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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文学:前行路上三道坎

2009-09-09欧阳友权

南方文坛 2009年3期
关键词:网络文学文学艺术

欧阳友权

互联网诞生于1969年,中国加入国际互联网公约是在1994年,而汉语网络文学在我国进入公共视域是在1997年以后。这样来说,世界网络媒体发展只有四十年,其触角联通中国大陆不过十五年,网络文学现身我国文坛也只有十余年的时间。这些简单的数字对于媒介传播史和文学发展史来说,都不过是弹指一瞬,但互联网所引发的文学转型和文明巨变,却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历史性影响。

时至今天,我们可以说,网络文学已经走过了无人问津的草创期,也度过了备受指责的落魄期,已经发展成为一支不可小觑的文学新军——网络作品数量激增,众多文学网站访问量屡创新高,一大批网络作品和写手受到追捧,一拨拨点击率高的作品被遴选下载出版,登上了畅销书排行榜……网络文学,这个一度连“正名”都困难的“野路子”文学,已经实实在在地走进了社会的文化视野,步入了时代文学的殿堂。数字技术和传媒市场的双重力量已经让网络文学在文学的广场上扬起了一面新的旗帜,文学的格局正在遭遇数字技术的重整。

网络平台猎猎作响的文学旗帜在挑战传统与更新观念的同时,其开疆破土、筚路蓝缕的征途也面临一些需要跨越的沟壑,或者说,它需要调适自己前行的路标,以便用业绩和品质历史地证明自己。

“文学”膨胀与“文学性”匮乏的落差

互联网开放的文学生产机制所形成的庞大的文学生产群体和日益膨胀的作品数量,让网络文学足以确认自身的文学在场性和文化新锐性。据不完全统计,全世界中文文学网站总数在四千个以上,而国内汉语原创文学网站也已超过一千五百家。一个文学网站一天收录的各类原创作品可达数百乃至数干篇。如目前最大的中文网络原创文学网站“起点中文网”,就存有原创作品二十余万部,日新增三干余万字,总字数超过一百二十亿。目前该网站拥有驻站作者十五万人,其中签约作者四千余人,它的网页浏览量(PV)2006年10月即突破一个亿,随后,其日浏览量曾创下2.2亿次的记录。“幻剑书盟”网站拥有驻站原创写手一万多名,收藏原创之作二万多部,有四百余部原创小说的周点击率都在万次以上,日访问量保持在二千万左右,注册会员近二百万人。“榕树下”原创网站1997年底建站以来,日浏览量达到五百万,拥有五十万个独立IP地址,收录作品三百五十多万篇。如果所有的文学网站、门户网站的文学频道、文学社区,再加上一些个人文学主页和博客中属于文学的那部分累积起来,恐怕只有巨型计算机才能算得出网络文学作品的总量了。这样庞大的作品数量和读者群体对当代文坛乃至整个社会文化的影响可能已超出文学本身的意义,应该放到“国家文化发展”和“一代人的成长”这样的大命题下来看待其更深远的价值和意义。如果说,文学网站、传统文学图书、文学期刊已构成当今中国“三分天下”的文学格局的话,唯有文学网站之维最具成长活力,与时下传统文学影响力的低靡之势相比,网络文学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不过网络文学的快速发展带给文学的更多的是数量的急剧膨胀而不是文学品质的改善和提升,“灌水”之作甚多及其“文学性”的匮乏,已成为人们对网络文学信心不足乃至诟病不断的根本原因,有人将其称之为“乱贴大字报”、“马路边木板上的信手涂鸦”等决不是空穴来风。网络上的快意书写和自由发表犹如“不穿鞋的奔跑”(痞子蔡的比喻),“人人都能当作家”的文学“圆梦”机制,生产的有海量的文学也有不堪卒读的垃圾,以至于作家莫言“不想谈这些莫名其妙的网上文学”,网络写手慕容雪村用“进步巨大、毛病太多”来概括网络创作中粗糙的高产,“十年写作越写越水”成为近期中国作协等三家单位发起的“网络文学十年盘点”中许多人使用的关键词之一。对于那些懂技术却不懂艺术的“网虫”、“闪客”们来说,他们在网上“玩文学”,容易流于戏谑、粗疏和随意,把文学对人文审美的关注变成随心所欲心境下的“平庸崇拜”,创作常常成为“孤独化狂欢”的游戏。这种自由生产的文学机制有助于“民间文学力”的自由释放,但免不了要批量生产出“网际文化快餐”和“心情留言板”。我们随便打开一个文学网站都不难看到过眼云烟般的“准文学”抑或“非文学”。于是,“文学性”的技术化消解和文学非艺术化的出现就是在所难免了。

