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周立民
2009-09-09孙郁
孙 郁
人生有些机缘是命定的。我和周立民都是辽南人,先后在同一所学校读过书。有一年召开《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编辑会,刘慧英推荐了一篇周立民谈巴金的稿件,给我很深的印象。于是记住了他的名字。那时候研究巴金的青年人很多,可是在论文里给人留下痕迹的不多。周立民在材料、视角、观点上,都不步人后尘,多了一种厚实、真切的东西。没有学院派里为了论文而论文的那种匠气,内心和对象世界是契合的,且不断有新奇的体味。在70年代出生的学者里,他的率真与朴素,得到了许多人的称赞。
后来在大连见到他,那时候我们都在新闻界混,好像都有种荒诞中的游戏感。他是《大连日报》编辑,偶然写一些批评文章。我们一见如故,好像久违了的朋友。记得当时共同参加一个研讨会,他对辽宁作家的评论颇为到位,文采与眼光都是逆俗的。他的文字在儒雅里还藏着锐气,并不圆滑中庸。他总是微笑的样子,这和他文字里的忧郁及愤世,形成很大的反差。我想起了巴金的率真与清澈,周立民受到其间的氛围的感染也是可能的。
周立民阅读的范围很广,海德格尔、巴赫金、卡尔维诺、博尔赫斯等都吸引过他。中国现代作家里,他对鲁迅与巴金尤为推崇。他不断地追踪当代文学,对莫言、余华、张炜、尤凤伟、孙惠芬、刘亮程都有很深的研究。他的学术眼光是有历史意识在的,总能在现当代文学的对比里发现问题。而且也借着洋人的理论讨论审美的难题。我读他的文章,觉得像是春天里的风,热里透凉,他的散文化的表达式,使他和学院派有了点距离,保持了作家的感觉。我一直不喜欢八股的学术论文,以为和艺术毕竟是远的。中国文论的生命在于有批评家精神体验的过程。自刘勰到王国维,好的文论都是诗意与悟性的盘旋,顿悟的过程也是创造的过程。可是现在许多人不太注意它了。
周立民与我这一代有相近的地方,也有很大的差异。我们都是从乡下到都市,经历着从禁忌到开放的过程。都曾是小心翼翼地存活,内心却藏着蠕动的期待。当启蒙之神降临的时候,又忽然存有精神寻路中的依傍。想从这个世界找到寄托。而当那寄托十分遥远,未得归宿的时候,才发现并不存在一个先验的期许。他从诚恳到忧虑,从忧虑到自信,有着一个古典式的精神漫游的过程。我在年青的时候有过这样的经历。可是后来似乎停止不前了。而周立民一直在走着,不希望精神的空缺。这很像巴金当年的一篇童话小说,一个幼孩不停地寻找。巴金甚至在《海底梦》里也流露出相近的情绪。有意识地接近自己研究对象的世界,并坚守其间的道德,这样的研究是为人生的,而非为学术而学术的。
批评其实是照镜子。我一直以来做不到这一点,身上不免有点世故,比如很少和人争鸣,远离是非。周立民不是这样。他的挑战是温和式的。但内心的决然是一看即明的。他对巴金的维护,对五四传统的尊敬,俨然带有一点迂气。似乎害怕伤害到自己的前辈,敢于去阻挡各类的飞箭。我有时想,他的内心有一个精神的家园,在那里,一切都是神圣的。然而在步出这个家园之外的时候,不得不用冷峻的目光待世,直陈世道的明暗。这在他是一种精神回旋。因为他知道,思想是不能单纯在象牙塔里。在艺术女神之外的天地,必须直面的恰是各种荆棘。
当代文学的五花八门,描绘起来大难。他的文章有宽容的一面,也有伤时的一面。但更多的是对他人的理解。每一个作家都是特别的存在,确切地描绘他们并不容易。有一篇对莫言的评论,给我的印象很深,他从作品里发现了几个声部并存的现象。且把巴赫金的理论运用自如,没有生硬的感觉。再比如对余华的理解,他考虑到了作家的成长史以及小说的多样可能性,于是在解析里散出诗学的美丽。描绘孙惠芬的那篇,简直是一篇美文,对乡土社会的会心的陈述,有着发现新大陆的快慰。孙惠芬是他的老乡,在对人生的理解上,两人呈现出辽南人不同的路向。前者写出了辽南乡土的隐喻,在平常的日子里折射的生命哲学,那是一次跨越,先前没有人这样体现自己。后者则从文本的读解里寻找对象世界的本质,除了理性的力量之外,不乏对故土的神思。他的文字充满了对各类文本的好奇心。每一次阅读的阐释,都有不同的视角,他在与单调作对,思想借着对象世界飞动而快乐。
有一次遇到王安忆,谈到筹备中的巴金故居,我们第一个想到的是周立民。因为无论在史料的把握还是学术见解上,周立民都是最佳的工作人选。从复旦毕业后,他专心整理着巴金的遗物,出版了许多关于巴金的书籍。这些资料性的东西是学术的基础,别人不能做和不爱做的,他却完成了,且很是出色。我们偶然在京沪之间见面,都很快活,他变得越来越成熟了。谈论间知道他做了很多事,他对图书的编辑有一套理念,很会策划学术之书。所编辑的书都很有趣,不那么板着面孔。这些书籍在装帧与插图上,都有民国间的趣味。鲁迅、巴金的某些情调传染给了他。他的研究与写作,不是表层的演绎,有种时间的纵深感。五四情结给他的暗示,在文字中总能找到。
一代代人在老去,文坛不断增加新的面孔。周立民是新面孔里似曾相识的熟悉的人。他那里,历史在延续着,而韵律是新的。这样的人不多,所以显得可爱。本色与拓新不易,况且还呼应着历史的余音。鲁迅、巴金的传,统所以还不断继续,因为有着这些年轻的一代默默地承传。我们走不出历史,而向善的心总该不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