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型时代的乡村底层人生
2009-09-09李志孝
李志孝
胡学文为我们塑造了一系列具有鲜明性格特征的底层人物形象,而且这些形象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是对中国社会转型期乡村现实的反映,其艺术成就和思想价值值得我们认真研究。
一、乡村女性:悲剧人生与精神追求
在胡学文的小说中,给读者印象最深的恐怕是那些处于社会底层,其人生道路充满着悲剧性,但却不乏精神追求的乡村女性,如《飞翔的女人》中的荷子、《麦子的盖头》中的麦子、《命案高悬》中的尹小梅、《养荞的日子》中的养荞、《淋湿的翅膀》中的艾叶等等。这些女性身上,都笼罩着一层苦难赋予的悲剧色彩,她们的人生道路,也多是悲剧性的。但她们始终在逆境中执著地坚守着她们高贵的灵魂,理想、精神家园、人性尊严,是她们永远追求的。因此,读者即使在读到她们的苦难和悲剧时也不绝望。因为作家既描写悲剧,同时也抒写理想。
中国的农民一直处于社会的底层,而乡村女性则是底层中的底层,她们的命运可以说是由多种合力共同造成的,即使是在社会主义革命和建设时期也是这样。到了21世纪的今天,在更加复杂多变的现实面前,乡村女性仍然难以掌握自己的命运,但她们始终坚守着自己的精神高地,以一种近乎执拗的顽强与坚硬的现实对抗。在《飞翔的女人》中,荷子因为女儿被人贩子拐走而陷入了苦难的深渊。在寻找女儿的过程中,她历尽磨难,家产变卖了,丈夫离婚了,甚至自己也被人贩子拐卖,然而她始终不放弃。自从女儿丢了之后,荷子的悲剧性命运便已注定,但这个“灯草样的女人”以罕见的毅力与顽强,抱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发誓要找到女儿,使恶人受到惩罚。在人们眼中,磨难使原本瘦弱的荷子像纸一样随时要“飞翔”起来。荷子的寻找到最后已经不单是要找到女儿,还要找到人贩子,找到人贩子之所以猖獗的幕后真相。在这场力量悬殊的搏斗中,支持荷子坚持下去的,已不仅是对女儿的天然母爱,更有着对邪恶势力的本能仇恨。荷子的不屈不挠,终于使渎职者感到意外,也震惊了恶人。虽然荷子最终并没有找到女儿,却使一个贩卖人口的团伙落入了法网。在这个乡村女性身上充分体现了母爱、善良、坚韧、顽强等特点。这并非是一个观念化的人物,在她的身上充分体现了人物的自在状态,或者说本色情形。但另一方面,尽管作家具有相当深厚的生活经验和日常感受,但荷子又绝非是一个完全写实的人物,她身上显然有着作家的理想和诗意寄托,一种精神的自由飞翔,一种面对灾难时的信念,它展示的正是某种可能性的生活,而非现实生活的简单复制。在荷子面前,我们不能不感到一种精神的高贵与圣洁。
《麦子的盖头》中麦子的寻找是另外一种寻找,她的丈夫因赌博将她输给了一个叫老于的男人,麦子因此不得不开始她的逃跑和寻找之路——逃开老于,寻找自己的丈夫。但当她最后找到丈夫并跟他回家时,发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不值得她去爱的人,于是麦子又义无反顾地掉头而去,回到了老于的家中。正是老于的正直、成熟、善解人意吸引了麦子,而她的丈夫不仅赌输了她,而且因偷了老于的钱包得意,接着又为钱少而懊丧。从中可以看到。乡村女性麦子,是一个心地善良、具有尊严但又不乏人性光辉的人物。她最后选择老于,实际上是选择一种她所认定和向往的生活。因为她既有着朴素的乡村伦理,又有对丈夫的一种天然的同情与爱意,但她更追求一种正直、热诚、不悖道德的理想人格,而这却是丈夫马豆根所没有的。
胡学文笔下的这些乡村女性,都生活在社会的底层,属于弱势群体,她们暂时还难以摆脱苦难的纠缠,但不论怎样的生活,她们都能不屈地活着,坚韧而顽强,而且有着自己的理想追求和精神向往。显然,这些人物的遭遇里有着非写实的因素,但也正是这些因素,使我们看到底层人物生命的高贵与尊严。
二、村长形象:在官与民之间
