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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层的抒情与王学忠诗歌的意义

2009-09-09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4期
关键词:底层诗人

王 莅

“底层文学”近年来备受关注,一系列表现底层生活的文学作品,铺展开了底层生活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与此同时,底层文学理论的探讨也多向度展开。知识分子的述说,与底层自身的言说,经常被界定为两种不同的角度,并且,底层自身“开口说话”,仍然是一种历史的期待。

“五四”时期,蔡元培在天安门前喊出了“劳工神圣”的口号,李大钊写下了题为《庶民的胜利》的纪念碑式文献。“五四”知识分子从西方19世纪的人道主义思想出发,对底层民众表现出了深切的同情。“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领袖人物胡适对士大夫旧文学深表不满,官僚士大夫文学表现的范围仅仅局限于官场和妓女,他要求扩大文学表现的范围。他在《建设的文学革命论》里说:“今日的贫民社会,如工厂的男女工人,人力车夫,内地农家,各处大商贩及小店铺,一切痛苦情形,都不曾在文学上占一位置。”“五四”新文学之所以成为新文学,一个重要的方面就是将文学表现的对象转向了民众和社会底层,以至被鲁迅称为“资本家的乏走狗”的梁实秋,在《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这篇反思“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论文中,对“五四”新文学中的人道主义倾向大加痛诋,并且讥讽新诗中产生了一个“人力车夫派”。他说:“人道主义的出发点是‘同情心,更确切些应是‘普遍的同情心。这无限制的同情在一切的浪漫作品中都常表现出来,在我们的新文学里亦极为显著。近年来新诗中产出了一个‘人力车夫派。这一派是专门为人力车夫抱不平,以为神圣的人力车夫被经济制度压迫过甚,同时又以为劳动是神圣的,觉得人力车夫值得赞美。……吾人试细按普遍的同情,其起源固由于‘自爱一自怜之扩大,但其根本思想乃是建筑于一个极端的假设,这个假设就是‘人是平等的。平等观念的由来,不是理性的,是情感的。……吾人反对人道主义的惟一理由,即是因为人道主义不是经过理性的选择。同情是要的,但普遍的同情是要不得的。平等的观念,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在理论上也是不应该的。”

梁实秋对平等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极为反感。确实,这种平等的思想和人道主义精神构成了“五四”新文学运动的重要内容。“五四”知识分子对于底层表现了一种难得的同情,尽管这种同情并不如梁实秋所说的那般泛滥、普遍,而是非常狭小,仅仅局限于他们狭窄的视野。确实,“五四”新文学中出现的“人力车夫派”恰恰说明了“五四”新文学运动视野的局限,他们对于底层的同情仅仅局限于进入了知识分子日常生活中的人力车夫。胡适和沈尹默写过《人力车夫》,刘半农写过《人力车夫歌》,鲁迅写过《一件小事》,郁达夫写过《薄奠》,老舍甚至还替人力车夫专门写了一部“长篇传记”《骆驼祥子》。此外,沈尹默的《宰羊》,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等都体现了一种人道主义精神。尽管“五四”这种平等的观念,对工农大众同情的态度,这种人道主义情怀受到了梁实秋的否定,尽管他们的“大众”的概念范围仍然是狭小的,他们极目所及仍然不过是眼前的人力车夫,甚至根本没有真正触及过工人农民的生活。但是,这仍然是新文学一个重要的突破,也是新文学的一个伟大而光辉的传统。对于“五四”的这种同情,我们不是像梁实秋一样嫌其“普遍”,而是相反嫌其狭窄。历史发展到1930年代,瞿秋白等人对“五四”的这种局限不满,明确提出要有一个“无产阶级的‘五四”。1930年代左翼文学运动提出了“大众文艺”的口号。左翼文学运动要求将白话文运动推进到“大众语”,要求从欧化的形式转向大众的形式,使新文学去接近普遍的工农大众。但是,正如鲁迅在《文艺的大众化》中所指出的那样,真正的大众文艺必须借政治之力,必须首先有一种新的大众的政治,然后才有一种真正的大众文艺。没有发达的大众政治,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大众文艺。只有到了1940年代,解放区文艺,工农大众才真正开始登上历史的舞台。正如毛泽东在著名的《给杨绍萱、齐燕铭的信》中所说的:“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但在旧戏舞台上(在一切离开人民的旧文学旧艺术上)人民却成了渣滓,由老爷太太少爷小姐们统治着舞台,这种历史的颠倒,现在由你们再颠倒过来,恢复了历史的面目。”甚至到了1940年代解放区新兴的赵树理的大众文艺和工农兵文艺这里,其作者仍然是职业文人,真正的工农大众作家的时代远没有到来。