网络与文学的联姻是数字媒体时代的必然选择,但文学的数字化生存并不就是艺术的胜利。网民的“艺术在线”一旦不是为了艺术的目标,纵使将文学纳入新媒介的丛林,它生长出来也未必是艺术审美的果实。以网络文学为代表的数字媒介作品数量庞大,但总体上看其艺术质量还达不到应有的社会期待却是不争的事实。发表作品“门坎”的降低和作者艺术素养的良莠不齐,使得有“网络”而无“文学”,或则“过剩的文学”与“稀缺的文学性”形成的鲜明反差,正是小荷初露的网络文学在前行中需要迈过的第一道坎。

写作自由与承担虚位的矛盾

网络技术创造了虚拟的赛博空间,虚拟的空间又为创作主体的虚化提供了技术环境。网络文学的作者多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专业作家,而是一“网”情深的“三无”(无身份、无性别、无年龄)网民。他们揭去了生活中的道德面纱,消除了现实关系约定的社会角色,尽可以用真实的自我张扬个性、袒露心性、释放情怀。匿名主体的自由写作与网络写作的承担虚位同时并存,使得网络创作一身轻松却又过于轻松,以至于让许多人放弃了文学应该有的艺术承担、人文承担和社会承担,出现作品意义构建上的价值缺席和承担虚位。

1993年,美国画家斯坦纳的一幅漫画,描述了这样一幅情景:两条狗在网络中漫游,大狗教诲小狗道:“在网络上没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这幅漫画形象地揭示了网络传播匿名性的特点:参与者身份处于交往主体的隐匿状态。匿名写作的网络世界是一个众声喧哗的间性主体世界,是一个以庸常抗拒崇高、用世俗阻隔主流、以宣泄替代承担的世界。网络写手们“我手写我心”、“我写故我在”,大家都是芸芸众生、凡夫俗子,大家一道卑微和庸常,没有等级的区别和权威的尊荣。有的人甚至认为网络写作可以对自己的作品不承担任何责任,写作时可以无所顾忌,由此暴露出许多人性的弱点和阴暗面。由于作者身份虚拟和主体性缺位,写作的责任和良知、作家的使命感和作品的意义链也就无根无依或无足轻重,文学的价值依凭和审美承担成了被遗忘的理念、被抛弃的信念或不合时宜的观念。晋江原创网主编王赫男就曾说:在自由、个性化和非功利化等优点之外,网络文学也有一些天然缺点:盲目性、媚俗性、游戏性,甚至有写作机器的出现,这些都是网络文学跟娱乐结合得更紧,从而导致缺乏思想性和深度性的结果。于是,当有评论者把网络文学称作“在土豆上抹胡萝卜素”(张柠)、“中国文学进入装神弄鬼时期”(陶东风)、“网络导致文学身份危机和审美文化版图的改写”(杜书瀛)、“网络文学类无专属的‘野孩子身份亟待认同”(陈定家)、“在新的电信

王国,文学的时代将不复存在”(希利斯·米勒)的时候,就有网友提出:“传统文学与网络文学中间俨然隔着一道‘柏林墙”;“网络文学这个私生子不需要认祖归宗”;“请评论家走开”等激愤之词。这说明,张扬自由与个性的网络写手,对于网络文学的身份归依和职责承担是不以为然的。

