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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扬与宗派主义

2009-08-31林贤治

读书文摘 2009年8期
关键词:周扬胡风毛泽东

在毛泽东与胡风之间,存在着一个枢纽式人物,他就是在中国文坛长期居于长官地位的周扬。

对于周扬,无论肯定还是否定,都没有给予他的作用以足够的评估。如果认同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的说法,把鲁迅看作是新文化运动的“旗手”的话,那么周扬则是另一位旗手。他们处在各自不同的方位上。毛泽东在一次演讲中还曾把鲁迅喻作“独立支持的大树”,对鲁迅来说,其实这是比“旗手”更为合适的。

鲁迅是一位平民作家,无党派人士,自由撰稿人;周扬自任“左联”党团书记开始就以文艺领导人和文艺理论家的双重身份出现。鲁迅的创作始于五四前后,那是中国现代思想解放的发轫期;周扬作为一颗政治文化新星,则升起在另一度思想空间:1930年代为白色恐怖笼罩的上海。当时,左倾机会主义在中共党内占统治地位,由于环境恶劣,群众性的政治斗争,也不得不采取地下斗争的方式。鲁迅坚持“艺术为人生”的道路,致力于暴露社会的黑暗和底层的疾苦,文学思想基本上属于十九世纪批判现实主义的血统,但也汲取了世纪末现代主义的美学成分,形同铸剑,熔冶百家而锋棱乃见。周扬的文学理论,则主要来自斯大林-日丹诺夫主义。他一贯强调世界观对创作的指导意义,强调文艺为政治服务,尤其到了延安以后,坚持创作内容以“歌颂”为主,用鲁迅的话说,即“恭维革命颂扬革命”,做“满意现状的革命文学”,语言形式相应主张大众化、低俗化。鲁迅也曾把自己早期的部分文字称为“遵命文学”,但他所遵奉的,是那时的战斗的前驱者的命令,正如他所说,那是他“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所以,他是不惮于单身鏖战的,但因此也就常常有“独战的悲哀”。周扬不同,他是有组织的:1930年代的“左联”,1940年代的“鲁艺”,1950年代以后,身为中共中央宣传部主管文艺的副部长,而当年培养的部属和学生也都一跃而成新中国的“文艺骨干”了。鲁迅的存在,全凭个人创作的实绩;所谓“鲁迅精神”也者,其实也都在文本里面,此外一无所有。而周扬,虽然在文艺理论方面毫无创造性可言,但毕竟先后作过众多纲领性的报告;他完全可以用遍布全国的庞大的文艺队伍,加以如此理论造就的不可数计的文学作品,来炫示他的政绩。中国政治文化环境的独特性和多变性,毕竟给思想—人格的结构功能和文化价值带来很大的差异。如果对未来的潜在影响可以存而不论,而专就过去几十年中国现代文学的实际影响面而言,鲁迅是远不如周扬的。

长期以来,鲁迅是被偶像化了的。在延安,鲁迅一方面被当作“现代中国的圣人”受到崇奉;而另一方面,他的文化批判的原则,以及贯穿这原则的否定的辩证法,却为新生的革命政权所忽略。毛泽东在著名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里,公开宣告鲁迅的“杂文时代”已经过去了,把文学从发生到接受的全部过程纳入一个政治军事阐释系统。在那里,作家是一支军队,文学描写和阅读的对象一样被分为“人民”和“敌人”互相对立的双方,于是“歌颂”和“暴露”也就成了“拥护”和“反对”的同义语。《讲话》明确否定“冷嘲热讽的杂文形式”,规定讽刺的具体范围、语调和风格,以苏联文学为范式,强调“以写光明为主”,描写黑暗“只能成为整个光明的陪衬”。这样,鲁迅对“东方文明”的批判,对“国民性”的批判,对文化人的批判,对革命内部的各种“蛀虫”的批判,都给一笔勾销了。在另一次讲话中,毛泽东把鲁迅称作“党外的布尔什维克”,“他的思想、行动、著作,都是马克思主义的”,分明把一个独立的思想战士党派化了。这是不符合事实的。由于鲁迅始终立足于社会底层和自由个体,因而他的思想和文字,也就天然地带有消解国家权力的民主倾向。对于高度集权和一体化的战时需要来说,这种倾向是危险的,它必将给政治实践家的具体操作带来障碍。也就是说,鲁迅的思想就其本质来说是不合时宜的。十月革命后,高尔基发表系列政论性文章,抨击当时布尔什维克的种种不人道的行为。结果,他遭到列宁的严厉指责,并因此被动员出国。这些文章,后来结集为《不合时宜的思想》,长达数十年不能出版。这就是革命政权底下的一个自由思想者的代价。至此,作为“思想权威”的鲁迅,他何以受到实用主义的对付就变得可以理解的了。

