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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守的力量

2009-09-09景俊美

文艺理论与批评 2009年4期
关键词:罗盘学文底层

景俊美

作家就是苦行者,在凡俗的世界里默默地坚守着自己的内心,常常又把这种坚守不断沉淀,不断提纯,然后熔铸在他的作品里,唤醒世人的坚守。胡学文就是这样一位带有浓郁乡土气息的底层作家,他的作品多是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但又不仅仅拘泥于现实本身。行走在他的作品里,体味到的正是一种对生命的“坚守”——这是他撬开生活、社会、世界、精神和灵魂的支点。这支点,看似是对残酷现实无力与消极的适应,其实是坚韧而持久的内在抵抗,更是社会、民族和国家进步与发展的最真诚的呼唤和最坚实的基础。

胡学文的三篇近作《像水一样柔软》、《向阳坡》和《虬枝引》,秉承了作家一贯的写作姿态,即小说中都有一个执拗的主人公,如飞虫般坚韧不拔地冲撞着世俗之网。这种人物塑造方法,不但体现了作家对农村现实的深刻体认与把握,而且显示了作家在有意无意中发掘了来自底层民众几千年来灵魂深处积淀的、不可估摸的坚守力量与不易屈服的坚守精神。无论是社会结构的转型还是历史文化的变迁,这“力量”一直沉潜在中国人的心底,甚或说:这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流淌在祖祖辈辈生命里的血液。胡学文的这一发掘与书写,使其小说具备了坚韧的力量。其小说主人公身上体现的内在信念铸成的力量,在凡俗的生活生存状态下,是一种超越性的承担;而在国家民族危亡的时刻。则足以转化为钢铁般坚不可摧的力量。

《像水一样柔软》中的主人公罗盘以自己的“寻找”坚守了“人之为人的责任”,这是底层人乃至中国人身上最可贵的意识。小说中,罗盘无意之中发现了邻居侯夏与同村一位家中老婆身染重病的王宝生之女王丫有染。一个(侯夏)是“游手好闲,还好赌,女人和他过不下去,离了”的快40的老男人;一个(王丫)是“不过十八九岁,还没对象”的姑娘。在心理煎熬与深思熟虑之后,罗盘终于想到一个在他看来还不错的解决方案,即“现场捉拿”。可最终的结局是——两人私奔了。在王宝生不能走出家门的情况下,罗盘带着“赎罪”的心理选择了寻找王丫的艰难历程。与寻找本身形成极大张力的是一向木讷而“无能”的王宝生,竭尽全部心血去补偿罗盘外出的点点滴滴——不埋怨罗盘“多管闲事”的腼腆与信任、不考虑后果地变卖家产拿钱给罗盘作盘缠、帮罗盘之妻宋如花做里里外外的家务,甚至悉心到要去端宋如花的洗脚水等等。这让罗盘的心里更加不安,他清楚地感到:尽管自己占理,可是占理不等于心安理得。找寻王丫,对罗盘来说不只是一个偶然,而且是一个底层人天生性格里所具有的必然性举动,即找到自己的“精神安慰”。正是这一自我遭罪式的“寻找”,不同于此前胡学文其他小说的“寻找”主题:他既不是《飞翔的女人》中荷子对自己丢失女儿的找寻,也不是《麦子的盖头》中麦子对自己丈夫的寻觅,更不是《土炕与野草》中丁羊倌为实现家庭完整,为孩子们找一个娘的亲情呼唤……

《像水一样柔软》里的“寻找”,比所有先前其他作品中的“寻找”多了一层灵魂中的“安身立命”与生活里的“牵绊不安”的矛盾与张力。这里,罗盘这一个体的生命意识,既取决于他个体的生存处境,还取决于他这一个体自身对偶在的承担。尽管熟悉胡学文小说的读者会对“寻找”略有重复感,但是,掩卷沉思之余,还是为作家笔下的那些原因不同、方式不同、结果也不同的“寻找”所震撼。因为,“寻找”的过程本身,体现的正是底层民众虽身处卑微和庸常之中,却执著于内心深处所坚守的人生追求,底层民众身上的这种坚守,也正是民族性格的内在力量,它潜在地存在于每一个中国人的心底,融合在自己的生命里,不仅仅是个人良心的启发或个人责任的担当,更是摆脱了精英立场的另一种尊严,是带有鲜明的时代意识和强烈的历史意识的坚守力量。

与《像水一样柔软》中的罗盘相似,《向阳坡》里的主人公马达也近乎一个“偏执狂”。但正是这种偏执,恰恰显示出底层人“人之为人的尊严”意识。也是对这种尊严意识的坚守,中国人绵延坚韧的力量才得以生生不息。

