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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诗写:无难度“切诊”

2009-09-09陈仲义

南方文坛 2009年3期
关键词:诗歌

陈仲义

网络书写,为新诗开辟出一条令人兴奋的出路,同时也暴露出自身的弊病。某些极端——例如自动、半自动的“脱口”倾向,平面堆砌的现象学趣味,复制拼贴的灌水操作,都在加剧传统美学秩序的瓦解。

单从技术美学角度上讲,不要说诗歌已没有了朦胧诗时期的精致,一般的诗歌规范也不太遵循。粗疏、简化,尤其是“分行说话”,成了绿色通行证。一股即兴随意、唯快感是问、一掠而定的写作风气,正在蔓延。诗写者祭起灵性旗帜,用小聪明小机智,取代某些沉重的、道义的以及技术性的东西。本文试图从不同作者的同题书写(风),和对某些知名诗人的“知名”文本剖析,来觉察问题的严重性。

当下网络诗写的一个严重问题,就是秉承“只要说出来就行”、“怎么说都行”的诗学立场,把说话排成分行文字,把分行文字混同诗歌,导致废话连篇。

下面以风为例,通过同题诗比较,看看是否经得起一点艺术推敲。有一位网络名作者是这样写的:风大起来/我们会说/今天的风好大/如果是夏天/我们会说/好舒服/如果是冬天/我们会说/真他妈冷/如果没风/我们又会说/今天没有风

按照这样所谓的“诗性”逻辑,笔者一天可以生产几十首,立马如法复制如下:如果风很小/我们会说今天的风没劲/如果风很轻/我们会说/风得了软骨病/如果风只剩一丝儿/我们就说风就要离开了/……还可以无限制地炮制下去。为什么说这样的诗是劣等糟糕的呢?在于它提供一般性常态,这是每个人都能说出来的常识。这样的常识,小学生都能写出来,还要诗人干什么?但是恰恰是这类型的诗不仅被作者感觉良好,也在网上广获认可,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接下来是一位新秀《起风了》(heguoan):起风了,不知已是第几次∥想起/我们的第一次相遇/错了/我从此再也找不回自己/像一片落叶/在风里/无根地飘/孤单,寂寥。这是充满流行歌曲味道的校园诗,寄托一点情感,表达一点寂寥,虽然没有什么大毛病,但一点特色都没有,依然没有逃出风与叶的常识性比喻关系,即未能走出一般化的窠臼。这样的诗也是平庸的,上述这两类诗占据了网络大部分版图。

而引起大规模争论的是所谓“梨花体”,《有风吹过》(赵丽华)连题目合在一起只有三句:“有风吹过/我看到柳枝摇摆的幅度/有些过分。”这首诗似乎是瞬间的直觉感受——随意间的小感觉里有生命互动;或许无意间也在尾巴处留下空白,产生某种意想不到的“召唤结构”?这就使得许多仿效者迅速进入“接龙”工程,制作出数十个结尾,在谐趣中游戏,形成一次小小的网上狂欢,顺手拈来对该诗结尾的三种“演绎”:

A我看到柳枝摇摆的幅度/有些过分/很快,树/倒了/风/还没/有停;

B我看到柳枝摇摆的幅度/有些过分/树下站着一对/情侣/那女的仿佛/穿着超短裙/那男的好像/手乱摸/有些过分;

C 我看到柳枝摇摆的幅度/有些过分/树下站着一对/情侣/果然/不久之后/那个/偷窥的人/从树上掉了下来

不是说三句话不能成诗,而是说,没有更内在东西的支撑,是很难进入好诗行列的。相比之下,倒是“80后”的罗铖,他的《起风了》在单薄中,寄托了自己的情感分量,扣去呼应题目的,也只有三旬:起风了∥祖母一声赶一声地咳/咳出血了∥这场风真的很大这首诗,虽然也属于瞬间感受,但用一个细节——一声赶一声地咳,与出血的严重性,构成密切互动,在极简约的语言中,表达对亲人的牵挂。