在大量的乡村题材小说中,农村干部常常是被重笔书写的对象。在当下的文学创作中,我们不仅看不到梁生宝、萧长春式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干部形象,甚至20世纪80年代改革文学中充满朝气、蓬勃向上、勇于承担的那种比较单纯的正面形象也很难看到了。这反映了今天农村生活的复杂性、农村干部的复杂性。市场经济体制下利益分配的不公、乡村民主政治的艰难、某些基层官员对权力的滥用、官商勾结的现实等等,都对乡村人物包括乡村干部的所作所为起着一种巨大的制约作用。而村长这一处于“官”与“民”之间的人物,作为一种纽带,一方面联系着上级政府与官员,一方面又联系着乡村百姓与家庭,就显得别有一番景况。他们既要对“上面”负责,又要对村民负责。他们在某些时候具有“官”的特征,但又是地道的农民,这种身份上的尴尬使他们难免处于一种复杂的境地,有时免不了两头受气。怎样表现村长在道德良心、现实利益、责任义务面前的内心矛盾、情感冲突便成为文学要表现的重要内容。胡学文的小说并没有将生活简单化,而是充分表现了当下乡村的复杂,对“村长”这类人物更是将他们放在相应的社会环境下进行了深入的挖掘和艺术的表现,使我们看到了“村长”们在夹缝生中生存的真相。
中篇小说《逆水而行》塑造了一个具有典型意义的独特的村长形象。小说所着力描写的也正是村长霍品和乡长吴石之间因承包鸡心湖的问题而进行的较量以及霍品自己在道德良心与现实利益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也是最能表现作家对现实深入思考的地方。首先,霍品是一个有道德感的人物,也是一个对村民葆有护犊之情的村长。他之所以与乡长吴石斗智斗勇,敢于“逆水而行”,“违背乡里的大政方针”拖着不在承包合同上签字,就是因为他能够为村民的利益着想。他很清楚失去赖以生存的土地,对农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不肯一味地迎合上级,也不肯为了自身的利益而做危害村民的事情(只要他签字,开商发即可给他一万元的好处费)。但同时,霍品也绝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其品行也并非是一个很纯粹的人。处在道德良心与现实利益之间,他也有私心杂念,甚至首鼠两端。因为他有他的“怕”,怕丢掉手中的权力以及与此相关的个人利益。“当村长多年,好处没少占”,小到吃吃喝喝、从不交电费,大到情色生活乃至女儿工作的安置,都与他的村长身份密切相关。何况他就像黄村一棵树,遮天闭日,“跺跺脚,黄村的地皮也跟着颤”,他喜欢这种感觉,“他的村长还得当下去”。而一旦和吴石彻底闹僵,“会被杀得片甲不留”。也正因为这样,他在与吴石过招中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一方面他不得不采取各种不同的方式做那些不同意承包鸡心湖的村民的工作,以使吴石认为他的工作是努力的。但另一方面他又采用拖的办法,甚至不惜用“苦肉计”来对付吴石的威逼。一方面他对帮助自己二度拿到村长位子的方福包庇袒护,任其欺侮弱小;另一方面他面对受到伤害的二丫和黄毛,又时时产生一种道德的反省和良心的谴责,他感到“这事如一把锋利的刀窝在心
里,时不时划开一道血口子”。这种自我斗争、内心冲突,使我们感到人物内心生活的复杂艰难。作品最后交代,刘会计找到霍品,告知他吴乡长让他去。小说到此戛然而止。事情的结局到底会怎样?霍品会和乡长站在一起,同意在承包书上签字吗?他会不会在利益的驱使下最终放弃自己的道德底线?小说并没有给我们一个明确的结果。也许有人会说,那样艰难的路都走过来了,“逆水而行”已成定局。但面对乡长最后的摊牌,霍品能顶住吗?小说留给我们的思考空间还很大。
在新时期以来的文学作品中,描写农村干部的很多,既有一心为民的正面形象,也有类似乡村恶霸的反面形象。然而霍品这一形象却很难再用简单的“正面”或“反面”去范围或衡量,这是一个在新的历史环境下具有多面性、复杂性的崭新形象,这一形象也反映了当下中国农村更为复杂的现实,使人们对农民的精神世界、现实处境有一个更为清醒和理性的认识与思考。《淋湿的翅膀》中的村长莫四是那种常见的村长,但也有新形势下体现的独特性,他苦恼于造纸厂和村民的矛盾,村民要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堵在造纸厂门口要求补偿,造纸厂又对乡政府施压,如果不解决问题就搬走,而乡长则斥责莫四,正如他自己说的:“厂里乡里都很生气,陈乡长把我拎去,恨不得把我眼珠子捅出来。乡长可以指我眼窝,我指谁?我是两头不落好。”夹在乡里、造纸厂和村民之间,莫四确实有他的苦衷,这就是人物的新颖之处。《命案高悬》中的村长,一方面对尹小梅的死充满怀疑,因为毕竟是一条人命,他也有某些内心的不安。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遵照乡长的指示,去做尹小梅丈夫和公公的工作,同时千方百计阻止吴响对此事的调查。胡学文“发现”的乡村,是新的历史条件下真实的乡村,与那些想当然的底层写作有着本质的区别。他是将底层民众的内心矛盾与精神突围作为表现重点,这使他的作品走进了文学,体现了新的思想艺术高度。
