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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汪曾祺

2009-08-31

读书文摘 2009年8期
关键词:汪先生师母汪曾祺

苏 北

由《花》想到的

晚来无事,枯坐斗室,瞎翻闲书,见到一些似曾相识的名字:北村、格非、吴滨……翻到中间,无意间见到一篇汪曾祺的几百字小文《花》,于是便散淡地心不在焉地读着。读着读着,我愣住了。啊呀,汪老头呀汪老头,您今年也是古稀之人了,可您这个老的精灵,还能写出这样不枯不瘦的文字,字里行间无处不透着灵动之光。您哪里老呀!您的文学之心比我辈还年轻些!这一两年,您虽身体欠佳,可您不断在思想着,脑子一下没能离开您心醉神迷的文学,您不愧为一代宗师。

录《花》如下:

我们家每年要种两缸荷花,种荷花的藕不是吃的藕,要瘦得多,节间也长,颜色黄褐,叫做“藕秧子”。在缸底铺一层马粪,厚约半尺,把藕秧子盘在马粪上,倒进多半缸河泥,晒几天,到河泥坼裂有缝,倒两担水,将平缸沿。过个把星期,就有小荷叶嘴冒出来。过几天荷叶长大了。冒出花骨朵了。(这个过程多利索!)荷花开了,露出嫩黄的小莲蓬,很多很多花蕊,清香清香的。荷花好像说:“我开了。”(这哪像老人说的话,简直像个孩子!“我开了”,看这话说的!“我开了”,这是多白的大白话,可用在这里,全活了,将前面的文字全救活了!)

荷花到晚上要收朵。轻轻地合成一个大骨朵。第二天一早,又放开。荷花收了朵,就该吃晚饭了。

下雨了。(跳得多远,这思维,这意象。可是何尝又不会下雨呢?)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地响。雨停了,荷叶上面的雨水水银样地摇晃。一阵大风,荷叶倾倒,雨水流泻下来。

荷叶的叶面为什么不沾水呢?(你问谁呢?)

荷叶粥和荷叶粉蒸肉都很好吃的。(跳跃)

荷叶枯了。

下大雪,荷花缸里落满了雪。(老人枯坐着,意识在流动。他想得多深远呀,他坐在那里出神,眼神空洞,他眼前像过电影似的:下雨了。雨打在荷叶上啪啪响。荷叶枯了。雨停了。下雪了。荷花缸里落满了雪……)

(看到最后,我的心都碎了,这哪里是写荷叶,分明是写人的一生,写他自己人虽老矣,可心如孩童的一生)。

汪曾祺不老。

老爷子又有蛋了

老爷子又有蛋了。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说。

打开汪先生的文集。他的代表性的作品,如《受戒》、《大淖记事》、《寂寞与温暖》,用一般读者眼光看,似写得很轻松,散淡,都是一些平实的话,平实的句子。毫无刻苦用功之处。略知内情的人,特别是他的家人,是深知“老爷子”写东西也是颇费思量的。虽然汪先生博学多才,灵秀聪颖。

1995年冬天,我和青年作家龙冬去拜访汪先生。汪先生忙乎了半天为我们做了几个拿手的菜,记得有煮干丝和咖喱牛肉。席间免不了谈一些创作上的事,汪先生的小女儿汪朝说了个老爷子写作的佳话。

还是汪先生写《大淖记事》的时候。那时他们家还住在甘家口,全家五口人只有一张桌子,家里没地方给他写东西。汪先生总是想好了再写。他是坐在一对老沙发(还是汪先生岳父手里置的)上发愣,———凝眸沉思,烟灰自落。待考虑成熟了,汪朝说,像一只老母鸡快下蛋了,到处找窝,家人就彼此相告:老爷子又有蛋了,快给他腾地方。

汪先生写作是认真的。师母曾说:老汪都是想透了才写。汪先生那天多喝了几杯,平时多凝神听别人说话的他也说了几句:我就要写出同别人不一样。别人看了,说,这个老小子还有两下子!

汪先生说,一个作家要有自信,要有“这种写法我第一的感觉”(汪朝插话:“这是一个狂老头!”),都说汪先生超脱、平和,其实先生骨子里是很自负的。记得1993年冬在汪先生家,席间先生也曾说过:都说我淡,我也是爱激动的。他告诉我,他在赶一篇稿子,就是写他生活中的另一面的,题目叫《饮鸩止渴》。

汪曾祺是个奇怪的现象。

什么叫大器晚成?可以用汪曾祺印证。汪曾祺现象很有趣。二十岁写过几篇小说,在20世纪40年代结集出版《邂逅集》,之后没什么作品,60年代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根据作家肖也牧的建议,约汪曾祺写了几篇儿童文学,结集出版了一个小册子《羊舍的夜晚》,之后又是一段空白。汪曾祺真正进入创作状态是到80年代初,这时他已六十岁了。别人退休的年龄他开始为自己的事业工作。而且一“工作”就不可收,成就了一个“汪曾祺”。