风,向来是深获诗人广泛青睐的题材,但千百年来写烂了。所以假如没有一点新发现,千万保持缄默好了,因为有那么多吃饱的胃口在挑剔着。至少,也得估衡一下是否基本达标,才能拿出手。比如像苏浅的,在同类题材中的口语中没有让我们失望:起风了/一些玻璃挤碎了自己/一些叶子压弯了自己/一些水弄皱了自己∥紧抱双臂/无力抵挡的风/推着我/向背离家的方向/一路小跑∥起风了/一些谎言也就找到了借口它起码提供“起风”的形态,用三组动词形象描述“风”的破坏性,进而将自然界的现象与日常人际关系“对接”起来,使得诗作没有停留于表层漂浮,而是让风与流言、谎言、谗言构成某种关联;故意歪曲两者的逻辑关系:是因为起风,才导致谎言找到借口——让人在“错乱”中领悟诗意。

从上面几首风的同题诗比较中,可以看出,它们都是采用口语,但差的诗,仅仅是形式上的分行,停留于一般说话上的“常识”上,没有任何陌生感。而比较好的,虽然也采用大白话,却有一定张力。

成功的网络诗,应该是在浅显语言中韵致十足的、能品味的、有余味的,而不是一览无余的形式分行,更不是唾沫的随意吞吐,废话的连篇累牍。成功的网络诗,应懂得恰如其分的控制和施展“看不见”的张力;在貌似无难度的写作中,体现潜在而真正的难度。

遗憾的是,废话写作非但没有得到有效甄别,反而伴随网络的便捷,泛滥起来。包括许多成名诗人在内,过分强调所谓的原生态、无技巧,现象学、过分强调呈现就是一切,使得不加任何努力的“说话”,成为普遍“诗意”。

名诗人吉木狼格的《消息》这样写道:六月六号/是普通的一天/早上下雨,中午出太阳/下午开始飘雪。晚上/一场风暴过后有云有月光。许多人对此大为赞赏,笔者不以为然。简洁倒是蛮简洁,但充其量完全是一天的天气预报。多数这类叙事只是体现了“信息”而已。由此回想起吉木狼格《人群中我想见一个人》就写得好:高处看水/矮处看山/她不高不矮但/很远。无疑它的简洁蕴籍要远远超过《消息》。所以一首诗的好坏、高低还是可以判若分明的。

再如名诗人何小竹《在芳华横街橡皮吧门口》这样写道:在芳华横街橡皮吧门口/我看见/一辆桑塔纳轿车/在倒着走/这时杨黎正从门里/探出头来/我问,这车怎么倒着走/杨黎的头便缩了回去/然后乌青/出现在门口/我又问乌青/乌青看了看,呵呵/他说,那是在倒车

全诗也是仅仅告诉我们一次“倒车”信息。现在糟糕的是,把这样只带有日常“信息性”的,缺乏感觉与想象的东西被当成好诗,认为只要“呈现”,如实记录就大功告成,这无疑是个巨大误区。

同样,把诗作为标签、布告来写,也是一大倒退:《傻瓜灯——我坚决不能容忍》:我坚决不能容忍/那些/在公共场所/的卫生间/大便后/不冲刷/便池/的人。赵丽华曾为此辩护说:该诗是为着表达对大便后不冲刷的人强烈的抗拒情绪和公共道德观;我想尝试让这样的题材也能人诗,不想再讲究什么意境含蓄。赵丽华用意很好尝试也值得鼓励,然而问题在于有没有写好?设想把全诗连起来,就变成:坚决不能容忍在卫生间不冲厕所的人。不言自明,它只能达到标语水平或告示水平。我最想说的意思是:万勿糟蹋诗的分行“专利”。