胡学文自己曾说;“生活纷繁复杂,因这种繁杂,我们看到的往往是皮毛、是表象、是表演……世道在变,人心也在变。人心的冷暖与深沉,人心的复杂与简单,人心的堕落与提升,有着怎样的过程?存在着怎样的距离?惟有小说才能丈量。”正是出于这样的理解,胡学文小说中的人物都不再是简单的透明的人物,而是充满着复杂性的,那些处于弱势地位的乡村女性如此,那些介于“官”与“民”之间的村长也如此。人物复杂的精神世界在当今复杂艰难的时世中尤其具有真实性,也便更显珍贵。
三、乡村浪者:游走于正邪两界
胡学文笔下的“乡村浪者”形象,指的是那种处于乡村边缘的带有某些流氓无产者气息的人物。“乡村浪者”是一个并不很准确的命名。这类人也是社会的底层,但与普通的农民相比又有所不同,他们也许更多一些乡村之外的经验,眼界也会更开阔一些。他们身上有着传统的乡村伦理所不能容纳的东西,但也有着异样的能带给人们某种温暖和慰藉的因子。《命案高悬》中的吴响和《淋湿的翅膀》中的马新就是两个典型的代表。
吴响是村里的一个光棍,甚至于有些“下三滥”,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却是乡里任命的“享受村干部待遇”的护林员。乡长毛文明之所以选择他担任这一职务,有点“以夷制夷”的味道,因为他一无牵挂,再加上有一股蛮力、一股驴劲,且拉下脸来六亲不认,村民怕他。而吴响也利用他的这一身份不时得到一些好处,如几盒烟、几块钱等。尹小梅之死的起因也与他对尹小梅的欲望有关,因为尹小梅的不肯就范,恼羞成怒的吴响便将牵牛进草场吃草的她交给了毛文明。然而当尹小梅莫名其妙地死在乡政府之后,故事的重心便发生了转移。吴响的良知在追查尹小梅死亡真相的过程中得以复苏。小说详细地描写了吴响的自责,这种精神的痛苦与良心的自责是真实的,也成为他日后行为的根据。但吴响面对的环境却是异常恶劣,不仅是毛文明、派出所焦所长、卫生院院长独眼周结成强大的联盟,对他软硬兼施甚至打击报复,就连尹小梅的丈夫黄宝也在得了乡政府的钱之后迫于压力而沉默不语,至于村民们只能是将死者的事在嘴里嚼过一阵后徒发几声叹息。然而吴响却咬住不放、穷追不舍。他以自己的方式展开了调查。当然作为一个乡间小人物,要完成这样的任务,其结果是可以想像的。于是,命案依然高悬。但吴响的行为却是对像尹小梅一样的乡村弱势群体集体命运的一种反抗,是对来自权势阶层的任意侵犯的一种抗争。
胡学文在谈到这篇小说时说:“一桩命案,并不会改变什么秩序。但它却是一面高悬的镜子,能照出形形色色的面孔与灵魂。很难逃掉,就看有没有勇气审视自己,审视的结果是什么。”“我对乡村情感上的距离很近,可现实中距离又很遥远。为了这种感情,我努力寻找着并非记忆中的温暖。”确实,从这篇小说中我们既可以看到乡村的茫然无序,也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面孔,基层官员的蛮横霸道、权力滥用,普通乡民的懦弱、苟且、自私。而作家所寻找的“并非记忆中的温暖”却正是通过吴响这样一个乡村浪者来实现的。
马新是一个有着不光彩历史的人,曾有过偷窃的毛病,并因此而气死了自己的父亲,在外打工期间因难以忍受老板的诬蔑而打掉了他的牙齿,并因此坐牢两年。小说故事开始的时候,马新又回到了黄村。关于马新的故事,有两条线:一条是马新发动村民与造纸厂谈判要求赔偿损失,而最终放弃;一条是马新追求真心喜爱的姑娘艾叶并赢得她的芳心。
正如马新自己所说的,“最初确实是想为自己弄些钱,鼓动那些人不过是他手里的道具,后来确实是替大伙说话,确实想为大伙弄钱”。因为造纸厂建起后,不仅无偿占了村里的地,还给黄村的环境造成了严重的污染,而且更严重的后果还在后面。那片黄村唯一的水域铁锅淖,曾经水鸟飞翔,淖水清澈无比,可是现在却只是聚着黑乎乎的污泥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恶臭,令人恶心、窒息。因为造纸厂排出的废水都流到了这儿,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臭气马上就会飘到黄村。马新把铁锅淖拍了照片,而且以随时能把记者叫来相威胁,和厂里谈判,希望他们补偿。