仔细想想,也并不奇怪。一句俗话,“菌子没有了,气味还在空气中。”他“空白”的一些年里,虽然没写作品,但是他是在思考的、是在“凝神”生活的,他的文学活动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是没有中断过的。

“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

一个文学朋友给我打来电话,他知我同汪先生相熟,请我为他求一本先生签名的著作。电话中朋友很激动,说,我们家只挂两个人的相片,一个是周总理的,另一个就是汪曾祺。他解释说,在为人上我以周总理为楷模,在为文上以汪先生为榜样。

他的这番话吓我一跳。也使我怦然心动。

可以说我也是汪先生的追随者,20世纪80年代初,我曾抄过汪先生的许多小说,集在四个大笔记本上,先生也曾为此写过一篇短文《对读者的感谢》发在上海《文汇报》上。后来认识先生,与先生的交往增多,那种远距离的崇拜心理慢慢淡了,倒是平静的、对先生的关爱增多了。每见到先生,望住他:最近身体好吗?写了点什么?

汪先生实在是太平易了。

汪家一家人可以说是好人。是一家有情趣的人家。有一年到他们家,那时他们家还住在蒲黄榆。师母说了这样一个趣事。

说前不久老汪酒喝多了。回来的路上跌了一跤。先生跌下之后第一个感觉就是能不能再站起来,结果站起来了。还试着往前走了几步,咦!没事。汪先生自己说。回到家里,汪先生一个劲地在镜子前面左照右照,照得师母心里直犯嘀咕:老汪今天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外遇?七十多岁满头银丝的师母说完这话哈哈大笑,那个开心。其实汪先生是照照脸上皮有没有跌破。

就这么一快乐的人家,对青年人十分友好和爱护。

师母身体好时,我们每次去都能有些收获:喝点好酒,或者吃个开心的菜,或得一幅字画什么的。记得有一次去,先生拿湖南吉首的一瓶酒(包装由黄永玉设计)给我们喝,席间先生说老人有三乐:一曰喝酒,二曰穿破衣裳,三曰无事可做。吃喝谈笑完了,我从先生书房翻出一张画,是一枝花,先生说:送给你。即为我题了“苏北搜得旧作”。

还有一次去,先生在煮豆汁。煮得一屋子气味。先生说:我们一家子都反对吃,你去闻闻,又臭又酸。他又说:就我吃。

我望住他,他站在那儿扎叉着两手,过了会又说:梅兰芳那么有钱,还吃豆汁!

我在汪先生家唯一的一次不愉快是1993年12月4日。

那年11月底,我将自己的两篇小说送给先生,想请他看看,写几句评语。汪先生说:可以。我临走时,先生回过头来:稿子呢?弄哪去了,这不能丢了。先生看起来漫不经心,骨子里是负责、认真的。我当时特别感动。

几天后的12月4日我们去,汪先生不说话,我也不问。快临走了,我问了一句稿子您看了吗?汪先生不说话,过了会,说:《小林》写了什么?要体现什么都不清楚。之后就批评我,一缺乏自信,二是太懒。汪先生说,沈从文刚到北京来时,连标点符号都不会用。他看了契诃夫的小说后说,这样的小说我也能写出来。做一个作家对自己的信心都没有,还能写出什么好东西来?笔头又不勤。两三年了不写东西。三天不写手就会生的。先生说,老舍先生这一点做得最好,有写没写每天五百字。你们这么年轻,不下工夫?

说得师母在边上直扯汪老的衣角。师母说,你们没来,老汪就琢磨怎么说,我叫他说婉转点,看,又给他说得年轻人没信心。

我那天一点情绪也没有。事后想想,汪先生对喜欢的青年是严厉的。

这样一位天真的、有情趣的、又非常严厉的老人,正直的、有上进心的青年人都会喜欢的,甚至崇拜的。

我的那位挂相片的文学朋友没错。

告别汪曾祺

1997年5月19日我在湘西吉首去凤凰的车上,得到他16日去世的消息,我惊呆了,半天回不过神来。车子沿湘西的山道向凤凰进发,凤凰可是沈从文的故乡呵!

触目皆青山绿水。这是他的老师沈从文对故乡的描述。可此时此刻,我一点兴致也没有。我呆呆地望着窗外,一路无语。

几天,心情沉闷。参观沈从文故居时,我久久地望着沈从文青石像,我想汪曾祺先生也去了。你们师生能见面吗?我深深地向沈先生的像鞠了一躬。

从凤凰回到吉首的边城宾馆,一宿没能沉睡。一夜浅浅的,早晨起来,头脑发闷,小雨潇潇,窗外一派晓雾迷蒙。我无力起床,拥被坐着,望着雨中的边城:

“这个人永远不会回来了……”

5月25日我赶回到了北京后,不断向他家人打听他最后几天的情况。家人告诉我,11日夜汪先生食道出血,住进了北京友谊医院,12、13日,又出了两次血。到14日出血基本控制,精神也好多了,他还同医护人员开玩笑,说: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写,我也得把你们写进去。他想看书,并让女儿从家里取来眼镜。

16日上午,他想喝一口茶水,但医生不让,他同医生开玩笑:皇恩浩荡,赏我一口喝吧。医生勉强同意沾一沾嘴唇,他于是对他的小女儿说: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谁也不能设想,就在他女儿回家取茶叶的一会,他却静静地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给我来一杯碧绿透亮的龙井!”这是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的声音。

他就这么走了。他是多么热爱他从事的文学事业呀!记得几年前一次到他家。席间我说:到这个年纪了,得写就写点,不能写就歇歇。汪先生当时很激动,一拍桌子,说:写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过一会又说:甚至全部!