基于同样原因,在整肃胡风之前,王实味和萧军先后遭到整肃的事实,也就不是一个偶然的现象。王实味只是写下《野百合花》等有限的几篇杂文,却因为他使用了“暴露”的方法,竟使延安的阴暗面引起了广泛的注意。萧军除了“暴露”以外,最突出的是反权威主义的肆无忌惮的批评。对于鲁迅,萧军一度颇多过从,王实味则素昧平生,然而在精神实质上,他们与鲁迅是相通的。从传统的生成这一意义上来说,他们是鲁迅的继承者。

从这里可以发现,在政权内部,事实上存在着一个意识形态集团,它领导并推动着长达数十年的政治化了的思想文化斗争。这里说的意识形态集团,就是这样的组织。它通过收集、反馈、处理各方面的文化信息,经与更为庞大的行政网络的协同作用,以达到全面改造知识分子,加强和巩固无产阶级专政的目的。或者可以换成法国学者傅瑞的说法,就叫作“意识形态专政”。

意识形态集团拥有巨大的权力资源,掌握着强有力的实施工具:从久经训练的干部到随时可以动用的舆论工具。在胡风“集团”事件中,《人民日报》和《文艺报》有如工作母机,一经启动,全国所有的报刊和电台旋即运转起来,没有哪一个齿轮可以独立停止。这就是为胡风们所反感和畏惧的“舆论一律”。它还可以获取体制所提供的诸如户籍、职位、工资等条件作为财产,从而获取一定的报偿权力,形成相应的激励机制和惩罚机制。事件结束前后,带头检讨和献“密信”的舒芜从广西调到北京,一偿多年夙愿;锋头最健的林默涵和袁水拍,各各荣膺晋升。这样一些人事变动,不能说彼此没有关联。在集团内部,除了相信党和领袖这样公开的信仰制约之外,还存在着上下级关系等传统的隐含制约。统一和服从是至关重要的。康濯有专文谈及胡风案,对了解意识形态集团的运作情况,颇具参考价值。胡风的自我检讨和舒芜的揭露材料,原拟在《文艺报》发表,后来根据毛泽东的指示,改由《人民日报》刊登,然后由《文艺报》转载。可是,《人民日报》没有按照胡风的改定稿去排,而是错排了二稿加三稿附记。为此,周恩来指示《人民日报》作检查。正当相关的人物因“政治责任”重大而深感紧张的时候,周扬亲自请示毛泽东,答复是:“什么二稿三稿,胡风都成了反革命了,就以《人民日报》的稿样为准,要《文艺报》按《人民日报》的重排。”最后,周扬发话道:“主席定了,就这么做吧!”在《人民日报》发表胡风“集团”材料前夕,《文艺报》有个别编委对把胡风定为“反革命”的结论表示困惑不解,周扬说:“我们的思想同主席的思想距离太远、太大,我们应该努力提高自己,尽量缩短同主席思想的距离。”在提擢袁水拍时,周扬的评价是:“我看水拍不错,挺听党的话。”层层统驭,而以最高领导的指示为准绳,这就是一切。早在重庆时期,周恩来对胡风有相当的了解,曾经给胡风主编的刊物以经济上的支持;建国后,还曾约胡风长谈过一次,并直接建议胡风上书中央,坦陈对文艺的意见。可是,一经毛泽东“定性”,周恩来便从此不复过问胡风的事情了。

