友,有关这次赌博的内容和方式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怎么就能要你的电话?”他说,“另外。赌注是什么;既然是赌博,那就总该有赌注吧?在这些问题没有弄清楚以前,我是不会接受你的任何东西的。对这一点,我想你应该能够理解。”可以看得出,现在他的心里依然处于一种高度戒备的状态。一个经常让野鸡们走进去的套子,正在他的脑海里晃动着。

“那我们就把话题还拉回到今天上午的那个新闻发布会上吧。”惠野接着说道,“特木。我问你,你真的相信今天上午市文明办主任面向全社会公开作出的那些承诺吗?”

特木肯定地点了点头。对这一点,他坚信不移。就像坚信草原的宽广、辽阔一样。他相信这里面不会有什么问题!

“那我们就在这件事情上赌吧!对象就是市文明办主任的承诺。”惠野说道。“如果他的承诺能够兑现,就是我输;如果兑现不了,那就是你输。就这么简单。”

特木放声笑了,笑声中,带着一种明显的疑惑。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赌博,因为这件事情不能为双方赌博提供任何契机,在这种情况下,赌博怎么进行呢?但是一抬头,只见惠野的目光竟是那样的执着,于是。便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至于赌注,我看就赌我们各自身上穿着的这件衬衫吧。如果我输了,我身上的这件衬衫归你;如果你输了,你身上的这件衬衫就是我的了。你看这样行吗?”

“哈哈哈——”特木大声笑着,随后拿起那部电话说道,“那从现在起,这部电话的使用权就属于我的了,等我手头略微松动一些以后。就马上把钱还给你。”

惠野却明确地告诉特木,这部电话是他送给特木的,因为从现在起他们就是朋友了。不过。为了使这次赌博公开、公正地进行,他要求特木在赌博进行期间,每天必须买一份本市的报纸,同时注意浏览上面的消息。从中选择一件事情,以便使这次赌博能够具体而直观地展开。买报纸的钱,先由特木垫支,到每隔两天碰头的时候,他给他补上。以后,碰头的地点就在这里。按照两天一聚的安排,他已经把这个雅间包下来了。

特木当即愣在了那里。在他的如同草原一样通透的想象中,在如此高级的酒店里承包一个雅间。用来在固定的时间里只供两个人消遣,这无论如何是不可思议的。但是从惠野坚定的目光中,他看到的却是对这件事情的毋庸置疑。他的思想即刻便走进了矛盾中。

惠野知道特木在想什么,于是,他当即告诉他,在这座城市里,这类事情司空见惯。而且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他慢慢就会清楚的。

现在,特木就是按照每隔两天交流一次情况的约定,前去会见惠野的。他没有打“的”。目前,他还没有为自己培养出这种习惯。况且,因为经济上的原因,他也不愿意轻易让自己这么奢侈。更重要的是,徒步在大街上行走,可以仔细浏览途中的一切,进而把浮泛在这座城市表面的那些东西直接而具体地装进感官。这样,无论是对于认识春城,还是对于这次赌博,都是很有意义的。为此,从住处出来的时候,他什么东西也没带,就来到了街上,手里拿着这两天的市报。报上五花八门的广告和各个用文字填得满满的栏目,他都已经看过。用自身的价值标准去衡量,这些文字不能为这次赌博提供任何事实。他所以拿着它,只是为了向惠野说明,他已经按照他说的做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别的意义。

特木走着的这条大街,是春城市最好的一条街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在它的身上,集中了所有当地建筑水平所能够达到的亮丽、繁华和景深。标志着现代文明的高大的建筑物,豪华的酒店,以及吸引着四面八方的综合商场和装饰讲究的街道附属设施,都可以在它的两侧找到。与此同时,各种造型别致的路灯,整齐划一的行道林,碧绿葱笼的草坪,充满诗意的街心,一无例外地利用各自的方式,构筑起一道又一道亮丽的风景;而当视觉把它们配置在一起的时候,看到的却又是一种释放着协调、典雅和标致的整体性文明,进而带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力量,特木从内心里为自己能够置身在这样一座城市里而感到自豪。

正是下班的时候。车流、人流相继进入了高峰。然而街头却没有一点拥堵的感觉,没有嘈杂,更没有粗野。中国大多数末流城市所具有的那种浮躁、杂乱和低俗,在这里一点也看不到。一切都在规正、有序中流动。视线爽朗而明净。文明。高度的文明,有力地掀动着特木一度激情几近枯竭的心房。进而

使他的思绪不受任何束缚地飞扬着。

这次赌博,输家肯定是惠野。他想,仅凭现在正在秩序井然地通过自己眼底的这个场面,还有那些充满现代气息的街头缀饰,就能够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照理说,对这些东西,惠野应该是司空见惯的,可他为什么还热衷于在这件事情上和自己赌博呢?看他那副放浪形骸的样子,该不是在故意借这件事情发泄自己的玩世不恭吧?在现代城市里,这类年轻人很不少。他们往往囿于某种个人偏见而随心所欲地在某一件事情上发泄自己的情绪。并且从来不计后果。如果这样的话,那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就是非常可怜的。不,不是可怜,而是可悲,就像因为无知而被一伙顽皮的孩子肆意捉弄的驼羔一样,除了偶尔喷出一个响鼻,表示一下愤怒之外。剩下的就只有无助和无奈了。但是转念一想。惠野不会这么做。虽然自己和他接触的时间很短。然而眼睛明亮的人,一抬头就能看见雄鹰。况且。他的认真、执著和坦诚,始终在为他的品格进行着注脚。既然如此,那就应该不带任何心理负担地去面对这件事情,并且执著地去着眼于它的最后结局,而不能有丝毫的怀疑和犹豫,想到这里,特木的心境顿时宽敞起来。

人行道上,人流越来越稠密。人们迈出的脚步只能局限在一个很小的幅度内。上初中时学过的摩肩接踵这个成语,第一次具体而实在地在特木的头脑里彰显着它的意义。这时,脚尖忽然传来一阵疼痛。他下意识地斜了斜身子,随即把腿抬了起来。

“对不起,这不是我的故意。”旁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紧接着,一张血气方刚的脸闪了过来,带着明显的歉疚和不安。“哎,该不会把你的脚踩坏了吧?”

特木急忙告诉对方,事情没有这么严重。他的脚不会那么娇嫩。可是血气方刚的脸已经蹲下身来,伸出一只手,在特木的脚面上轻轻地抚摸着。

疼痛悄然而逝。代替它的。是一股从脚底一直贯穿到头顶的、热乎乎的东西。

惠野肯定会输的。一个短小的街头插曲结束以后,由于明显的事实触动。特木的思绪重新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而且头脑里充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自信。一抬头,希尔顿酒店高耸的穹顶已经走进视线。他当即加快了脚步。

在已经熟悉了的那个空间里,特木又一次见到了惠野,他还是那副装扮。只是大概因为对眼下这件事情过于钟情和执著,加上一以贯之的不苟言笑,因而驻守在面部的表情显得更加深沉。他的面前摆着今天的饭菜,依然是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特木微微一笑,坐了下来,接着告诉惠野。这两天的报纸他已经买上了。可是上面没有一段文字能够使人们的注意力集中起来。说着,把手里的报纸递给了惠野。

惠野拿起筷子,夹起一口菜,送进嘴里,随后便摊开报纸,神情专注地看了起来。

可以肯定地说,报纸上的那些文字,没有一点可以点击心灵的能力。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惠野的目光都在平静、舒缓中游动着。这样一来。饭菜离开餐具的速度便开始加快。然而这种情形持续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就听得“啪”的一声。惠野突然把筷子拍在餐桌上,一双目光在报纸上急速地流动起来。跟着问道:“特木。这条消息你看过了吗?四版,生活栏目,中间那一条。”

特木马上拿起报纸看了起来。这是一条简讯。上面清楚地排列着这样一段文字——

本报讯,日前,一场大风将国贸大厦顶端的一块巨幅广告牌从二十层高空掀落在地下,当场砸伤一人,并且将楼下的花坛砸坏多处。幸好有一行人路过此处。当即将伤者送往附近医院救治,但却未留下姓名和任何能够证明他身份的痕迹,目前,有关这场事故的责任分析认定和寻找救助者的工作已经开始。

“噢,是这篇东西呀,看过了。”特木说道,“我刚到这里的时候,还做过这么一件事呢。这有什么值得宣扬的?至于事故的责任,那很快就会弄清楚的。且不说在春城,就是在草原上,认定这样一种责任,也不会有多大困难。这从当时的合同文本上就可以得出结论么。不管怎么说。总不会让那场风去承担责任吧?”