而王学忠的诗,正是这样一种来自底层的抒情。他的诗都是捕捉生活中最普通的人物、事件和情境,诗语平易真诚,然而,那种从泥土、汗珠与血泪中自然浮现的朴素的感情,不矫饰,不浮夸,非常动人。他说,“我觉得,诗应该讲真话,抒真情,用真情实感记录所处的时代和最底层劳动者的生活和喜怒哀乐”。王学忠的很多诗,语言朴素,有一些诗句完全出自乡间日常口语,学院化的诗人学者或许会觉得有些诗句似嫌浅陋,尚须打磨;其抒情方式也不像精英诗人那样,玩弄隐喻、反讽、机智、玄学,他也不善于在晦涩的诗句与情感的繁复低徊中掉书袋、捉迷藏。然而“真”就是王学忠的诗观,他写诗始终遵循这一原则。诗中的情感世界朴素单纯,爱憎分明,这些诗句有着工厂车间里忙碌的人们那种沉静的生命力,也像金黄稻穗上的粒粒汗珠,或望乡时两行无声的浊泪。

伽达默尔说:“诗是一种保证,一种许诺,使人在现实的一切无秩序之中,在生存世界的所有不完满、厄运、偏激、片面和灾难性的迷误中,与遥远的不可企及的真实意义相遇。”对于王学忠这样一个以诗为精神寄托的下岗工人来说,诗的意义显得尤为触目。诗成为一种平衡与对抗的力量,让他在面对不堪直面的种种现实时仍然拥有一个特别的精神世界而不致完全失去信心。诗在这里也成为一种疏导与思考的路径。由诗,他保持着一种底层弱势群体的不屈的精神态度,也由诗,他将现实的种种悲苦化为灵魂的锻炼,发出他“微弱的杂音”(古哈语),在眩惑而暴力的资本时代获得并见证自己的生命。

“唉,自己的命运/为啥不能自己主宰”

徐志摩曾在诗中不无愤激地写道:“来,我邀你们到民间去,听衰老的,病痛的,贫苦的,残毁的,受压迫的,烦闷的,奴服的,懦怯的,丑陋的,罪恶的,自杀的——和着深秋的风声与雨声——合唱的‘灰色的人生!”

王学忠,就以他平易的诗句,勾勒了各样“灰色的人生”的具象。迷惘、无奈、自怜,甚至麻木,种种情绪,正是如他一般底层劳动者的生存常态。典型的如《我是一只受伤的狼》:“猎人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哒哒地响/愤怒的目光/怯懦的目光/——世事炎凉/从来不敢翘起的尾巴/拖着惊慌……”这首诗写下岗工人那种被命运无稽拨弄的惶然,无助无依,无从闪躲,也无处逃遁,令人唏嘘。

还有很多诗,直接道出那种被弃置、被挤迫的情绪,《窗纱》、《国企妈妈》、《轮胎》、《小屋》等具有代表性。《等待拆迁》中,家园的失落,只是为了资本的积累狂欢让路,而普通人