周扬可谓举足轻重。这是一位富于斗争经验的典型的“政治人”。早在“左联”时期,他就同鲁迅发生过冲突,给鲁迅的身心造成严重的损害;为此,鲁迅公开表示过内心的憎恶。无论一些新养成的学者如何重新散播关于鲁迅“褊狭”一类论调,我们总可以相信,在鲁迅那里从来未曾有过无谓的纠缠。正如他所说,许多论争,都是出于“公仇”,决非“私怨”。说到知人论世,近世以来中国不会有人比他更深刻。对于胡风和周扬,他这样说及自己的印象:“我倒明白了胡风鲠直,易于招怨,是可接近的,而对于周起应(周扬)之类,轻易诬人的青年,反而怀疑以至憎恶起来了。”他在有名的长文《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及许多私人通信中,指周扬为“元帅”、“大人物”、“英雄”、“工头”、“奴隶总管”,“以指导者自居,却所知甚少”,是那类“哗啦哗啦大写口号理论的作家”;指周扬“借革命以营私”,“喊口号,争正统”,“左得可怕”,“拉大旗作为虎皮”,“以鸣鞭为惟一的业绩”;还指周扬“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用联络手段”“招揽扩大”,有明显的“宗派主义与行帮现象”,于是有“大布围剿阵”的“群仙”,“大纛荫下的群魔”,“他们自有一伙,狼狈为奸,把持着文学界,弄得乌烟瘴气”……在这里,鲁迅把“心术”,也即品质和人格问题同一个人的社会行为联系到一起了。过去,我们往往习惯于某种“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把领导者一律当作政治符号对待,以为没有对于权力的欲望和嗜好,没有优秀的或卑劣的人性体现,行动则除了受一种普泛的思想影响之外,没有个人人格或性格的影响。鲁迅对周扬和“四条汉子”———其实也是一个小小的“意识形态集团”———的描述和评价,在中国现代政治分析,以及文学史研究中是具有经典意义的。

事实证明,周扬对鲁迅的批评不但没有悔改之意,反而极力加以掩饰,以维护一贯正确的领导人形象。这样的例子不少,比如把《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说成是冯雪峰的托伪之作,致使鲁迅的手迹长期不能公开;把鲁迅对周扬的不满说成是受了冯雪峰的蒙蔽和胡风的挑拨所致,他们当然也就成了破坏鲁迅和党的关系的罪人了。此外,鲁迅晚年的一些关涉周扬的书信,也未见编入建国后出版的文集。根据徐懋庸的回忆,他当年唐突鲁迅是因为衔周扬之命,而周扬并不认账,却把责任推卸到他的身上。甚至徐懋庸本人,后来也同冯雪峰等一起被打成“右派”,连说话的权利也没有了。周扬以为剥夺了有限的几个证人出庭作证的资格,就可以左右历史法官的意志。事实上,他在《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中系统阐述的1930年代的文学格局,便是公开篡改历史。文化大革命玉石俱焚。此间,周扬受到很大的冲击,那么他会不会因此对从前迫害其他知识分子的行为感到内疚呢?的确,复出之后,他在许多公开场合曾经向自己所伤害过的人赔礼谢罪;但是,在隐蔽的地方,仍然咬住这些被害者不放。丁玲逝世后,周扬对《丁玲同志生平》原稿中“丁玲同志是受左的错误的迫害时间较长,伤痕很深的作家”一句话,也非要删去不可,直至争执到当时中央主管文教的某位官员那里,决定留下才算了事。对于冯雪峰,周扬的态度也如此。在冯雪峰获中央平反之后,“四条汉子”之一的夏衍不惜歪曲史实,著文贬损;遭众人驳斥之后,仍在随后出版的回忆录《懒寻旧梦录》中保留伪证。为什么会有这种现象呢?周扬与胡风劫后重逢时,见面便说:“你受苦了,我也受苦了。”大家都是受迫害者,这样一来,当年作为迫害者的身份就给隐匿起来了。在给中国现代历史清算的时候,我们看到,许多大大小小的罪愆都被归结到“左”的名目之下。这是一座漂亮的拱门,那些理应承担责任的人物,一个个堂而皇哉地,都打从这里给开脱出去了。弥尔顿在一本很著名的小册子里写道:“我们知道在各个时代都有那么一些人,为了晋升或虚荣,就随便帮助人压迫,不,来摧毁他们的国家。这使我想起了不朽的布鲁特斯说的话,当他看着凯撒的那些人———这些人都是大人物,但决不是好人———时,他说:‘你们罗马人,如果我还能这么称呼你们的话,那么你们想一想你们在干什么。记住,你们正在帮助凯撒打造锁链,正是这些锁链,他有一天会强迫你们戴上的。”终于有一天,周扬也饱尝了锁链的拘系之苦。