惠野眼睛一亮:“特木,你说得完全对,那我们就在这事上赌吧?你觉得怎么样?”

“这——”特木的惊奇是明显的。

惠野却兴致勃勃:“我敢断定。这是一块非常丰满的肌肉!”他说,“别看它块头不大,中间也没有多少清晰的脉络可寻。可一旦把它剖开以后。就必然会看到一块真正的骨头。所以我看就这么确定下来吧。你说呢?”

“这怎么赌啊?”特木说道,“一座大楼,一块广告牌,砸伤一个人,砸坏一个花坛。看点、卖点都没有,能赌吗?再说赌注往哪儿下?”稍后,略一思忖,“不过,既然你对这件事这么感兴趣,那就照你的意见办吧。那我们现在做些什么呢?”

“不管需要做什么。也只能由我来出面。”惠野说道。“因为你刚刚接触这座城市,在许多方面还不了解它,目前无法深入它的内部。而离开内部情况的支持,我们的设计就很难展开,或者虽然能够展开,也不会贯彻到底。那好,两天以后,我就会把得到的情况带给你的。到那时,你的表情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单调了。”

特木从内心里佩服惠野的思想犀利。在他的初步感觉中,别看惠野表面上放浪形骸,其实他的城府是很深的。于是。他当即说道:

“是的,有些事情我的确无法插手。不过,在你办理的过程中,如果需要我参与的话,可以随时通知我,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离开希尔顿酒店的时候,路灯的光芒已经控制了春城的上空。临街建筑物和商铺里,不同颜色的电器装置交相闪烁着,怒射出各种各样的光彩。树影斑驳的人行道上,带着鲜明的家庭标志,人们在悠闲地散步。没有什么宠物。按照春城市政府的有关规定,宠物是不能上街的。这样,在人们外出的时候,它们就都被留在了家里。街头不时有机动车辆驶过,但是却没有一点声响。整个夜生活的主色调充满了谐和、悠然与适意。但是所有这些都引不起特木的兴趣。此刻。他的思绪依然停留在市报上的那条简讯里。眼前总是浮动着惠野那副玩世不恭而又很难琢磨的样子。老实说。他从内心里不愿意就这场“风波”与惠野进行这次赌博。当时他所以作出那样的表示。完全是为了不拂对方的兴趣。在他看来。由一种自然现象所引发的这场“风波”,根本不适宜进行赌博,因为它没有能够放置一件“衬衫”的位置,决不像几十匹骏马在草原上进行比赛那样。结果直接而明确。所以到头来。恐怕只是对时间毫无意义的浪费。惠野久居春城。怎么就看不到这一点呢?带着这样一个疑点。特木神情木然地在人行道上走着。

回到住处以后,特木开始洗涮身子,在企业里打工,每天晚上休息以前,这个程序是必须进行的。就在这时,手机突然连续响了起来,但是每次响铃都很短促。显然。是有人发来了信息。这肯定是惠野,特木想,今天晚上。要说的事情都已经说得十分清楚了。怎么这么晚了还要发信息呢?难道又有什么新的情况需要沟通吗?想到这里,他

当即打开手机。接着便开始浏览起那些信息来。

谁知。出现在手机里的完全是一些陌生的电话号码,而且信息的内容都是针对这次赌博的。凡是发来信息的人都明确表示,他们坚决支持这次赌博,进而通过这种方式。把春城市的精神文明建设置于全社会的监督之下。因此,他们也都参与了这次赌博,但赌注不是衬衫,而是钞票,赌资最低一千元,最高不超过三千元。因此,希望特木能够把赌博过程中出现的一些情况随时告诉他们。

这是怎么回事?这些人怎么知道自己和惠野在赌博?特木想,噢,那肯定是惠野告诉他们的。这么一来,这次赌博就只能往前走,而不能后退一步。与此同时,整个过程必须公正、公平、透明。想到这里,特木立即开始着手回复那些信息。他明确地告诉这些发信息的人,他和惠野的确在进行这样一次赌博。但赌博的根本目的是为了促进春城的整体文明建设,而不是别的什么,希望大家能够及时给以关注和支持。至于赌博的进展情况,他会随时告诉他们的。

第二天,特木照旧到那个叫做高超电视材料有限公司的企业去做工。这是一个用来制作各类电视机外壳及有关配件的小型企业,但是在市场的一再撬动下。各个生产环节并不缺少高新技术的应用。特木没有技术。这样,他就只能在厂子里做一些杂活,比如运料、装卸、清理等等。今天,厂里分配给他的任务是外运装卸,就是到一个固定的原料厂家去装原料,回到厂子里把原料卸下然后送到指定的车间进入生产过程。这套活路的全部内容。都是在以两个厂子为端点连接成的一条不太长的线段上进行的。线段的两侧,是如林的风味小吃店。经常有人到这里来就餐,而且一来就是一个家庭。要不,就是在哪个店铺里买上一两样喜欢吃的东西,然后带回家里,一家人慢慢地去品味。因此,从总体上看,两旁的建筑物虽然并不豪华,街道也不太宽阔。但是因为一直有一块地方风味特色小吃的招牌竖立在人们的心中,所以顾客的点击率还是相当高的。这样。往返的路途上。就经常洋溢着一种难耐的诱惑。可是对于特木来说,这种诱惑没有多少力量。因为手头吃紧,眼下,他的这种感觉还停留在一种观望、徘徊的层面上。而不能再向前跨越一步。这么一来,剩下的就只是一些没有任何框架的想入非非了。

可是今天特木的这种思绪没有能够继续贯彻下去,让他停留在现实中的是当天出版发行的一张市报。上午,当他在固定的摊点,从报贩手里拿到这张报纸时,《百姓生活》栏目里的通栏标题立即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个通栏标题是“风波骤起,责任需分,路人救助,未留姓名”。标题下面,是用二百多个只有报纸上才会出现的文字组成的一则消息,主要内容是说,最近对广告牌“风波”所造成的后果和责任主体认定,将通过一系列严格的法定程序进行,而对于那个没有留下姓名的救助者,有关方面正在通过各种途径寻找。报摊上,当即沸腾起来——

“显然,这是楼主、广告经纪人和广告所有者在相互推诿。要不。有关部门怎么会采取这种方式来明确责任呢?”人群中。有人大声说道。

“寻找救助者是为了什么?奖励?取证?还是出于别的考虑?春城是文明城市啊,不管是谁,做这么一件事,那算得了什么呀,还用得着这么张扬吗?”又有人说道。

“一件本来很平常的事情。为什么要弄得这么复杂,这有损于春城的形象啊!”

“形象?这些人还管什么形象,要是说到形象的话,那他们的根本形象就是钱。他们恨不得能从空气里也榨出钱来l”

“好啊!这不是正好赌博吗?就像是在香港赛马场上下彩一样!”

“是的,赌吧,人们!”

“赌啊!人们,快来赌吧!”

一时间,前来买报的人们聚集在一起,大声议论着,喊叫着,情绪于激烈中充斥着亢奋。

然而在特木看来,通过一定的法律程序对责任主体进行认定,是完全应该的。文明与事实并不矛盾,离开事实的支持。文明只是一种虚假的文明,不仅没有任何积极的意义,久而久之,反而会把人们的思想搞乱。而经过法定程序,弄清事实真相。在此基础上,再去界定相关责任,明确责任主体,可以避免不良后果产生。因此,大可不必惊奇。想到这里,特木当即离开人群,拨通了惠野的电话。他告诉惠野他已经拿到了今天的报纸,上面登载着一条消息,接着又述说了报摊上的情况,随后他就认真听着。显然,是惠野打断了他的话,这以后。他便一直“嗯”、“嗯”的应答着,很少再有可以构成一个完整句子的音节,最后在“好。我一定照你说的去办”一句话中,把大拇指放在了手机的停止键上。

特木接下来的行动,为惠野的通话内容作了最好的说明。在以后的时间里,他开始处心积虑地寻找人群。只要哪里有人聚集在一起,他的脚步就移向哪里。然后便站在人群中,有意识地将话题引向当天市报登载的这条简讯。他由此而得到了许多情况:有关风波的责任主体致力于表面,背后却各有所计。而且各自都有某种指望和依托;对那位救助者的寻找,更是引发着许多人的兴趣,但结论常常被隐含在对过程似是而非的表述中。因此,直到现在,事情的各个环节都难以确定。而惠野的思考却一步一步地在走向现实。这使特木感到特别惊奇。

第二天晚上,在规定的时间里,特木和惠野又出现在了希尔顿大酒店二楼的那个雅间。今天他们交流的主要内容不再是这次赌博的具体事宜,而是两人在赌博中的各自位置问题。惠野告诉特木,从明天起,他想再给特木增加一份工作:门前警卫。地点是一个与处理风波事件关系非常密切的单位:辖区公安分局。

特木若有所思。稍后突然抬起头来,大声说道:“噢,我明白了。这样。我们就可以随时捕捉一些情况。对吗?”