一些早期的网络作家都曾谈到过他们创作的初衷。如李寻欢把网络写作的精神概括为:“自由,不仅是写作的自由,而且是自由的写作。”邢育森认为:“热门专业和学位证书让我衣食无忧,网络写作……是想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做一些自己喜欢的事。”宁财神则坦言:“以前我们哥几个曾经探讨过这个问题,就是说咱们为了什么而写,最后得出结论: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而写、为写而写、为了练打字而写、为了骗取美眉的欢心而写。”这样的文学写作,注重的是自由心态、自我表达和自在方式,具有鲜明的自足性和排他性,它们无疑是对主体承担的一种自动卸落。在这样的观念里,文学行为不再是一件“载道经国”、“三不朽”、有为而作的崇高事业,而是一种悦心快意、自娱娱人的轻松游戏;作者不再是“灵魂的工程师或“社会良知的代言人”,而是网上灌水的“闪客”和“撒欢的顽童”;作品不再有宏大叙事和深沉主题,也无须是“国民精神所发出的火光”和“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语),而不过是用过即扔的文化快餐。网络写手谋求一种纯粹的精神宣泄,所以他们的作品表现个人经验的内容居多,在写作中往往融入浓厚的个人经历和个人情感,并讲究时尚化,追求娱乐性。而一旦在“玩文学”的自由心境中一味展现自我,难免放弃责任,回避沉重和苦难,纵使无意为之,亦当无以免之。此时的网络文学生产,全凭自律而没有了他律,写手无须为人民代言、为社会立心,也毋庸给予艺术的进步以积极进取的承诺,甚至不再秉持艺术传统的赓续和艺术规范的服膺。结果,文艺生产中应有的价值赋予、意义深度、审美创新和社会效果等艺术期待,均失去了合理的逻辑前提。于是,文艺的精神品格和价值承担、人类的道德律令和心智原则,终于让位于个体欲望的无限表达,在线写作的修辞美学让位于意义剥蚀的感觉狂欢,失去约束的主体在虚拟的自由里失去的是现实的艺术自由,得到解放的个体最终得到的只能是消费意识形态的文化表达。作品“在场”与作者的“不在场”及其所引发的写作自由与承担虚位的矛盾,导致许多网络作品创作者淡化或者放弃了所应当担负的尊重历史、代言立心、艺术独创和张扬审美的责任。

“艺术正向”与“市场焦虑”的困惑

在盘点网络文学十年发展的时候,《中华读书报》曾提出过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当没有文学的网络拥抱没有市场的文学。”是的,网络没有文学,而文学没有市场,一旦把网络与文学结合起来是不是二者得兼呢?这是一个问题。“文学与市场”如何兼得是一个传统媒体一直没能解决、网络媒体一直都在探索的问题。在解决这一问题的过程中,文学网站首先碰到的便是“艺术正向”与“市场焦虑”的悖论一艺术的价值律令是一维的,它要求任何一种艺术生产都必须遵循人类赋予艺术的逻各斯原点,追求其人文审美的终极目标;而媒体的市场化运作也是一维的,它永远需要运用市场价值规律的经济杠杆去追求利润的最大化。然而,“鱼和熊掌”的居一之选不仅成为文学之困,也是文学网站之惑。当文化资本的市场逻辑与文学创作的价值理性出现落差的时候,究竟是把握“艺术正向”还是屈就“市场铁律”就成了一个让人焦虑的难题。

事实上,网络文学的发展过程就是一个艺术与商业资本接轨与磨合的过程,是跨国文化资本携带文学行囊追寻文化产业资本保值增值的过程。早期的汉语文学网站如“橄榄树”、“花招”、“新语丝”等都是先由海外文化资本投资建立然后才挺进中国本土的,我国大陆第一个大型原创文学网站“榕树下”也是由美籍华人朱威廉投资百万美元在上海创办的。人们常常用“超功利”这样的词汇来形容网络文学,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网络写手“不求功名”不过是受实力和网络机制所限,一批早期网络写手成名后旋即被传统文学“招安”而安享尊荣就是明证。文学网站是由文化产业资本掌控的,没有幕后的金融资本和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网站是玩不下去的,有人说,世界上每三分钟诞生一个网站,每五分钟会有一个网站自然消亡,其“消亡”背后的深层原因大都是丧失市场和资本的支持所致。盛大公司麾下的“起点中文”、“晋江文学”和“红袖添香”三个网站拥有时下绝大部分高点击率作品,并覆盖了80%的网络文学读者资源,究其原因就在于它们“做足了产业文章”,并得力于盛大公司的雄厚资本让细分市场的文学网民对这些网站有了十足的信心。