还有大名鼎鼎的皮蛋(老头子),垃圾派的创始人,他有些“诗想”充满智慧和寓言,但有些显然是信口开河的失败之作。如《一个主义》,笔者实在不敢恭维,全诗如

下:我只相信一个主义/这就是垃圾主义/我究竟/为什么只相信垃圾主义呢/因为它是垃圾主义。

杨春光曾经为这类“说话诗”作辩护,他说:“不是一味地写作什么口语,而是在说话,说真话、说人话、说有缺陷之道德的人话、说有独立之思想的人话,哪怕就是丑恶肮脏之心里话!这是最好说的话…一对说话的解放,就是对真人的解放。”

这样的强调,十分吻合早期胡适极力倡导的“有什么话,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的诗体大解放@。九十年前胡适这话具有革命性意义,但现在看来,论者对前辈的全盘“继承”,不顾具体语境发生很大改变,肯定会引向新灾难。本人对此提法只能同意一半:固然,突破意识形态禁区,大胆说出来是一种艰难的胜利,但敢说——直白地说,显然还不够。还必须“能说”、“会说”、“巧说”——也就是要求智慧地说、艺术地说,决不能满足于分行水平上的口舌运动,乃至于口腔分泌物的排泄。

严重的是,分行水平上的口舌运动和分泌物排泄,蔓延到了诗歌的“叙事性”,使本来对于复杂事物的处理,占有一定优势的叙事方式,落入枯干的平板记事,像《红提》(赵丽华):我原来买红提/买过60元一斤的/还都是蔫蔫的/那时候我想/什么时候我能买到2元一斤的提子啊/今天在新华路和花园楼的街口/我又遇到卖提子的/真的2元一斤/而且很新鲜/我买了5斤回家/一路上我想:我总算买到2元一斤的提子了。充其量,这只是一笔家庭生活开支流水账,对现代叙事性如何处理复杂事务,未能提供新感觉新方式。

最后,再看看小引特别推崇的诗人于小韦的《火车》,原诗四行如下:旷地里的那列火车/不断向前/它走着/像一列火车那样。小引衡量出这是一首好诗,理由是,该诗“无处不散发着汉语诗歌坚韧的质地,它简约节制,冷静客观,像一块绒布上的蓝玉石,有着黯淡却夺目的光芒”。“它沉静、稳固、庄严、莫名其妙,有着独特的最终的价值。”评价非常之高。可是按照这样的尺度,愚驽者如我,却能在一分钟内打出这样三首“好诗”来:

第1首《老师》:课堂上的那位老师/不断讲着/他写/像一位老师那样

第2首《大火》:锯木厂的那场大火/不断烧着/它冒烟/像一场大火那样

第3首《小鸡》:草地上那只小鸡/不断啄着/它吃/像一只小鸡一样

笔者还可以无穷尽地将第四、五、六、七首……打下去。以这样简单的现象还原方法,一个无须什么训练的人,完全可以“诗”尽万物。但是,设若把这四首诗的核心句取出来,不外是:火车……像一列火车那样;老师……像一位老师那样;大火……像一场大火那样;

固然二十年前,像这样的诗对意象化、对文饰之风可能起过矫正作用,但二十年后诗坛还一直推崇备至这类诗,是不是开倒车了?

本来,表面的复义,可以引向广义、多义、歧义,但由于处理得太过简单。差不多等于是拿一个篮子告诉你,这是一个篮子,你随便说说里面装什么就是装什么了。这样的无难度的“好”诗,经得起推敲吗?