“是的,特木,你的聪明确实很让我佩服。除此以外。你还能增加一份收入呢。怎一么样,你愿意去吗?”

“没有什么不愿意的。”特木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说我什么时候到位吧?”

惠野从衣兜里拿出一张烟盒纸,交给了特木。他让特木明天就带上这张烟盒纸。到文华区公安分局警卫室去找一个被人们称作老王的人。有关这份工作的前后运作情况,老王都清楚,到时他会妥善安置他的。

特木拿过烟盒纸,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只有七个字:老王同志,请接洽。他吃惊地抬起头来,大声说道:“这,这就管用了吗?惠野,这可是一张烟盒纸啊!”

“我做事情向来注重的是结果,而不是它的形式和过程。”惠野很平静地说道。

凭着一张烟盒纸和纸上的七个字,就可以在区公安分局找到一份临时警卫工作,对于特木来说,这无论如何都是难以想象的。在当代中国,凭借纸条办事,对象又是这么一个单位,这往往是一种身份的昭示。那么,惠野究竟是什么身份呢?特木倏地抬起头来。一双带有明显探究性的目光在惠野的脸上扫视着。

可是待两双目光刚一接触,惠野就马上说道:“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但是这样

的探讨,为时尚早,将来时间会把一切都告诉你的。现在就让我们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这件事情上吧。其它东西大可不必去考虑。至于你到了那儿以后,除了规定的工作以外,还应当做些什么,我想你应该是清楚的。但是这当中,不管在什么时候和在什么情况下,都要把自己的真实意图掩盖起来。我说的这些话你明白吗?”

特木郑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在他的心目中,惠野的形象与放浪形骸的含义已经完全分离了。

食欲突然增加。为此而不得不再增加饭菜。肠胃,其实是一个非常情绪化的东西。

与惠野分手以后,特木径直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刚进旅店房间,手机就连续不断地响了起来。显然。这是又有人发来了信息。而且不止一个人,当他打开手机以后,果然又是一批陌生的电话号码。而且发来的信息内容非常集中。说他们已经知道了特木下一步的行动,把这个情况告诉他们的是惠野。他们认为,特木这么做,是非常必要的,至少在深入内部以后。能够获取一些真实的情况。这样。这次赌博就不会因为有些人不负责任地进行炒作而有失偏颇。这些人说,他们和惠野是莫逆之交。所以,有关特木的行动情况,他们绝对不会泄露出去,请特木尽管放心。除此以外,他们还将与特木一起,密切注意这方面的动向。

现在看来,这次赌博每进展一步,惠野就向他的朋友们披露一次。这样。看似两个人的赌博,其外延却在一天一天地扩大,随着时间的推移。进入这次赌博的人数就会越来越多。这个惠野,他为什么总要这样做?把事情弄得这么沸沸扬扬的,有什么好处呢?唉,特木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第二天中午。特木准时出现在文华区公安分局的警卫室里。保卫科长交代给他的职责很明确:在局领导和干警们下班以后,负责接待群众上访,重点是那些从郊区到局里来的上访群众,主要工作内容是询问、登记、交流、上传、下达。保卫科长特别强调说,这是分局贯彻市政府关于文明城市建设的重要指示而特别推出的一项便民措施,无论如何含糊不得。科长用严肃、信任的目光看着特木。特木用热情、坚定的神情注视着科长,同时不停地点着头。这以后。他便开始进入角色。

然而在最初的几天里。根本没有什么人到这里来寻找方便。轮番出入分局大厅的,只是一拨又一拨衣着考究,派头十足的人们,而且全部是在上班时间。事后,特木才知道,这些人正是那场风波所涉及的责任主体的法人以及他们的随从。分局把他们找来,是在向他们了解情况和听取他们对“风波”相关事宜的意见,以便从中作出合理的、足以让任何一个责任主体都能够信服的裁定。

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样的进出特别频繁。这种情况说明,斡旋是在反复进行的。这么说来,事情的确很复杂。公安分局的工作做得很费劲,程序也相当严整。可是每当这些法人代表们从用作了解、协调的那间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却特别灿烂,并且总是继续着接受协调时意犹未尽的话题:是的,这样的责任,不管是谁,该承担的,都一定要承担。他们说,你看,那个被砸伤的人多可怜啊!末尾还常常附加一声沉重的叹息,而后便低头,好像很伤感似的向外面走去。

连着几天,频繁的进出一直在继续。这也难怪,因为既然事情很复杂,那对事故的责任主体进行界定时,就不能草率从事。更何况这场“风波”及其相关情况已经见诸报端,这就必然会调动起社会各界和民众的注意力,稍有不慎,就可能引发不必要的纠纷和消极、负面的社会舆论,进而影响人们对春城美好的期待。所以,还是把工作做得周到一些为好。想到这里,特木当即通过电话把这一情况告诉了惠野。

惠野一边接电话,一边看着手腕上的表。现在已经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明后两天是双休日。一般地说,市里各个单位是不在法定的休息时间里去劳顿其它部门和市民们的,除非是来自对方的主动要求。这已经作为一项必不可少的内容列入了全市文明建设方案。因此,任何一个单位都不可能违背,更不要说是像公安分局这样的执法单位了。这样一来,协调认定工作就只能在下个周继续进行了。惠野和特木这两天的活动必须据此作出安排。惠野征求特木的意见,问他这个双休日打算怎么过。特木说,这几天他很累,想好好休息一下。

“休息什么呀?”惠野在电话里大声说道,“还是到野外去放松一下吧,你说呢?”

“你是说野游啊!”特木精神一振,“到什么地方?”

“陆地、水上、空中都可以。春城光私人飞机就有两架呢!不过,这次我们先在水上活动吧。明天早晨八点钟。我准时到高超电视材料有限公司接你。”惠野说道。

于是,第二天,察汗淖尔浩瀚缥缈的水面上,便增加了一艘快艇。在水鸟们欢快的鸣叫声中,快艇全速向前:凭借轻灵、便捷和速度的有力支持,由艇舷划出的优美的曲线,在蓝色的湖面上久久地漾动着,带给人一种异常惬意而清爽的感觉。

这是一个新开发不久的水面,但是由于业主的精心。整体布局和设施与春城的文明水平是完全合拍的。水面周边。全部是人工种植的杨柳、牧草和鲜花,造型别致的凉亭、阁榭,和谐地配置在其间。几十艘快艇和游轮整齐地排列在岸边,隔一会儿,便驶向水面一艘。时间不长。水面上便出现了许多长长的水浪。这当中,由惠野和特木乘坐的那艘快艇始终处在最前方。

“怎么样,这里还行吧?”望着水面上这烟雨朦胧的气象,惠野看着特木问道。

“很好。”特木说道,“在草原上,像这样的水泡子是很多的,但遗憾的是,直到今天,都没有人去考虑怎样拿它们去赚钱,原来这是一条生财的路子啊!”