脱掉锁链之后,周扬依然以“指导者”的身份,做了一个噪动一时的报告:《关于马克思主义的几个理论问题的探讨》这个报告,虽然被个别官员当成“自由化”的标本,但是文化知识界却普遍认为它是周扬一生中最为光辉的一页。其实,报告的主要内容,早经一个曾经被称作“思想解放运动”的前驱者所宣示,并且,在全国报刊中间广为流布,决非什么异见。周扬不过借了纪念马克思的机会,获取“人道主义”和“异化”理论在中国的“倡导权”而已。在正统意识形态经过七八十年代之交的短暂而猛烈的冲击以后,周扬发现,他从前所有的布道文字简直成了一堆废纸,连《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也终于没有勇气收入文集,“指导的英雄”的形象也随之塌陷下来。这种彻底崩溃的局面,是柏拉图在《理想国》里说的那种有僭主气质的人物所不能接受的。虽然这个报告原是应邀而作,而且基本上是凭着身份的特权临时拼凑写作组集体撰写的,但是,为了重建意识形态集团中的个人权威,周扬必须抓住这个历史性的有利时机。

历史上,胡风和周扬有过两次较大的论争:一次关于现实主义,另一次关于“两个口号”,致使周扬成为胡风的“私敌”。此后,胡风出版的两个评论集《论民族形式问题》和《论现实主义的路》,都曾指名或不指名地批评了周扬。建国以后,胡风困兽犹斗,在“三十万言”中披沥了对周扬的看法,指为“宗派主义”,“小领袖主义”,甚至为“反党”,这是最致命的。“左联”时期,内部已有“周扬派”和“胡风派”的说法。鲁迅曾经说过,“若在中国,则一派握定政权之后,谁还来明白地唠叨自己的不满”。而胡风偏唠叨。周扬谈及1928年创造社同鲁迅的论战时,说:“不过那时候没有实权,你扣帽子也不怕。”一旦拥有“实权”,扣起帽子来就不能不是沉重可怕的了。在整肃胡风的斗争中,周扬紧密依靠毛泽东,先后传达过毛泽东不少的口头指示。在延安时期,周扬就已经把自己原来的理论立场,主动纳入毛泽东文艺思想的轨道,并且达致相当的一致;还编过一本指导性读物《马克思主义与文艺》,把毛泽东关于文艺的论述“配在马恩列斯之林”。至于此时周扬是否故伎重演,像鲁迅当年所判明的那样,“造事生非”,“造谣”“诬陷”,以影响毛泽东对胡风问题的决策呢?人们不得而知。所知毛泽东与周扬在1950年代的关系是密切的,有的地方不分彼此。据韦君宜《记周扬》一文所叙,她向周扬组稿时,周扬承认他文集里的有些文章或段落,是毛泽东修改的,甚至还有亲笔写的。至于属下群僚,自在彀中,更是调遣自如了。这里只举林默涵的例子。林默涵是在斗争前台亮相次数最多的一位官员。他获接《人民日报》文艺部从舒芜手里借得的胡风信件,不但对违法行为不加追究,而且亲自诱使舒芜将信件摘抄、分类、注释,使之成为一份“材料”,然后经周扬等研究决定上呈毛泽东。据梅志驳文揭示,胡风第一次平反文件所留的“尾巴”,亦出自林默涵之手。在胡风“反革命”的事实澄清之后数年,林默涵还发表题作《胡风事件的前前后后》的文章,意在坐实“胡风与国民党反动派有密切联系”和有“宗派活动”的指控,为当年的行为辩护。

(选自《五四之魂:中国知识分子精神史》/林贤治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6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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