的生存就只能被宰制,徒然做了资本大厦的泥土地基。《轮胎》是底层的缩影:“永远在与尘埃相接的底层/旋转,与冰雪为伴/风雨为伴/鞭影映在心间//走过沟沟坎坎/天苍苍、路漫漫/伤痕斑斑/直至生命的终点。”

《恨》虽然是对一种奴性的刻画,但未尝不可以看作是对底层甘于被欺压呼喝的弱势群体的“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请多长一只眼睛》,则是对这个混乱时代生活的提醒,以便“迷惘中多一分清醒”;《不能向你说》里,爱、冤、恨,“深深埋藏心窝”,那种无奈与积郁,若一朝进发,“说出的每个字/都是一团火”,这里明显地看到闻一多诗意的影响。《真的,那不是泪》以口语化的语言,写出下岗后的无助无奈:“黑咕隆冬的前景哟/碰到哪儿/都是满鼻子灰。”《国企妈妈》对重大主题的处理直观而清醒,母子关系的比喻恰切,依赖与被弃的对比一如温室与外界的区别,此诗写法与场景看似简单,字里行间却隐含诗人对下岗工人的处境与出路,以及国企改制的思考。《又遇秋风》自喻一段遭遗弃的枯藤,悲观地看到“秋风的身后是冬”,毫无希望地认为“咔嚓一声断裂/是迟早的事情”,自怜自伤。

《啊,我的祖国》,写得尤其令人动容。这首诗以意象连贯的诗思,各节巧妙的接承形成一阙立意完整的摹写,从“祥云袅娜”的“大厦一座座”到“美食美酒美色”,还有“朱门的绫罗”,与之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为生计奔波的“佝偻的身子”、“颤抖的喘咳”,于是诗人看到“我的祖国”“山脚下是阴森的沟壑”。底层诗人的愤懑、忧虑、思索,跃然而出。

诗人也通过一些动物的摹写,抒发被宰制者的无奈。如《鸭的一生》,鸭的一生是“一段流泪的故事/一首无奈的诗”,而终日忙碌奔波的小人物们的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带锁的鹦鹉》,则是对听话哲学的讽刺。选择这些小动物入诗,固然有如一些论者所指出的,是诸多外出打工诗人“家乡情结”的体现,或许更应该说是同样命运的投射。他们直觉到无法主宰自己命运的小动物与自己在某种意义上才是真正的同类。

“呼唤一个倒下的阶级/从坟墓中站超”

一个下岗工人,在劳作之余写诗,并出版了九本诗集,而且是在这个诗歌已不能带来任何利益与光环的时代,一切都听从资本帝国发号施令的时代,是什么样的趋力,使王学忠踉跄诗路,斯心不改?是长期底层生活的挣扎与思索,是对于美好生活的执着的盼望与不懈的追寻,是渴望说出自己的泪与爱、苦与痛,渴望被理解、被关注、被承认的欲望。所以,他以平易的诗句,为自己和他的群体说话,讲出他们的困惑、关心、不平,在诗页上为他的群体找寻被社会扁平化、工具化了的生活故事,呼唤一种改观与前景。

他这样写中国民工节后启程返城打工的生活:“若一波波奔腾的春潮/似一阵阵喧嚣的烈风/汽车、火车/轮船、乌篷/向一切需要力量的地方涌动”,他们可以“让道路提速,让黑夜除名”,他们“对荣誉、功名/从来不屑一顾/劣质的烟卷/缭绕着一条条腾飞的龙/半斤烧酒下肚/大把大把的苦痛便去无踪”。也只有真正处于这种境遇中的劳动者,才会注意到他们生活的细节,劣质的烟卷、烧酒、姜汤、铺盖卷,这些物事构成了“中国民工”的典型形象,就是他们,为中国城市高楼大厦的崛起源源不断地输送着无穷的力量。他们真的不在乎命名,对“荣誉”和“功名”“不屑一顾”吗?答案未必如此简单。他们身处最底层,他们不敢奢望,对于命运逆来顺受,对于“命”遵循着民间天性的盲目的乐观,他们唯一信任的就是一种靠自己力气吃饭的哲学。对于苦痛,除了忍受、苦扛,别无他法。对于不公、轻蔑和漠视,他们选择的,大多是低下头去,接受,或者忽视。然而不管怎样,他们仍满怀希望地“向一切需要力量的地方涌动”。王学忠简短的诗句浸含着感慨与礼赞,寥寥数语,一幅民工大潮图宛在目前,他们令人心酸的乐观、坚强呼之欲出。