“噢,那些水面是专门用来搞水产养殖业的吧?比如养鱼、虾什么的。”惠野问道。

“不,在草原上,多数牧民是不吃鱼的,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的牧民。因此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产业。”特木说道,“这样,那些水泡子就一年四季都在那里闲着。”

“那多可惜呀,这可是一批资源啊!”惠野感慨地说道,“养出来的鱼不喜欢吃,可以卖出去赚钱嘛!不过,我相信,总有一天,牧民们也会把那些泡子用起来的,世纪风刮得这么强劲。绝对不会遗留下任何一个角落。”

特木若有所思。是的,但愿能有这一天。他想。那样,草原上就又多了一条通向富裕的路子。

前方出现了一片水草。修长的草叶倒映在湖水里。在湖面上铺开了一副浓淡相宜的水彩画。为了安全起见,快艇开始减速。可就在这时,它却就地打起了圈子。惠野和特木赶忙伸出手来,紧紧地攥着舷板,同时吃惊地看着快艇主人。快艇主人告诉惠野和特木,这是湖底的那些水草在捣乱,他马上就处理它们,让他俩不要害怕。接着。便轻轻地摇动了一下手柄,停止了对快艇的燃料供应,然后依靠已经形成的惯性,用手使劲扳着舷帮,慢慢地将汽艇驶出了水草区。

“事情往往是这样,”一场虚惊结束以后,惠野神情庄重地说道,“有些地方,表面

看上去似乎很平静。其实下面却充满了凶险。所以,看问题,想事情,思维应当像剑一样犀利。这是因为,现在一切都在亢奋、激昂和浮躁中进行。在这种情况下,麻木和愚钝就是应当极力避免的。”

可以看得出。此刻,他的思维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但是因为快艇主人的存在,他不得不把自己想要表达的思考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因此,话说的非常含蓄,然后定定地看着特木,带着一丝惨淡的忧伤,轻轻地摇了摇头。

特木心领神会。“但愿这种愚钝和麻木能够在你的手里结束。”他说,“在草原上,牧民们经常说,看问题,要有鹰的目光。惠野,我觉得,你就有这样的目光。”

惠野未置可否。只是扬起头来。将一双目光牢牢地固定在前方,不知思考着什么,飘飘欲飞的长发。就像骏马奔驰时甩开的长鬃一样。

快艇驶入了湖心。随着水波的摇荡,眼底泛动着一片金色的涟漪。几只水鸟贴着涟漪翻飞着,随后像一道闪电似的。没入了天光中,转瞬之间,便出现在远方。视线被牵动着,顺着水面一直向前延伸。水天连接处,荡漾着一片灰蒙蒙的雾气。仅仅于一刻间。原先深邃的目光便突然间失去了原有的力量。

“有许多事情我们一下子很难看透它。”看着眼前这幅景象,惠野意味深长地说道。“这正如前方这片由水雾和波光制造的迷蒙,仅凭固定的目光,对它绝对无可奈何。要想明了它的表里。就必须一直向前。然而随着我们的目光不断向前,迷蒙也在不断地出现,直到走到它的尽头。可是当我们出现在意想中的那个地点突然转过头来的时候,看到的却依然是一种同样的景象。这时。我们才明白,原来,我们虽然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但却始终置身在一种不可捕捉的环境中。这样,就得不断地去穿透。不断地去发现。现在我们不就是这样做的吗?”

望着白茫茫的水面和朦胧的前方。特木仔细地体察着惠野这段话的意义。但是由于生活阅历的欠缺和生存环境的局限。一时很难准确地把握它的内涵。他只是从惠野的这些话里感觉到他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于是,马上跟进一句:“久住城市的人,目光可是很敏锐的啊!”

两位年轻人扑朔迷离的谈话。引发了快艇主人极大的兴趣,尽管他不明白他们是在说些什么,然而他的直觉告诉他。这些话虽然极其普通。但是却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内容。自己虽然听不明白。但从内心里很佩服他们。当这种心理状态出现的时候,思想和行动就会变得异常活跃起来。于是,估摸着两个年轻人的交谈将要结束的时候。他顺手从快艇横隔下拿出一双浆来,很爽快地说道:

“给,你们划一会儿快艇吧。要知道,在我这艘快艇上,这样的待遇可是很少送给人的啊!”

特木和惠野的眼睛同时一亮,跟着,不约而同地朝着快艇的主人点了点头。这以后,由双浆荡起的清晰、漂亮的水漩儿。便连续不断地控制了周围的水面。

“惠野,我们也开发这样一个水面吧,就在草原上。你看行吗?”看着快艇周围不断消失,又不断生成的水漩儿,特木不无兴奋地对惠野说道。

“不瞒你说,我早就有这个想法。今天到这里一游,心里就更托底了。而且我敢断定,只要努力去做,我们的愿望就一定能够实现!”惠野说道。

“是的。但是能有一张时间表吗?”

“时间表是应该由时间来制定的。”

特木抬起头来,看了惠野一眼,这以后俩人便不再说话了,只有双浆拨动湖水发出的声音在耳边清晰地荡漾着:哗一哗——哗——

第二天中午,特木又准时出现在文华公安分局的警卫室里。其时,协调工作仍然在进行。将要下班的时候。从里边传出话来,说责任主体已经确定,相关责任全部得到落实,对这个认定,几方当事人都非常满意。只是那位救助者目前仍然没有消息。但是对象已经基本圈定。特木的思维马上活跃起来。

这次赌博,惠野是输定了。他想。本来么,一个文明程度很高的城市。什么考验经受不了?这正如一匹优秀的骏马,无论怎样的坎坷、风雪、艰险,都休想挡得住它。要不,它压根就不配这个称号!可是惠野却看不到这一点。这样,这场赌博还会有别的结果吗?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就必须表现得大度一些,以便使对方的心理能够控制在一个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为了巩固已经建立起来的友谊,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想到这里,他当即要通惠野的电话,把这个情况告诉了他。

然而奇怪的是,对此,惠野却没有一点反应,他只是告诉特木,让他注意明天的报纸,他说,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那明天的报纸上就肯定会有关于这方面的报道,他希望他和特木能够在第一时间里同时看到这则消息。

第二天上午,特木和惠野在各自所处的位置上先后拿到了当天的市报。果然,报纸上登载着一则有关这场风波责任主体认定的消息。这则消息是这样写的——

本报讯:近日,为社会各界所关注的广告牌“风波”责任主体已经认定,主要责任方为前沿广告公司,与此同时,作为广告载体的国宾大厦以及广告主也负有一定责任。目前,责任范围已经确定。那位救助者仍在找寻。

在整个责任主体认定的过程中,当事人各方都在主动承担责任,生动地体现了春城的整体文明程度。

看来惠野可以预见事情的发展过程,却很难料到它的最终结果。看完报纸以后,特木想。这样,这件事情很快就会划上一个句号。不,不是句号,而是一个感叹号!现在的问题是。本来。这件事情的结果从一开始就是完全可以料到的,因为这是精神文明知名度很高的春城啊!可是惠野却始终将自己局限在一个狭小的圈子里,为此而付出了许多不该付出的心血。这是为什么?噢,他很可能是对自己生活着的这个城市带有某种偏见,久而久之,这种偏见便成了他衡量事物的一种框范。所以这次他就自然而然地把它用在了这场赌博中。可是现在将要面对的却是这样一个结局,在这种情况下,他会想些什么呢?

此刻,惠野手里也拿着一张当天的市报在看着。不过,与特木相比,他看得要仔细一些。而且连着看了好几遍。刚开始看的时候,他的表情是严肃的,冷峻的,带着明显的审视意味。可是在看最后一遍的时候,却不时地微笑着,随后拨通了特木的电话,他问特木看到今天的报纸没有,特木没有正面回答他。却反过来问惠野看完报纸以后他是怎么想的。在特木的想象中,现在惠野的心情一定非常复杂。

“我从来不去想什么,只是习惯于分析,思考和表达。”惠野说道,“不过,我的这件衬衫倒是该放在洗衣机里了。那可是一件名牌衬衫啊!”

“哈哈哈——”特木放声笑了,“惠野,我问你,你是不是舍不得这件衬衫呀?要知道,这和朋友之间的相互赠送可是有区别的啊!”

“特木,不管有没有区别,这都是必须的,都是苍天对你的赐予,更是春城整体文明程度对你的精心成就。”惠野大声说道,随后挂断了电话。

从惠野说话的语气中可以发现,他的

情绪出现了波动。要不。他不会那样去讲话。特木想。可是这有什么办法呢?要知道,当初。双方就是这样约定的呀!

第二天晚上,当特木正要准备到希尔顿饭店赴约的时候。却突然接到惠野的电话,告诉他约会推迟,至于推迟到哪一天,到时他会通知他的。

特木的情绪马上波动起来。噢。可以肯定地说。惠野这是在寻找平衡。是的,当失利已经现出端倪以后。任何一个头脑健全的人都会采取这种做法:在能够进行把握的机会里。设法找回自己。但是这并不妨碍与自己见面呀,因为这样的见面,会在他寻找的时候,给他带来抚慰,至少不会让他因此而感到失落。但是惠野却把本来应该约会的时间推迟了。很明显。他是害怕直面自己。如果那样的话,失败的尴尬就会变得特别残酷。一般的讲,性格越是豁达的人。就越是难以经受这种心理撞击。由惠野想到自己,特木忽然感到了一种无聊。本来,自己这次到春城,是因为仰慕这座城市的文明而到这里来打工的,可谁知却无意中遇到了惠野,并且不考虑任何可能带来的忧伤,而加入了这场赌博,现在自己很可能是赢了,但与此同时,对方却走进了忧郁中。把自己的快慰建立在朋友的痛苦上,这有什么意义呢?人,可不是光为了自己痛快而生活着的啊!