说话的分行和分行的说话,导致无难度写作风气愈演愈烈。不少人认为:诗歌讲究难度,是过时老皇历,诗歌只要有灵性就够了。诚然,诗是灵性的,本质上诗歌属于性灵写作,性灵是更为内在、深层、隐秘的,而快感是比较表层的东西。有些人只凭一点小聪明、小感觉,可以写得不错,但时间一长就不行了。他们忽略了思想资源,忽略了信仰,忽略了词与物,不能与灵性达成最亲密的溶解。

“无难度”是当下书写的最大诱惑。它引诱你一次次做投机取巧的“飞蛾扑火”,引诱你沉浸于超速、加速的高产中,满足于某些油滑的杂耍不能自拔。从而造成“非诗”、“伪诗”满天飞,“丑诗”、“劣诗”遍地是。打几个喷嚏,涂抹一下,便成“组诗”,拣一些语象,信手排列,就造出纸上建筑,跟风仿效,陈旧重复,拖沓随意。他们太不把难度当回事了,却把粗陋的文本当成正宗之道。殊不知,难度是悬在每个书写者头上古老的、削铁如泥的诺里库姆之剑。那是上帝明澈的眼睛。

梁晓明认为,诗歌的难度在于诗歌本身的高度,“这种高度由诗歌本身的态度、思想、境界、趣味来最后完成”西川从技术角度指出,诗歌的难度就是诗歌的“暗道”。如同按钮一样,潜伏在各个角落,等待你去触动。老刀从阅读的效果上感受到:真正成熟的作品应该是难度无所不在,但是读上去行云流水。冰马从有效性上考察:难度,在于建立具有个体独立品格的语言镜像、诗意及意境的诗歌内循环系统。老亚则把难度归结于对众多障碍的克服:谁在为触及、抓住、呈现更真实的存在而殚精竭虑、全力以赴?谁能够由衷地远离时尚诱惑、弃绝廉价的乐观、以最内在的坚韧不拔去摸索这个尘世的救赎之路?写作不是一场在表面旋舞的冰上芭蕾或一掠即逝的速滑比赛,而是以生命的钻头在灼热高温下掘透重重坚岩、直抵深邃浑茫之域的殊死搏战!

看来,对诗歌写作难度、诗歌本质的呵护、是与诗歌精神立场的持守、诗歌主体性的要求分不开的,同时也是与克服写作中各种困难达成义不容辞的责任。对于这样无底洞般的横亘在眼前的写作难度,唯一的办法是高度正视,跨越它,而不是轻巧地饶过它。

当然,具体到每一次诗歌写作,不一定百分百是充满难度的,因为有难度写作并不能保证一定能产生出好诗(实际上许多时候是可遇不可求,水到渠成的)。但从总体上讲,诗歌写作,不能放弃难度。难度和诗歌标准有着密切的内在关联。放弃难度,就是放弃诗歌标准的底线,放弃对自我的挑战。

因此我相信,停留在快感和游戏上的诗歌,只抵达皮肤;有难度的诗歌进入时间;而有深度的灵性的诗歌进驻心灵。在这个意义上,我非常乐意引用席勒的诗来作结:人从低洼之处/让灵魂得以飞升/以便和古老的大地母亲/结成永久的同盟。

[注释]

①《赵丽华回答(羊城晚报)采访》,诗歌月刊(下)2007年第1、2期。

②杨春光:《点评小月亮的几首诗》,中国垃圾派资料库,2004年4月21日。

③胡适:《尝试集》初版自序,见《胡适文存》,第一卷,148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

④小引:《反思与追问》,http:∥www,17u.com/blog/artlcle/120127.html,2007年12月28日。

⑤梁晓明:《诗歌写作是否还需要追求难度?》,http:∥blog.readnovel.com/article/tie_445328.html,2006年12P]13日。

⑥老刀:《皓臻的访谈》,http:∥www.poemlife/PoetColumn/laodao/article.esp?vArticleld=28200&ColunnSection=,2005年7月15日。

⑦冰马:《丰富也许就是一览无余——读汪抒诗集(短暂)》,见《诗评人》选稿论坛,http:∥xz.netsh.com/eden/bbs/784033/html/tree_1918158t.html,2007年2月27日。

⑧老亚:《写作难度、无信的时代及其他》,见老亚博客http:∥ly57906666.bokee.com/140510.html,2004年10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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