当时我们都给吓住。汪先生这是怎么啦!我们都不说话。

记得那个时候,汪先生身体状况不太好。他的肝有毛病。他脸色不好,发黑发紫。我们很为他的身体担忧。他自己也可能心情不好。他说有个上海的医生推荐他用蜂蜜拌广西大蚂蚁吃。

咦,吃了些时候,竟效果不错。汪先生气色逐步好转。他的创作又活跃了起来,而且写得很勤奋。记得我一次去林斤澜先生家约稿,说到汪先生时,林先生说:曾祺笔下越来越干净了。几乎没一句废话。而且写得越来越勤!我后来想想林先生这话。又打开汪先生交给我的一批手稿,我看了看时间,都是今年写的:

《才子赵树理》写于3月5日;

《面茶》写于3月7日;

《唐立厂先生》写于3月11日;

《闻一多先生上课》写于3月12日;

《诗人韩复榘》写于3月13日;

《当代才子书•后记》写于3月14日……

我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我真的要流泪了。就这么一个天才作家,在创作的“第二个高峰”(有人称)到来的时候竟撒手西归了。七十七岁,在这个时代,不算是高寿呀!他应该活到八十三岁或八十六岁,或者更高的年岁!那样,中国文学史上要多多少富有思想的文字呀!

他就这么走了。他是多么热爱生命呀!他在1997年2月20日为《旅食集》写的后记中曾这样写道:

老了,胃口就差。有人说装了假牙,吃东西就不香了。

有人不以为然,说:好吃不好吃,决定于舌上的味蕾,与牙无关。

但是剥食螃蟹,咔嚓一声咬下半个心里美萝卜,总不那么利落,那么痛快了,虽然前几年在福建云霄吃血蚶,我还是兴致勃勃,吃了的空壳在面前堆成一座小山。但这样时候不多矣。因为这里那里有点故障,医生就嘱咐这也不许吃,那也不许吃,立了很多戒律。肝不好,白酒已经戒断。胆不好,不让吃油炸的东西。前几月做了一次“食道造影”,坏了:食道有一小静脉曲张,医生命令不许吃硬东西,怕碰破曲张部分流血,连烙饼也不能吃,吃苹果要搅碎成糜。这可怎么活呢?不过,幸好还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还能鼓捣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

舍伍德•安德生的《小城畸人》记一老作家,“他的躯体是老了,不再有多大用处了,但他身体内有些东西却是全然年轻的。”我希望我能像这位老作家,童心常绿。我还写一点东西,还能陆陆续续地写更多的东西,这本《旅食集》会逐年加进一点东西。

活着多好呀。我写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觉得:活着多好呀!

28日我和朋友龙冬夫妇早早地来到八宝山第一告别室。去的路上,我为先生买了一只小小的花篮,先生对花是有研究的呀。我们去得太早了,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当看到花圈的挽带上写的汪曾祺和汪曾祺追悼会的黑字时,我觉得不是真的。“汪曾祺”这几个字是同刊物、书本、书法绘画和签名联在一起的。我没想过把他的名字同花圈和挽带联系在一起。我不相信。可忙忙碌碌的人们呀!这是在忙什么呀!这是真的。汪曾祺去了。

我自己也在那忙来忙去。我是在忙什么呀!当汪先生灵车来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一个长长的、窄窄的盒子盖着。我知道那里面是汪先生。汪先生这么个善良的、聪明的智者,就被这样装在一个窄盒子里,还编上了号。我赶过去抬着一头,慢慢走进了告别厅。那盒子装的到底是谁呀?当放到鲜花丛中,抬放人慢慢地将盒子打开了,是先生。他静静地睡在那里呢,轻一点呀,别打搅了先生。

告别仪式开始了。没有放哀乐。我怕哀乐。放的是圣•桑的《天鹅》,多么优美呀,先生是热爱美好的东西的,他唾弃丑恶。我见到许多人。王蒙来了。张兆和(沈从文夫人)来了。铁凝来了。范用来了。范用拄着拐杖,他不断地流泪,不断地揩呀揩呀。

几十分钟的告别仪式很快就结束了。许多朋友走了。留下一些人,他们围在汪先生身边,看一眼,再看一眼。

最后大家终于纷纷走拢过去,将那一捧捧的鲜花摘下来,放在先生的身上。大把大把的月季,大把大把的康乃馨,大把大把的勿忘我……先生被许多许多的鲜花簇拥着、覆盖着。他是抱着好多好多的鲜花走的呀!

(选自《一汪情深:回忆汪曾祺先生》/苏北 著/上海远东出版社/2009年4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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