约会推迟了,来自陌生人的信息却接连不断。这些信息,文字长短不一,但内容基本一致:祝贺特木在这场赌博中取得初步胜利。同时为春城的美好形象而感到自豪。其中一条信息讲到,鉴于特木对春城的高度信任。许多人议论说,待赌博结束以后,他们将建议市政府授予特木以“春城市名誉公民”的称号!另一条信息则说,现在他们正在聚会,参加聚会的有几十个人。宴会上,大家一次又一次地为特木和春城干杯,包括那些把赌注押在惠野身上的人。他们说,为了春城的美好形象,他们情愿把自己一的那些钱送给对方。特木异常兴奋。

但是这以后一直没有惠野的消息。他好像失踪了。期间,特木曾经无数次要过他的电话,但是每要一次都关着机,要不。就是不在服务区。孤寂和落寞不期而至。为了谋生的劳作仍然在进行,但是每进行一个动作都显得特别乏力。习惯突然改变后所带来的纷乱和无奈,犹如一个硕大的网,已经把他紧紧地束缚住了。

这样的日子连着持续了五天以后才得到了改变。这天惠野突然打来电话。让特木今天晚上无论如何到希尔顿大酒店的那个雅间里会面,说有重要情况向他通报。

“惠野,这几天你上哪儿去了?啊?怎么连一点消息都没有?是在搜集情况吗?”特木在电话里一迭声地问道。

“是的,我的确是在搜集有关情况。”惠野说道,“因为理智一再告诉我,为了某种暂时不能明确表述的原因,我必须这样去做,而且在时间上要抓得很紧。不瞒你说,今天晚上,我就是向你通报我搜集到的这些情况的。当然,这几天我同时也在洗我的那件衬衫,但是现在我已经把他从洗衣机里捞出来了。”

“哈哈哈——”特木大声笑着,“这么说,你已经把它洗干净了?”

“不。是不用洗了!”

“不用洗了?为什么?”

“暴风雨虽然已经停了,但是大河依然在奔腾!”

“是吗?这怎么可能呢?”

“特木,我交给你的,始终是一片坦诚。”惠野说道,接着,电话里便传来了长长的“嘟嘟”声。

这个人,谁知道他又在故弄什么玄虚。特木想。好在明天晚上就可以见到他,到那时,事情就清楚了。想到这里。特木马上又变得轻松起来。

第二天晚上,特木和惠野同时出现在希尔顿酒店的那个雅间里。但是两人见面以后,惠野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地督促特木多吃一点饭。直到晚餐结束以后,他才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对特木说道:

“给,这是一台袖珍录音机,里面有一盘录音带,你带回住处以后,自己打开听吧。”

“是吗?歌曲,相声,还是小品?”特木问道,“现在我可是很需要这些东西啊!”

“等你打开以后,不就明白了吗?”惠野说道,“可以肯定地说。你非常需要它!”

特木笑了:“什么事情到了你的手里就总是这么神秘,一盘录音带也是这样,惠野,这有什么意义吗?”

“经验告诉我,当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由一件执着的事情所引发的思维是异常活跃的;而这种活跃,常常与这件事情结论的正确性有着直接的联系。”

“这与这盘录音带有什么关系呢?”特木笑着说道,“那好,你不告诉我,那我就带回去自己听吧。”

与惠野分手以后,特木是打“的”回到自己的住处的。惠野的神态告诉他,固定在这袖珍录音机里的声音,一定相当好听。因此必须尽快听到它。于是,他便破例要了一辆出租车,而且一回到住处就马上打开了录音机。谁知。录音机里根本不是什么歌曲,也不是相声和小品,而是一个非常清晰的声音——

“今天是由分局出面进行的最后一次协调。现在,我明确告诉你们,为了春城的声誉,你们再不能像前几天那样互相推诿,更不能吵架甚至骂娘——”

啊,惠野交给自己的,原来是这么一盘录音带!特木的呼吸马上变得急促起来。

“如果你们仍然保持原有的态度,我们就只好根据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依照有关规定,进行最后裁决了——”

哦。这个声音怎么这么熟悉?特木马上把录音带退了回去。为了辨识,他决定再重新听一遍。

同样的语言和声音又一次出现在耳边。特木仔细地辨析着。随后便作出了判断,不错,就是他,浓重的鼻音导致的沉闷的语调,好像给听的人耳朵戴上了一个套子。但是由于职业的积累,他的表达还是准确的,语气中也不缺少行业所具有的那种特殊威严。文华公安分局局长,一个春城家喻户晓的基层公安战线的优秀领导者。然而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哦,先听听那些人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然后再仔细地去分析。录音播放在继续——

“我同意裁决。”首先是广告公司董事长的声音。虽然嗓门不高,但语调却冷峻而尖刻。

“不管怎么裁定,该谁承担的责任,就应当由谁来承担。”这是楼主在说话,“事情本来是很清楚么,可是总有人在那里胡搅蛮缠,这有什么办法。”由于思维的缺失,他的话常常前后矛盾。但是如果听话的人注意力分散,就很难发现这一点;可是对于特木来说。要辨识它非常容易,这几天,当他每次若无其事地走过那间办公室的时候,这个声音经常出现在他的耳边,而且由于特点明显。所以,记忆特别深刻。

“谁胡搅蛮缠了?啊?你怎么这么说话呢?”广告公司董事长突然提高了嗓门儿。

“你们别再吵了!好不好啊?”公安分局局长厉声说道。“光吵架能解决问题吗?”

录音带在继续运行,但好长时间都没有声音。显然,随着楼主与广告公司董事长的争吵被制止,场面整体上进人了沉默状态。可以清楚地听得见公安分局局长沉重的出气声,这说明,对目前出现的这种沉

默,他很不满意,弄不好他很可能会发作。就在这时,录音机里传出了一声轻轻地咳嗽,接着,里面便响起了另外一个声音——

“我同意这个意见——”不需要任何辨别,就可以得出结论:这是广告牌所有者在说话。

“请你讲得明确一点,刚才已经发表了两种意见,你究竟同意哪种意见啊——”分局局长说道。

“就是楼主刚才发表的这个意见,局长,我可一直就是这个意见啊!”广告主显得很不耐烦。

“既然这样,那我们就只好裁决了。”公安分局局长说道,“请你们原地等待,五分钟以后。向你们宣布裁决结果。”

录音机里传出“咔吧”一声。很明显,这是人为的剪辑,为了剔除五分钟的时间,剪辑者的心情同样十分焦迫,果然“咔吧”声响过不久,录音机里就又响起了公安分局局长的声音——

“好。现在宣布文华公安分局的裁定:经过现场勘查和深入细致的调查了解,广告牌风波主要责任应当由前沿广告公司承担:但国贸大厦也负有管理不当的责任,与此同时,广告牌主人也有一定的责任;三方责任分担比例为7:2:1。如果相关责任主体对本裁定不服。可以在十五日之内提起行政复议。宣读完毕。”

“这,这该让我说什么好呢?”一个声音说道。

“我认为这个裁定有失公平!”又一个声音说道。

“怎么还牵扯我啊?”第三个声音说道,“事故完全是因为管理不当才造成的么!”

“我再说一遍,你们如果对本裁定不服,可以提起行政复议。”分局局长说道。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随后从录音机里相继传出三个声音一

“那好,我服从裁决!”

“我服从裁决!”

“那我还能再说什么呢?”