有一部分诗歌,表达了一种信任感的失落。在贫困线上挣扎的底层,对社会及社会价值系统失去了,信任感,隔膜,怀疑,缺少了一种来自社会系统所暗示的精神支持与所秉持的正义许诺,很多事物判断标准变得模糊,甚至混乱,道德天平失衡,焦虑感,不安全感,成为最基本的情绪。面对这些,诗人喊出:“我的安全谁保障?”

市容大检查的日子,三轮车夫“垂手若溃兵”。他们靠出卖劳动力生存,却只能在国家机器的缝隙里求存。“蹬得动要蹬/蹬不动咬牙也要蹬”,因为别无选择。祥子的形象宛然目前,不一样的社会,然而一样的角色与遭遇。市委书记秘闻、银行抢劫案追踪,这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些杳渺的故事,与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资本家联合起来,而无产阶级却分崩离析,这正是全球化时代底层命运的,真实写照”。“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声音好像一直未曾消失,可是越来越空茫,也越来越被人遗忘。在这种“历史性失败”的体验中,诗人痛切地看到:“一伙儿失业兄弟/来到铁人墓地。”在他笔下。他们“呼唤一个倒下的阶级/从坟墓中站起……”北岛在戏谈全球化与国际主义情怀的区别时,不无讽刺地说,国际主义是“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而全球化是“不明国籍的富人合起伙来坑蒙拐骗”,在这种坑蒙拐骗的全球化里,底层被当做了炮灰。《温室内外》更可视为两个阶级之间的对比。这种对比之下,诗人的语气颇为无奈。他带着羡慕又失落,渴望而无望的语气写到温室内的温馨景象,温室外是“凄风凄雨凄厉”,“无助无爱的漫漫长夜”。自怜自伤。

诗人诗中所表现的形象面对国家机器的强大,官僚体系的坚固,特权阶级的跋扈,无能为力。那种痛切之情,是所有被宰制的弱者深深共鸣的。他们已完全丧失,或者说由生活所迫从未敢有过“主人”的意识,在消费文化和知识阶层精英化、贵族化、买办化的社会里,他们只能自认为尘埃。他们被市场与资本占有者完全剥夺了真正的主体性,只有在按照合约付出体力和劳动时才具有一种“主体性”,在一定程度上成为麻木的、欲求极低的“人力资源”,对鄙夷、轻视习以为常。我们经常可以看到,他们叼着劣质香烟,衣着粗朴,说说笑笑,一群群打趣着在工地上笑闹;或面容平静乃至麻木,三三两两在城市人群中穿过。他们的生活与光鲜的小资群体不啻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物化,而且“甘于”被物化,在生存的压力下选择服从。习惯了被奴役,而不视之为奴役。自觉将自己与城市隔成两个世界,这是一种自觉自为的隔离。已经一定程度上被精英主义的诗歌品味重制成学院化的表述者的我们,需要这样底层的“真”表述。自由、平等、公正,在他们的概念里,遵循于一些直观的逻辑和常识的判断,从而道出他们的怀疑、愤怒与无奈。作为一个代表,王学忠讲出来了。