因为在坐牢那两年,他学了不少法律,清楚这样做是对村民权益的正当维护。可是乡里因为这是他们引进外资的政绩,村里也因为厂里从村里招了20个工人,还答应为他们打一口深水井,所以对马新的做法非常反感。派出所出动警力驱散聚在造纸厂门口的人群,乡长对村长大发雷霆,让他平息事态,村长莫四无奈之中求艾叶劝阻马新,马新自己甚至遭了黑棍。但这一切都不能使马新屈服。但是,在斗争就要胜利的时候,马新却自动放弃了。独眼婆的死使他改变了主意。因为这尚在未知之中的补偿款使得没有人性的儿子逼死了独眼婆。马新觉得他没把黄村搞乱套,如果那些钱到手,黄村可真要乱套了。在金钱面前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这使马新一脸迷茫,他不愿因此而出现更多的悲剧。在他的心里,也许已经感到了还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我
们不能不从人物的作为中感到其内心的善良、真诚与期待。
马新的真诚也表现在他对待艾叶的态度上。艾叶是一个纯洁善良的姑娘,可是因为她的母亲赵美红的名声不好,没人敢去爱她。马新是村里第一个也是唯一向艾叶表明心迹的后生。他对艾叶是真心喜欢,尽管有时是以一种赖皮的神情出现的,但无所谓的表相下掩盖着一颗真诚的心。最终他以自己的善良、真诚赢得了艾叶的芳心。这也正是读者所期待的结果。
余论:乡村之“困”与底层的多样
胡学文说:“乡村这个词一度与贫困联系在一起。今天,它已发生了细微却坚硬的变化。贫依然存在,但已退到次要位置,困则显得尤为突出。困惑、困苦、困难,尽你的想像,不管穷到什么程度,总能适应,这种适应能力似乎与生俱来。面对困则没有抵御与适应能力,所以困是可怕的,在困面前,乡村茫然而无序。”无独有偶,另一位著名的底层文学作家陈应松也说:“乡村在某些方面是有序的……可乡村更多是无序的,充满了悲苦和混乱。毛泽东时代的秩序井然已经不存在了,而另一些权威还没有树起来。政府的不作为、山高皇帝远,都给这种深山老林里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隐患。除了没有土匪,人们什么都可能会遭遇到。”可见熟悉当前乡村社会状况的作家们有着相同的感受。而胡学文的小说也正是通过他的人物,表现了乡村的无序和精神之“困”。霍品、莫四这样的村长“困”于乡里、厂里(开发商)和村民之间的矛盾,因为在这之间他们无法摆平,很难让各方面都满意,这使他们苦恼不已;吴响“困”于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之间就没了,而不论是政府、村民还是死者的亲人都无动于衷;马新“困”于他正当的“维权”之举遭到来自多方面的阻力,而人们对金钱的追逐又是那样热心,以至于不顾正常的亲情伦理;荷子“困”于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国家却存在人贩子猖獗的现象……胡学文的“底层写作”显然不仅仅是对弱势群体在现实生存中悲惨遭遇的书写,他更着力呈现的是弱者的内心世界。我们从胡学文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底层的多样性,他们并非是铁板一块。在旧的文化道德传统已经破裂的情势之下,乡村底层百姓的精神世界也正发生着巨大的裂变。真实地反映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包括物质的和精神的,尤其是后者,正是胡学文努力的目标。从他笔下的众多人物形象身上,我们既可以看到作家对生活真相的揭示,也有对社会的理性批判;既有现实的严酷,也不乏理想和诗意。这恐怕是胡学文小说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的原因吧。
①胡学文《小说的丈量》,《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第3期。
②胡学文《(命案高悬>创作谈:高悬的镜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06年第8期。
③④陈应松《作家的立场塑造作家》,《文艺理论与批评》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