“咔嗒”一声,录音结束了。

特木当即翻出昨天的市报。找到那则消息重新看了起来。恍惚间。他觉得眼底突然长满了针刺,让他感到一种难以遏止的压抑,于是他“啪”的一声,使劲把报纸甩在地下,然后拨通了惠野的电话。但是惠野拒绝接听他的电话。

稍后,手机里出现了惠野发来的一则短信,内容是:“特木。我知道你现在需要冷静。所以,我是不会接你的电话的,希望你能够理解。”

特木马上镇定下来。然而这却是今夜无眠的铺垫。夜里,特木好久都没有入睡,他在不断地思考着一个问题: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春城可是一座久负盛名的文明城市啊!然而答案好却像一团弥漫在山岫里的云烟,无论怎样探究,都难以捕捉到它具有明确质感的存在。

不断有陌生人发来信息,重复着祝贺、自豪、骄傲之类的文字。但是在特木看来。现在这些信息都已经变成了一根根熟透了的针茅,齐刷刷地扎在他的心上,使他感到了一种难耐的痛苦。为了解脱,他果断地关掉了手机。

天亮以后,特木爬起身来。开始洗那件衬衣。他清楚地知道,不管市报怎样编排,只要有了这盘录音带。这件衬衣的所有权很快就属于惠野了。

这是一件纯棉衬衣,在毛化纤纺织品主宰服装世界的今天,棉织品衣料备受青睐,但是与那些高档衣料相比。毕竟还是要便宜得很多,只是因为它的来历比较特殊。才让他留恋难合。这件衬衣,是几个月前额吉用精心梳理过的三斤驼绒从一个过路的小商贩手里换来的。这次他离家出走的时候,额吉亲自把它拿出来。给他穿在了身上。然后让他转过身子,揪一揪这儿,扯一扯那儿,生怕有什么不适当的地方。末了,又让儿子站在对面,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才满意地把儿子送出了毡房。可是现在这件衬衫就要穿在惠野身上了。然而这并不是自己的过失造成的。而是为了一场这座城市的文明和诚信程度进行的赌博,就是说。他是在春城虚伪的面纱下,输掉了这件衬衫的。与此同时,自己原本纯洁、高尚和充满希望的心灵也因此受到了一次亵渎。一种无端的悲哀顿时占据了特木的心头。

惠野仍然没有任何消息,就是一条短信也没有。期间。他曾经给他打过好几次电话,但是每次听到的,都是一阵让人讨厌的“嘟嘟”声。在这种情况下,用郁闷的心情去面对厂子里分配给自己的那些粗糙的活儿,便成为特木惟一的存在方式了。

这天晚上,手机接连不断地响了起来,铃声短促而沉闷。这肯定是惠野发来了信息。特木马上兴奋起来,随后便打开了手机。可是没有惠野的信息。所有的手机号码都是陌生的。所发来的信息。言词粗俗而激烈。他们一致认为,春城欺骗了特木,也欺骗了他们。特木在这次赌博中。输掉的仅仅是一件衬衫,而春城却输得一丝不挂。由于现代信息的便捷和传输之快,更由于惠野的从中鼓动,这次赌博已经吸引了几乎所有的市民。这样,事实上它已经变成了一次倾城之赌。藉此,他们不知道春城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才能找回原本属于自己的尊贵和华丽。他们为此而感到羞耻!

显然,这些人已经掌握了事情的真实情况,否则,他们不会给自己发这样的信息。这些情况肯定是惠野告诉他们的。现在的问题是,既然报纸上已经作了那样的报道,那这个情况就处于绝对机密阶段,可是惠野却知道了,而且途径是一盘录音带。那么,他是从哪里得到这盘录音带的?在得到真实情况后,他马上就告诉了别人,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宣扬吗?鼓动吗?抑或是有别的考虑?由这些信息引起的一系列思考。不间断地纷扰着特木的心房。他彻夜难眠。

天亮以后,类似的信息依然不断,而且文字越来越长,发信息的人情绪也越来越偏激。有的甚至直言不讳地说,他们已经商定,准备集体去找市文明办主任,当面对他进行质询。还有人说,如果有关方面对这件事情没有一个令人信服的解释,他们将要采取一系列足以引起官方重视的行动,首选目标是春城日报社。

但是对于这些信息,特木一概不予回复,在没有见到惠野以前,他是不会随便去处置这件事情的。

终于盼来了惠野的消息。就在两人上次分手以后的第七天头上,惠野打来了电话。可是电话里,他用十分平静的语调说出来的一句话仅仅有八个字:请注意明天的报纸。

“喂,惠野——”特木大声喊着,他想借此机会把自己收到的那些信息的情况告诉给他。谁知,他刚喊了一句,惠野就把电话挂断了。特木感到非常气闷。

遵照惠野的嘱咐,第二天,特木一早起来就向报摊上走去。不知什么时候,报摊周围已经黑压压的聚满了人。人们一边等的买报纸,一边大声议论着。显然,他从昨天晚上就开始接到的那些信息已经传播开来,在场的许多人都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因此,情绪与那些发信息的人一样,相当愤激。有的甚至破口大骂——

“妈的。这叫什么事儿?啊?他们为什么要这么糊弄我们?”

“欺骗换来的是什么?难道是形象吗?不。只能是愤慨和爆发!”

“看他们今天借这张报纸又要胡诌些什么!”

就在这时,报纸来了。人群一哄而上,不一会儿,每人手里便拿到了一张。随后在

要闻版的显著位置上,人们看到了这样一则消息——

5.23事故救助者终于亮相,社会舆论一片赞扬

本报讯:为社会所瞩目的5.23广告牌风波救人者,经过细致深入的了解访问。目前已经找到,并且于昨天在市文明办亮相。消息传开,社会舆论一片赞扬。

经核实,这位救助者名叫张亦然,是文华街的一名环卫工人。事故发生时,张亦然正好路过大厦,听见呼救声,他立即跑上前去,清理掉压在伤者身上的广告牌,然后背起伤者直奔附近的第三医院,从而使伤者得到及时救治。临离开医院时。张亦然还拿出身上仅有的50元钱,作为对伤员的捐助,亲自交给了院方。

有关部门寻找张亦然的过程中,曾经与本人有过多次接触,但是张亦然始终不肯说出是自己救了那位伤者。直到有两位目击者主动出面作证,并且经过医院认定后,他才诉说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从而表现了春城一位普通公民的高贵品质。

“噢,这还差不多!”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人大声说道,“做人么,就应该这样!”

“那天那条简讯不也说得很好吗?可谁知道原来是他们胡诌的!”一个年轻人马上说道。

“这条消息大概不会是假的吧?这不,这个叫张亦然的人可是经过医院认定的啊!”又有一个人说道。

“对,不会假。这样,输的,赢的,就都扯平了。”人们大声嚷嚷着。是的,这多少还可以使人得到一些安慰。特木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听着人们的议论,随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惠野呢?他看到这条消息了没有?如果看到的话,他会怎么想呢?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紧接着,电话里便传来了惠野的声音:

“特木,你拿到今天的市报了吗?”

“这正是我要问你的,惠野。”特木说道,“我不但拿到了报纸,而且已经看过了上面的那条消息。你呢?你看那条消息了吗?”

“看得很仔细吗?特木。你可要看仔细啊!”惠野没有回答特木的提问,却把问题引向了另一个方面,而且只说了这一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这则消息也有问题吗?特木想。于是,他马上拿起报纸重新看了起来。这次,他看得非常细致,甚至连一个标点符号都不肯轻易放过。然而消息里。除了一处不太清楚的字迹外,没有一点能够引起怀疑的东西。于是,他放下报纸,开始捕捉惠野的思想。他这是在干什么,是心理不平衡导致的急迫吗?照理说。他不会这么狭隘。不能因为构成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即将出现平衡的时候,故意制造悬念。不。他不会这么做,这不符合他的性格。就在这时,他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文华街”三个字。啊,那天自己不也是在文华街一栋大楼前救起过一个人吗?而且时间与广告牌“风波”恰好在同一天,事情怎么会这么凑巧呢?惠野让自己仔细看这张报纸,是不是与这件事情有关啊?想到这里,他当即拨通了惠野的电话,让惠野马上陪他到一趟文华街。

“特木,请你说得明白一点,你要到文华街什么地方?”惠野问道。“文华街可是一条很长的大街啊!”

“一座很高的大楼么。”特木说道,“在我的印象中,好像和希尔顿酒店差不多。”

“那条街上高楼大厦多得很。像希尔顿酒店那样的造型也不少。谁知道你说的是哪一栋啊!你能告诉我一个大致的方位吗?”惠野问道。

特木略一思忖。然后说道:“那索性就到国贸大厦吧,到了那儿以后,我们再仔细辨别。”

“好吧。”惠野说道,“那你现在找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国贸大厦,他会准确地把你送到那里的。我现在就到国贸大厦。”

大约二十分钟以后,特木和惠野先后出现在文华街国贸大厦下面。当大厦高耸的楼体和楼下那个被砸坏的花坛走进眼底的时候,特木原本平静的目光马上充满了惊奇。“原来这栋大楼就是国贸大厦啊!”他说。

“不错,这就是大厦。春城标志性建筑之一。”惠野站在一边,语调平静地说道,“怎么。你来过这里?”