小说中,马达在看到被高价购去作为墓地的“自家”的向阳坡,将要“下葬”的竟然是一条“狗”时,他作为人的尊严被前所未有地激发出来。他不能相信,自己欢天喜地将要守护的竟然是一“畜生”,它还被穿上人的衣服、杀了两只羊陪葬,还要人种花种树地看护……这个疑问盘旋在他的脑海不能释怀。他问自己、问妻子吴小丽、问村长莫四、也问他能问的每一个人,但是别人都觉得无所谓,只有他要追问个究竟,并因此像得了疯病一样一定要要回自己的“向阳坡”。这里,作者以醒目的一问一答的方式和一句一段的架构,来表达马达的“疑惑”,同时也表达自己的“反问”。在“重复”的结构里,小说用清醒的人物形象和浓缩的生活世相,建构了底层民众的无奈悲凉与清新自觉的自省意识。这一切遂被拧为一股“鞭打”和叩问的庄严力量,这力量在反复的结构中也反复地揪拽着读者的心灵,它像越绞越紧的钢丝,从不断的循环中获取了力量,逼束得人无法呼吸。正是这种“逼束”,使得《向阳坡》超出了当前很多小说的叙述。

《向阳坡》里的坚守,面临的困难已从当初的农民自身的“无意识”发展到外来的强大势力的“原因”;从王丫和侯夏的有形对立,上升到人类的尊严与作为象征的“死狼狗”的无形对抗。从胡学文对马达这一人物个性的提炼中,读者可以感受到“燕赵自古多慷慨悲歌之士”的地方文化传统的影响。这里,《向阳坡》写出了民间文化与地方文化所养成的“人格”与“精神”,而且折射了自周公、孔子到程朱陆王的传统中国文化在民间千百年来的积淀与润泽及其在普通民众身上的体现与坚守。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者写出了农民或者说“底层”,乃至中国人所具有的尊严与力量。也只有从这样的视角才能解释:为什么中华文明历数千年而不坠,为什么鸦片战争以来中国经历了“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而没有亡国灭种,为什么现在中国又奇迹般浴火重生,并有“崛起”的潜在力量。

《虬枝引》里的主人公乔风同样“执拗”,一样坚守,不过他的坚守多了一层“精神家园”的建构,这是坚守的必然选择,也是改变不合理现实的希望。《虬枝引》里,捡垃圾的乔风对“故乡”是在反复回忆里找到的美好,可依然留存的却是真正意义上的模糊与隔膜,包括到邻村打听过程中看到的滞后、丑陋、冷漠、残酷得已面目全非的乡村世界……于是,乔风不但没有对城市生活的认同感,还处在没有了“自己的村庄”的恐惧之中。“好好的一个村,怎么就没有了呢?”乔风的这个疑问,是问自己,也是问每一个身临“当下”之境的人。这里,乔风失却了“安身”与“安心”的家园,处于一种浮萍式的漂泊之中,所以,建设“家”是他的执拗,也是他的必须。只有面临危机,身份才成为问题。作者在这里建构了一个形而上的“一棵树”——这一极具寓意的村庄的“无故”消失,也刻画了一个在寻找“消失”原因的同时力争建设家园的底层人

物——乔风。这个人物无论是从其捡垃圾的身份,还是从实际生活中的有限能力上看,都显现了作为底层平凡人的渺小和无助——他不但保护不了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女人刘云,使之不再被追、被打、被唾骂,也找不到自己的老婆秀珍为什么不要他的真正原因。甚至,他在反复寻找的他那有着十几户人家的村庄为什么无缘无故地消失的原因时,最终也没有问出个所以然来。可是尽管他渺小,尽管他生活在几近惨不忍睹的处境中,但他身上所生发出来的坚守却是不可动摇的。这坚守促使他挣脱世俗的种种羁绊,这坚守让他一个“城市异乡者”拥有了做人的尊严,这坚守化作潜在的动力,无穷无尽地化合着底层人的生活,构成一种坚韧有力不可摧毁的力量。

三篇近作从不同的角度,超越了作家自身既定的娴熟结构,试图给读者一种“走远之后的拉近,一种否定之后的再否定”的美学效果。《像水一样柔软》的坚守,超越了此前作品的小格局,上升到“人与人”之间的精神坚守问题;《向阳坡》的突围在于从“人与人”上升到“人与物”,并回归到“人之为人”的反思之上;《虬枝引》的高妙,是从形而下的“找”直接升腾到形而上的“筑”,从一般意义上的“寻找”,直逼精神意义上的“家园”建构意识。同是“坚守”,角度不同,意义也有细微的变换。诚然,罗盘的坚守仍显得拘谨、马达的坚守还需要群体认同,乔风的坚守尚未被充分展开……可是尽管“消失的村庄”这个意象在小说中还没有得到最大限度的发挥,现实经验的痛楚及其蕴含的更丰富、更复杂的意蕴在小说中还没有更好地表现出来,但已鲜明地体现了作者在叩问与反思上的逐步深入。

在20世纪80年代“文明与愚昧”的思想框架中,农民或者底层常被视为“愚昧”的代表,被视为没有“文化”的人,或者被视为国民“劣根性”的集中表现,但这是来自西方、城市或现代资本主义的“傲慢与偏见”。透过胡学文小说主人公内心深处的坚守,可以看到底层乃至中国人的力量与尊严,尽管他们都只是一些处于“底层”的平民百姓,在政治、经济、文化资源上都处于贫瘠的状态,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对象,但正是由于有了这一不同于精英阶层的另一种精神资源,底层人才活出了尊严,活出了人之为人的价值与意义。我们在这些人身上发现了比那些歧视、侮辱、剥夺他们的人更高贵、更纯粹、更像一个人的品格。而这样的“品格”,正是中华民族最可宝贵的精神;而拥有这一“品格”的人们,也是我们“民族的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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