《唱给驻村队员的歌》揭露了干部的腐败和无作为,《小猫不知主人心》对所谓的中产生活进行了辛辣讽刺,《群众呼声》对上下关系作了形象概括,《我的安全谁保障》的悲与

怒达到了沸点:一切皆为利往的年代,面对“车匪、路霸、扒手/凶狂、疯狂、猖狂”,生命无依,生活无着。

在悲愤诘问之后,诗人不可遏制地喊出一连串的“我愤怒”——这个时代已经很少有人这样在诗中直接而有力地呼喝,然而这里我们听到了,这样的声音于底层喷涌出来,来自千万个被压抑的喉咙,来自千万颗被不平所积郁的心脏:“我愤怒/不!应该说我控诉/长大人/强暴了他的国家和民族!”(《我愤怒》)面对工农沉沦的命运,他表达了诗人的愤怒,发出了自己的声音。疾呼的同时,诗人在醒悟之余自期:“我多么希望有一天/柔弱的身子变成一根长刺/给那些玩弄者血与痛的还击……”(《我不是软绵绵的柿子》);“我真想从匍匐的地上/猛然站起/绊倒那些春风得意的小子/摔它个哼哼唧唧……”(《凳子》)然而,对于诗人及诗人身侧那些在资本的血腥中讨生活的劳动者来说,这是不是只是阿Q式的希望?

这就是除了汗水没有其他言语的草民们“灰色的人生”。作者自己就在底层挣扎,那种生活,那种处境,不是知识者隔着理论与知识的帘幕能够感受得到的。他们可以观察,可是不能感同身受。王学忠将他那个无边的、庞大的群体长期自闭或被迫自闭的“隐语”,吟啸出来。

古今用“微弱的杂音”的比喻来勾划在支配关系下的边缘状态及其置身这种状态下对其生命的压抑、钳制、摆布及排斥的响应。王学忠所发出的,就是这种“微弱的杂音”,因为也许这声音只是资本帝国飞速前进的车轮上碾过的泥屑,被飞甩出去,然后又被残酷地遗忘。我们展开一卷卷诗,即如对底层劳动者“在日常生活中与种种支配其存在的力量周旋下形成的‘契约的阅读”,这“契约”的每一章,满布着辛酸与苦难。

但在这样被遗忘与被抛弃的境遇中,诗人仍然坚定地说:“是疮,我就要揭/是冤,我就要伸/是悲痛,我就要落泪/是强盗,我就要痛恨/谁也不能禁止我的感情/因为我是诗人。”这确实可以被视为“誓要书写自己的历史的不屈的庶民性的声音”。

“好一副力的绘画哟/拉满的弓”

王学忠的诗歌昂然挺出一种挣扎的、不屈的力。这是对于压迫发自灵魂深处的抗争。他将这种力寄于平凡的事物,将激情贯注其中,例如,他这样写水珠:“遗落旷野,荒岗/命运是上苍/趴下或站起/皆是死亡/倘若汇集起来/便是黄河的浪/长江的浪/惊涛拍岸的浪。”如《老枣树》、《被暴风雨刮倒的树》、《小草有魂》、《雄性石》等,无论寄诗思于白杨、常春藤、竹、仙人掌、一截枯藤、老枣树、小草、石头等种种触目可见、平凡至极的事物,王学忠的笔触一直注目于那种坚持的、勃发的、无所畏惧的不屈力量。那种做然的姿态,那种正视挫折与恐惧的默默的生命力,是一种底层的品格,在苦难与摧残面前不屈的性格,是底层劳动者的一种自期。

“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他自己”。可是我们看到的,是越来越紧的束缚与围困。在这种围困中,挣扎如此艰难,也如此具有悲剧性。在挣扎中,力量慢慢蓄积聚集,自主意识也愈加凸显。被长久压抑、被肆然侮辱损害的人民,总要翻身,去起而要求他们的位置!就像王学忠笔下的《知了》:即使有一天/被扼住脖颈、割断喉舌/把声音棺椁/也要高唱自由的歌……

“山里的孩子是吃酸枣儿长大的……”