“在还没有到达终点以前,骏马是不会突然收住蹄子的。”特木说道,随后转身向大街那边走去。那边,沿着人行道向东走大约三四十米,便是春城市第三医院。

身后。惠野站在那里,默默地瞅着特木匆匆离去的背影。神情冷峻而哀婉。

“噢,怎么会是你呢!来,让我好好看一看,啊,该不是弄错了吧?”十几分钟以后,在春城市第三医院的走廊里。一位女大夫仔细地打量着特木,惊奇地说道。

本来,特木到三医院是要找院长的;如果找不到院长,他就设法找到那位女大夫。那天,当他把那个人救起以后,就直接背到了第三医院。出面接待他的是一位女大夫。临走时,作为对伤者的资助。他从自己身上拿出仅有的五十块钱,这五十块钱也是交给她的。当时,他并不知道发生事故的那座大楼是国贸大厦,现在他才知道,它,就是国贸大厦。那天,他就是在它的脚下救起那个人的。今天市报的那则报道和惠野针对这个报道讲的那几句话,使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为此,他决定到第三医院找医护人员回忆一下当初的情况,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连他也说不清楚。谁知,在没有找到院长以前,恰好与这位女大夫不期而遇,而且从她这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语中,特木马上就感觉到了什么。于是,他当即一本正经地问道:

“怎么,你们这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吗?大夫。”

“这,这该让我们怎么说好呢?”女大夫没有回答特木的提问,却摊开双手,堆着满脸无奈,焦急地说道:“我说小伙子,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啊?你怎么这个时候才来找我呢?如果你早来几天,不,准确地说。只需要一天,一天,仅仅一天的时间,事情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你明白吗?”

“大夫,我可以明确地回答你,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你现在在说些什么。”特木大声说道。

“人家那些人可不像你。真的。我决不骗你。这么多年了,我还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呢!”对特木的话。女大夫好像根本没听到似的,只是喋喋不休地在继续着自己的思维,“不瞒你说,那些日子,每天都有人到医院来找我,真的,天天如此。这么一来,接待这些人便成了我的日常工作。日常工作,你明白吗?而最后来的这个人,长得又那么像你,就是他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也会把他认做是你的。可不是么,像春城一样鲜活的脸,宽阔的额头简直能跑得开汽车。尤其是那两道眉毛,就像两缕马尾,一旦甩起来,谁知道力量会有多么大。而那个鼻子和那张嘴,又那么醒目,那么智慧。你看,你不就是这么个相貌吗?现在,只有现在,我才发现,原来你就是你,他就是他。你们根本就是两个人。这么一来,他就自然而然地取代了你,并且顺利地得到了应该由你得到的那份荣誉。本来,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可谁知,现在你却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大夫,你能简明扼要地告诉我你们这里究竟发生什么事情了吗?”特木很不客气地打断了女大夫的话,再一次大声说道。

女大夫却依然故我:“是的,我的记忆曾经出现过错误,小伙子。”女大夫接着说道,“但是你的到来,使我很快地就把失去的理智找了回来。可现在结论已经公布。整个春城都已经知道了张亦然这个名字,到医院里采访的记者不知来了多少批。可实际情况却是这个样子。这、这该让我们怎么办好呢?”

女大夫在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异常丰富,完全能够使人联想到雨后游走在阳光里的那些云彩。

“大夫,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再问你一遍,你刚才的这番话究竟是想要说明什么,你能简明扼要地告诉我吗?”特木又一次大声说道。

“噢,你还没听明白我说的这些话啊!我可是说得很清楚的呀!你怎么也像那些人一样,让我说的这么费劲呢?那我就再告诉你一遍,广告牌风波中的那位救助者已经确定,但对象不是你,而是另外一个长的很像你的人,可实际上就是你!”

“你说的这是事实吗?”特木顿时睁大了眼睛,一双目光在女大夫的身上急速地扫视着。

“小伙子,我可是一名医务工作者啊!”女大夫突然提高了嗓门,“自然科学工作者是最注重实证的。这,你即使不明白,大概也听人说起过吧?”

特木万分惊愕。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事情竟然会是这个样子。老实说。他不希望这种情况出现,尽管他可以由此得到一份荣誉。当然也不是为了自己那件衬衫,对他来说。这些都微不足道,而是为了一种能够点燃心灵的希望。可是现在这个希望彻底沉寂了。消失了,破灭了!在女大夫一番很难把握要领的!啰嗦中!

一阵巨大的悲哀猛烈地撞击着特木的心,让他一时感到无所适从。此刻,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去,马上回到住处,把衬衫从身上脱下来,扔到水盆里,仔细揉搓干净,然后不带一点怜惜地把它交给惠野,就像在草原上交出一副寻常的马镫一样。以至于当他抬起头来时,才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走在大街上了。

特木一口气回到住处,接着便从身上脱下那件衬衫,把它泡在了水盆里。然而心底却始终荡漾着一片波涛,任凭怎样去控制,都难以遏止住它的躁动。无奈,他只好选择放弃。随后站起身来。默默地在地上踱着步子。寻常,这种状态只有在非常窘迫、苦闷和彷徨的时候才会出现。

就在这时,手机响了。电话是惠野打来的,他在电话里问特木,现在心情怎么样。

“惠野,今天我才明白,原来在这座城市里。根本没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你的眼睛。”特木说道。“而且一切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中。这是为什么?”

“这没有什么秘密,特木。告诉你,这并不意味着我的目光有多么深邃,而是因为事物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浅薄。揭开这种浅薄,对于任何一个头脑健全,并且熟悉它的人来说,都是非常容易的。说得现实一点,比如。现在我就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敢断定,现在你正在洗你那件衬衣,但是你那颗心却一点都不安分,反而充满了忧郁和疑问。还有气闷。我说得对吗?”

“老实说,我很佩服你,惠野。尤其是你的思维方式和目光。如果有人感兴趣的话,我相信,不久的将来,对于你的生理研究就会成为他们的课题之一。”

“是吗?那我就提前向你表示感谢了,特木。但是我现在要说的是,如果你没有欺骗我。那就请你把洗衬衫的事情暂且往后搁一搁,然后去做一件应该做的事情。目前。这对于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

“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特木问道。但是惠野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放下电话,特木认真地思索着惠野的话,然而任凭他怎么样调动自己的思维,都找不到一件目前应该做的事情。是的,截至目前,这场赌博已经结束,随着这件衬衫的交出。作为一个完整的过程,它已经进入了昨天。在这种情况下,还有什么事情需要去做呢?没有了。一件也没有了!然而仔细一想。心里总觉得有点愤懑。与此同时,全身的每一个部位似乎都充斥着一种被玩弄、被羞辱的感觉。不是为了这次赌博的结果。而是为了市文明办的承诺。当初。市文明办主任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作出那些承诺的。而且表现得特别坦荡、诚挚。情绪慷慨激昂。可是实际情况却是这个样子。确切地说,这是一种欺骗。他欺骗了良知,欺骗信任,欺骗了希望,也欺骗了社会。由此而给春城带来的耻辱是不可以用数字来统计的。但是仔细一想,其实,这并不是市文明办的过失,作为一个职能部门,它不具备这种资格,尽管当时是市文明办主任在那里演说并且作出承诺的。造成自己在这次赌博中败北的,从根本上讲,是春城市政府。试想,如果没有它的指示,市文明办能举办那样一个新闻发布会吗?市文明办主任能在新闻发布会上慷慨激昂地作出那样的承诺吗?因此,这个责任应该由春城市政府来承担,他无法推卸。想到这里,惠野当即推开门,大步向外面走去。

这次,他一出门就要了一辆出租车,让司机拉着他径直向春城市政府大院驶去。在市政府警卫室里,特木明确表示,他到这里来是找市长的,希望警卫室的工作人员能够满足他的这一要求。两位工作人员熟情地接待了特木,按照岗位职责规定,他们详细地询问了特木的身份,家庭、职业、文化、住址等自然情况,以及找市长的目的,并且逐项进行了登记,然后告诉特木,上访最好到市长办公室。这样,就能保证所要上访的问题能够及时得到处理,因为在上班期间,只要市长亲自出面接待,无论涉及到哪个部门,那些部门负责人都会随时出现在市长面前。

