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的革命
2009-09-09宋明炜
宋明炜
平凡的画面打破革命神话,却仍旧能够让理想的激情继续燃烧在画面之中——这是“真实电影”的一场“革命”。
《切》是我在2008年最想看的一部电影,但直等到它在戛纳得了奖、在纽约电影节引起一番轰动,又苦等它的院线发行达半年之久以后,才在剑桥市专放艺术电影的KendallSquareCinema看到由独立电影公司(IFC)发行的完整版本。四个半小时的电影分成上下两集:《阿根廷人》和《游击队》。果然很好——好到我第二天把下集又看了一遍。
索德伯格拍的《卡夫卡》和《性、谎言、录像带》,影像和立意都前卫超凡,近年来在“十一罗汉”系列电影中越来越趋向主流,好莱坞得让人头皮发麻。但《切》不可思议地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它是返璞归真的现实主义电影,在数字化、魔幻化空前的影像时代,以冷静真实的激情、抹平了技巧痕迹的长镜头和场面调度、质朴含蓄的本色表演,将一个“革命电影”变成了一场电影的革命。
我说把下集又重看了一遍,实在是因为后半部分的电影,最具美学和思想的力度,而写实的形式自然、感人,更超越了前半部分稍嫌有遵传记片“常规”的处理方式。电影前半部分《阿根廷人》,在时空交错中描绘了主人公的革命生涯,仍含有历史的线性痕迹:阿根廷青年恩斯托在1950年代后期到古巴打游击战,一场场战斗打下来,从沉默寡言的“外国人”变成镇定自若的指挥官,这既是他个人的成长历史,也是古巴革命走向胜利的过程。上集结束在格瓦拉指挥的“圣克拉拉战役”大捷之后,经历了一年多苦战的游击队已经走出丛林,来到大路上;格瓦拉的车队正在逼近哈瓦那,一片金黄色的绚丽秋景预示着革命的最终成功。
《阿根廷人》的素材取自格瓦拉的自传《古巴革命战争回忆录》,而《游击队》不仅根据格瓦拉的《玻利瓦尔日记》改编,更是索德伯格在重返现场大量采访之后,试图重现格瓦拉生命中最后342天的影像“记录”。这个记录在《游击队》中逐日推进、展开——这种看似平铺直叙的叙事形式,是毫不含糊的大胆行为,它紧跟着格瓦拉的身影,追随他在1966年化装潜入玻利瓦尔,深入安第斯山脉的农村中策动游击战争,训练新兵,宣传革命,联系群众,谋取发动新的一场南美解放战争,直到遇阻、生病、被捕、被杀,这中间没有多少情节旁支,甚至没有音乐和情绪上的渲染,而是严谨遵循着事件内在的“现实”时间,以随着“动作”积累、加快到令人不禁屏息的紧张节奏,让观众“目睹”了格瓦拉最后一场革命的全过程。《游击队》重现了“真实电影”的辉煌成就,它无意于制造幻觉,而是从历史记忆的迷思中拯救了“真实”——人的真实,包括他的理想、爱、努力、痛苦和他的限度。
传记电影多要呈现人物的一生一世,但《切》仅取格瓦拉生活中的两段经历,且在后一部分中仅仅专注于一个场景,却活生生地从中写出了这位早被神化的革命家的性格气质,这是极具艺术气魄的大手笔。在很大程度上,这也归功于主演戴尔多罗不“演”而成的表演。戴尔多罗是这部电影的真正策划者,身为波多黎各人的他,说服索德伯格来制作该片,而与其说他扮演了格瓦拉,不如说他“经历”了格瓦拉的人生。在电影画面中的戴尔多罗,不是“溢出”自己的演技派明星,而仿佛在“吸入”格瓦拉的灵魂。大多数时候,他面无表情,言语不多,但他的身体与身体动作,或平淡,或冷静,或沉思,或痛苦,或(偶尔的)快乐,与“情境”紧密合为一体,举重若轻地塑造了人物的“真实”。
电影中直到最后,格瓦拉被杀之后,感情才突然释放出来。格瓦拉的尸体被送上直升机,机翼转动扇起尘土,镜头转向站在不远处的一群“旁观者”:玻利瓦尔的农村妇女们。她们目光茫然地看着这位来“解救”她们的革命者的躯体,举起袖子遮挡满天的飞尘。格瓦拉被绑在直升机降落支架上,随着起飞,他的身体越来越高地远离了青山和峡谷。他被蒙住了脸孔,而他死去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他为之战斗的土地和人群,这时响起了荡气回肠的南美民歌。
“真实电影”本身已是一个潮流——远的不说,众多中国新导演在近作中对现实的影像记录都有着这方面的追求。但如《切》这样,在历史中再现“真实”,面面俱到却不琐碎,尽可能地脱离叙事成规却仍有“故事”好讲——并讲得那样令人神往,以平凡的画面打破革命神话,却仍旧能够让理想的激情继续燃烧在画面之中——这本身就是超越了题材和技艺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