王学忠的诗歌中,也铺陈出一幅幅美好的家园画卷,以及朴素的亲情,而不是仅仅着力于艰辛与苦难的抒写。早在新诗初创期,刘半农拟作歌谣新诗时就说过,写诗要用“我们抱在我们母亲膝上时所学的语言”。语言的风格所产生的那种“真”,也正是灵魂的真,毫无修饰,诚意袒露的真。王学忠的很多诗就是通过朴素的口语还原出一个淳朴美好、亲切自然的乡村。《我愿》中那种以奉献而完成自己获得满足的情感,《打枣》中那种纯朴的乡风、惬意祥和的情景,《女儿·鸽子》中那种朴素的父女情,《酸枣》中永恒的故乡之恋,《民谣》中农民那种乡土传统喂养的情感,都漾着温暖,闪着人性的朴拙与明亮。《看戏》这样描画爷爷看戏的场景:“他时而点头/时而踏着左脚/给小镇的每一个夜晚/打着拍子……一个个古朴的音符/响在小镇的故事里”。那一种安详、和谐而古朴的意味,或可看作是乡土中国永恒的象征。

以童趣的视角,写出对生命的关切以及对生活现象的感知思索,是王学忠诗歌的另一个特点,如《小鸟》中那种纯真地对于生命的同情与疼惜,《羊肉串儿》中借孩子的语言抒写对被屠杀的动物的体恤。无论是亲情的依恋,还是孩童的视角,诗人呈示作为普通劳动者那颗无欲无求的心,展露他“赤条条的真实”。在城市里被挤迫、被碾压,心中的故园情感便成为强有力的寄托,并且在城市中的漂泊感与荒芜感越强烈,故园之爱便越强烈。在城市繁华的包围中,对于“根”的恋慕,成为一种虚幻而又切实的安慰。城市的繁华咫尺天涯,而家园的温馨也遥不可及,在这种双重的虚幻与失落中,“底层”的尴尬与贫瘠如此触目惊心。作为一名底层的劳动者,那种故园之恋是他切实感受到的。没有过那种经历与情感的人,或许可以模拟,但是对于乡土的感情,不是自然流溢的。这种情怀的存在,有时是作为一种追忆,一种强大的精神寄托,来对抗破碎无序的城市经验。而这种追忆的力量,在很大程度上成为他们面对伤害与轻蔑时内心的一种保护屏障。即使在城市纷杂的冲击中慢慢转淡,然而,他们永远清楚,乡土家园才是他们永恒的栖居之地。

王学忠的诗歌是为底层代言。毫无疑问,我们需要这样的诗。它们可能不够精致,可是那种粗砺的美,真淳的美,朴素的美,劳动的美,那种从泥土与街尘中生长出来的力,不矫情,不夸饰,足以让我们凝视、谛听、思索。为小人物的汗水与泪水作证,为底层普通劳动者的劳动而歌,为泥土和血肉的价值正名,发出他们被“淹没在国家主义命令的喧嚣中的细微的语音”。这就是王学忠诗歌的意义。

①《胡适文存》第50页,黄山书社1996年版。

②《梁实秋文集》第44~45页,鹭江出版杜2002年版。

③摘自王学忠的信。

④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转引自刘小枫《拯救与逍遥》第5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⑤徐志摩《灰色的人生》,见《徐志摩全集》第4卷第123页,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⑥下岗职工对于自我社会地位、经济收入与家庭生活满意程度的评价,不仅绝对分值低,而且相对其他阶层的自我评价也是偏低的。但是,他们对于自己为社会所做贡献的评价却相对偏高,表明他们的相对剥夺感比较强。从而产生了如此多的无奈与愤慨。郑杭生、李路路等著《当代中国城市社会结构:现状与趋势》第256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

⑦刘旭《底层叙述;现代性话语的裂隙》第206页,上海世纪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6年版。

⑧⑨⑩12刘健芝、许兆麟《庶民研究》第16、17、350、340页,中央编译出版社2005年版。

11《(瓦釜集>代自序》,见《刘半农文选》第151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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