特木一再解释,他不是来上访的,而是要当面与市长探讨一个事关春城形象和它的未来发展问题。在个人问题上。他没有诉求。这样,选择一个能够包容散漫、自由、深广和平等的环境,显得十分重要,而就目前他所处的条件而言,市长的家应该是首选。况且,他刚到这里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在这个问题上,市长曾经作出过承诺。而且非常庄重,这在市政府下发的文件当中就可以看到。现在,他应当兑现自己的诺言,如果他确实是一个讲究诚信的领导者的话。

对于特木的出色表达。两位工作人员充满了好奇。他们不断地交换着眼神。最后明确地告诉特木。市长的家在文华街文苑小区一号住宅楼。独院独楼。

从政府警卫室出来,特木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慰,为了此行的如愿以偿,和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在两位警卫室工作人员面前全面周到的表达。接下来就是对文华街文苑小区一号楼的认定了。现在天色已晚,特木决定把这件事放到明天去办,晚上先抓紧时间把那件衬衫洗出来,好在和惠野再次见面的时候交给他。

第二天,特木清早起来就要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向文华街驶去。不一会儿,便出现在文苑小区一号楼前面。政府警卫室的工作人员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个独院独楼,而且周围至少一百米之内没有任何建筑物,在当代中国,这足以显示出主人身份的高贵。尽管这样,特木还是在周围转了一会儿,并且问询了几个人。当他确信这个独

院独楼确实就是市长的住处以后,才又要了一辆出租车,返回了住处。

当天晚上,在规定的时间里,特木在希尔顿酒店的那个雅间里又见到了惠野。俩人一见面,特木就毫不犹豫地拿出自己的那件衬衫,送到了惠野手里。

“难道这件事情就这么完结了吗?特木。”惠野问道。

特木一愣:“这应该不会有什么怀疑了吧?”他说,“怎么,难道你认为它还没有完结吗?”

“你说得很对,特木,事情的确是完结了。”惠野说道,“但是我们已经成为朋友。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应当感谢这次赌博,尽管你输了,而且输得很惨。但是这能怪你吗?不,不能怪你!既然这样,那从今以后,无论你在春城办什么事。都要告诉我一声。当然不包括你的隐私在内。以便在你遇到困难的时候,我能够适时出现在你的面前。特木,告诉我,你听明白我的这些话了吗?”

“听明白了,惠野,谢谢你,我会这么做的。”特木很平静地说道。但是内心却非常复杂。然而他必须抑制自己,同时不排除对自己目前正在谋划的这件事情有意识地进行掩饰。

饭后的分手是在沉郁的气氛中进行的。其时。惠野紧紧地握着特木的手说道:“特木,我相信我们很快还会见面的。你说呢?”

“是的,惠野,我们后会有期,”特木说道,然而语调却十分平淡,一如夏日草地上徐徐掠过的一缕清风。“但是在临分手以前,我想问你一件事,你能告诉我吗?”

“完全可以。特木,有什么事,你就尽管说吧。我会让你满意的。”惠野说道。

“在我们进行赌博期间。我曾经收到过许多陌生人发来的信息。”特木说道,“从那些信息中可以看出,他们对赌博进展的情况非常清楚。不用问。这些情况肯定是你告诉他们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这有什么意义吗?”

“为了让春城全体市民都知道这件事!”惠野坚定地说道,“请你相信,不久的将来,春城就会沸腾的!”

特木略一思忖,随后说道:“好,我们就此告别。”说罢,紧紧地握了握惠野的手,然后转身而去。

惠野站在那里,定定地瞅着特木的背影。内心忽然涌起一阵难言的怅惘和感慨。

离开希尔顿饭店以后,特木独自在大街上徘徊着。夜幕下的春城。还像以前一样端庄,大方,漂亮,文明,有序。但是此刻。在特木的眼里它却是灰色的。路灯的光芒特别灿烂。然而从天幕上走出来的巨大的阴影,依然倔强地穿过那层光晕。将自身的乖戾倾泻在地上。不远处,有列车驶过,高亢的汽笛声和车轮节奏分明的律动。组合成一曲粗犷的不夜曲。在寂寥的夜空久久地回响着。特木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于是,当一辆打有空车标志的出租车驶过来的时候,他当即挥了挥手。

这次,他的目标非常明确,文华街文苑小区那个独院独楼的市长之家。在那里。他要当面向这座城市的最高行政长官敞开自己的心田。同时向他把失去的公道讨回来。为此。他已经准备了一天多的时间。自从他决定去见市长的时候。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从谈话的内容,方式到语气,包括可能涉及到的每一个细节和表达时的语气选择,他都作过仔细的考虑,经过反复的思考,他已经成竹在胸了。

现在特木已经出现在市长楼下的那扇大门跟前。但是他并没有急于敲门,而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整理着自己的服装,同时极力让心绪能够平静一些。最近这几天,他的心情犹如夏日的长河。一直汹涌澎湃,很少有止息下来的时候。但是现在他必须控制。他清楚地知道,与市长探讨问题,是特别需要冷静和克制的。

经过简单的修饰和短时间的心理调整,特木的身心逐渐趋于平和。当他确信自信已经完全控制了自己的时候,便果断地伸出手。轻轻地叩响了市长家的门铃。

稍后。门开了。然而出现在特木面前的,并不是他想象中的市长,而是他的赌友惠野。

“啊。这、这——惠野,怎么你在这里?”特木吃惊地问道。

惠野笑了:“这是我的家啊!特木。”

“你、你——你是市长?”

“不,我不是市长,我是市长的儿子。不过,我觉得,在这个时候,由我出面来接待你是最合适的。你说呢?特木。”

“这,这——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呢?”特木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自己的心境了。

“这没有什么不可以理解的。”惠野说道,“因为对于我们来说。现在无论找谁以及和谁说什么话,都已经是多余的了。特木,我还是那句话,惠野对你始终是一片坦诚。走,我们到外面去说话。”说着,拉起特木的手,径直朝大街上走去。

然而当他们相随着来到大街上以后。惠野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抬起头来,两眼望着深邃的夜空,不知思索着什么。一旁,特木低着头。沿着人行道默默地走着。

“今后你打算怎么办!”良久,惠野回过头来,看着特木问道,“还继续在春城呆下去吗?”

“不,在经历了这件事情以后,我对这座城市已不再留恋。明天我就要离开它了。”特木说道。

“你准备上哪儿去?有具体目标吗?”惠野问道。

“这——唉,能到哪儿去呢?”特木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我准备还回到草原上。”

“为什么?”

“为了骨子里的诚信。坦荡和纯洁。”

“生活呢?有着落吗?”

“我想。只要勤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能把事情想得再远一点吗?特木。就像我们曾经探讨过的那样。路还是越宽敞越好走啊!”

“首先我想从那些水面上抓出富裕来。”特木说道,“但是我知道这非常艰难。”

“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特木,我和你一起干!我们再合作一次!”惠野突然大声说道。“今天我就是准备和你一起出发的。”

“啊。这是真的吗?惠野。”特木声音颤抖地问道。

“是的,当得知你是从草原上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产生了这个想法,后来,我们在湖面上的那席谈话,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而当我拿到你这件衬衫以后,就做好了充分准备。这不。我已经全副武装起来了!”

特木猛然张大眼睛,仔细地打量着惠野。不错。今天晚上。惠野的确是经过精心装扮的。身上的衣服从头到脚已经全部换过,但因为是以旧换新,颜色、款式、大小,都丝毫没有改变。所以如果不仔细辨别是很难发现的。与此同时。背上还多了一个大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什么。这种情况说明。惠野的确是有谋而动。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为了诚信。坦荡和纯洁。”惠野一眼便看出了特木的心思,于是,不等特木提问,就高声说道,“但是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到这里来的。主宰这座城市的应当是我们这些人!”

“啊,这太好了,惠野!”特木说道,“是的,我们的确应当这样去谋划我们的将来。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如果你能把事情办得很利索,我们今天晚上就动身。”惠野说道。

“今天晚上?”特木眉毛一扬。

“是的。草原的大门时刻都敞开着。”惠野说道,“而通向那里的路,是不需用选择的。”

这以后。人们再也没有看惠野和特木的身影,也不知道临离开春城前,他们做了些什么,只是在当天夜里,接到过惠野的一条信息,内容是:朋友,明天早晨请注意观察国贸大厦。

第二天,人们清早起来,便一齐向国贸大厦望去。其时。国贸大厦顶端那根高高的铁杆上,悬挂着一件衬衫。霞光中,衬衫迎着徐徐晨风,无精打采地飘动着。远看上去,就像一面刚刚从战场上撤退下来的、被硝烟熏得不整洁的旗帜。

[责任编辑任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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