目前,社会文化资本对网络文学的商业介入有两种常见形态:

一是签约写手有偿写作和网站藏品的付费阅读。经过一定时期的创作考验和网络甄淘,一些有创作潜质的写手干脆依托于网络,专心致力于网络写作,有的甚至辞掉原有的工作,签约于网站,靠作品的点击量来换取自己的稿酬。写手们尽情释放自己的艺术能量进行批量生产,文学网站也依赖于签约作家及其作品来吸引更多的网民眼球,从而实现商业运作的双赢。据《中国图书商报》报道,2005年1月1日,起点网即正式介进入经营环节,每一毛钱的收入,按照三七开的比例分配,作者拿七分,网站拿三分。到2005年5月,“起点中文网”单月发放稿酬首次突破一百万人民币,仅7月份,有逾二十位作者领到过万稿酬。2008年3月,以《鬼吹灯》系列成名的网络写手天下霸唱以年收入三百八十五万入选“福布斯2008中国名人榜”,《明朝那些事儿》系列的作者当年明月也以二百二十五万元年收入跻身榜内,位置在刘心武、石钟山等传统作家之前。我国文学网站的付费阅读是在2002年开始起步的,这一年,“读写网”、“全球中文品书网”率先开始付费阅读的尝试,随后,“起点中文”和“幻剑书盟”、“天鹰”等玄幻小说网站纷纷推出自己的付费阅读模式,读者每阅读千字只需付费两分钱左右,由于读者众多,依然给网站和作者带来不菲的收入。网站通过发放稿酬,激发了写手的创作热情,进而汇聚更多的优秀作品;而越来越多的好作品,又可以吸引更多读者,赢得更多收益。2008年10月,起点网与海岩、周梅森、郭敬明、天下霸唱等十八位知名作家签约,目的正在于试图以高品质的有偿写作拓展付费阅读的更大市场。盛大文学有限公司CEO侯小强vlg,“2008文化产业年度人物”更是对文学网站这种产业化经营方式的一种肯定和激励。

二是网络运营与传统出版合谋,让网络文学“出网”后衍生下游产业链。把那些在互联网上点击率高、排行榜靠前的作品下载出版,是许多网站和网络运营商的常规做法。从痞子蔡、安妮宝贝、慕容雪村、宁财神到当年明月、天下霸唱、血红、何马等,大量作者在网络中长大,大量畅销书在网络中诞生。据2007年1月公布的"2006年中国畅销书排行榜(虚构类)”,网络作品已经占据了至少三分之一的市场份额,成为中国畅销书中的一股重要力量。有些作品的销量甚至超过了传统的知名作家的新作。比如玄幻武侠小说《诛仙》的累计销量已经超过百万册,盗墓探险小说《鬼吹灯》总印数达到三十万册,赵赶驴的《电梯奇遇记》走下网络后短期内销量即超过二十万。在文学不景气的大背景下,网络文学取得这样的业绩,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不仅如此,热门网络作品的影视剧和游戏改编更是打造出文学网站“左手版权,右手金钱”的产业链盈利模式。著名奇幻小说《星辰变》被起点网以一百万元售出游戏改编版权,《鬼吹灯》在实体出版、游戏改编和影视改编领域的成绩更是为网络文学的产业链探索了新的成功范例。这种做法反映了传统文学生产机制的强大,让网络文学有“被招安”和功利化之嫌,但是,网络文学与出版业的合流客观上也促进了网络文学的传播,扩大了网络文学的影响,调动了网络写手的积极性,为网络文学的发展奠定了物质基础。这对网络文学走向成熟和健康发展又不无积极意义。有人提出了这样的问题:“当高高在上的文学突然与不被承认的网络情意绵绵,许多人便大叫看不懂了——网络在搞什么?文学又想怎么搞?”其实,这正是网络文学“艺术正向”与“市场焦虑”在观念上的必然反映,也是解答网络文学产业化困惑的一个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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