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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团圆》看张爱玲的终极度身体写作

2009-08-28李美皆

西湖 2009年8期
关键词:胡兰成团圆张爱玲

李美皆

终于谈到张爱玲的性。

《小团圆》的自传性是没有争议的,由《小团圆》可以看出,张爱玲在性方面开窍是比较早的,一方面来自于对父母和亲戚的性隐私的敏感,另一方面来自于书本——当是父亲的旧书,《小团圆》中提到看过“两本淫书”。

母亲初从国外归来,九莉便不由自主地观察父母是怎么分配房间睡的,母亲跟父亲是分开睡的,但母亲说了一句话:“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最恶心。”九莉当时就知道是说她父亲。

母亲长期在国外,父亲当然不会守身如玉的,《小团圆》写到父亲跟堂子里的女人在家里追打嬉闹,从九莉面前一闪而过,帘子后面的事她是看不到的,但可以隐约感觉得到。

《小团圆》中母亲蕊秋和姑姑楚娣的那些暧昧情事,都是从字缝里透出来的,惊鸿一瞥皮里阳秋,极省俭的笔墨,反使人看到更多,——因为不见底,所以无穷多。比如,蕊秋忽然笑道:“乃德倒是有这一点好,九林这样像外国人,倒不疑心。其实那时候有那教唱歌的意大利人……”她声音低下来,宕远了。乃德是九莉的父亲,九林是九莉的弟弟。就这样不经意间,又布下了一个巨大的疑窦。再比如,有一次提到夏赫特,楚娣有点纳罕的笑道:“我同二婶这些事,外头倒是一点都不知道。”言下于侥幸中又有点遗憾,被视为典型的老小姐。“这些事”,也是给人无穷想象的。书中有大量诸如此类的留白。

九莉性意识的发蒙还始自母亲对她的禁忌,九莉的母亲是新派女人,对女儿的调教却有点保守,比如,不许她说“快活”这样的字眼,书中写道:稍后看了《水浒传》,才知道“快活”是性的代名词。“干”字当然也忌。此外还有“坏”字,有时候也忌,……也是多年后才猜到大概与处女“坏了身体”有关。再比如,母亲嘲笑当下女孩择偶的标准是“高大”,认为可羞。小说中写道:听她的口气“高大”也秽亵,九莉当时不懂为什么——因为联想到性器官的大小。

姑姑不小心透漏母亲曾经打过胎,九莉说道:“我是真的一直不知道。因为二婶总是最反对发生关系。”二婶就是母亲,九莉一直是管母亲叫二婶的。母亲反对女儿发生关系,以为她未成年,自己却又另当别论。禁忌总是更撩人,反而激起九莉了解母亲有没有“发生关系”的欲望,她偷看母亲的信,但看了还是拿不准母亲究竟有没有与通信人发生关系。书中写道:看了也仍旧不得要领。看惯了电影上总是缠绵不休而仍旧没有发生关系,她不知道那是规避电影检查,懂的人看了自然懂的。及至后来,九莉似乎也对邵之雍与别的女人有没有“发生关系”特别关心,甚至直接问出来:“你跟小康小姐有没有发生关系?”得到的回答:“嗯,就是临走的时候。”

在暧昧的熏染下,九莉不可能不早熟。母亲的男人来了,她避到楼顶上去,回来发现床上浴室里暧昧的痕迹。她那么敏感的人,对此不可能没感觉,只是让自己不知道罢了。对于母亲的暧昧,她只能以淡漠来掩饰和抵御尴尬——或许还有一点受伤。母亲的暧昧有时甚至与她纠结到一处,比如,说起母亲的诸多男人,姑姑说某一个免费为九莉治过病的医生其实意在九莉。九莉震动,一直以为那只是母亲的情人,这下明白了自己那次生病期间为什么母亲会发狠地骂她。姑姑的情人也有喜欢九莉的,只是她当时不知道。处在如此暧昧交错的关系中,男女之事,当然在九莉实践之前就已是经验丰富了,性对她来说是呼之欲出的一件事情。

九莉与邵之雍最初的性爱是水到渠成,谈到与小康小姐的“发生关系”,邵之雍说,“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当然你不是这样。”原因还在于此前有过太充分的铺垫。比如,“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他说。而当时他还没有离婚。她觉得这话有点刺耳,感觉到他所谓结婚是另一回事。“他所谓结婚”,当然是指性关系了,就这么一回事。再比如,“有一天又是这样坐在他身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她无法相信——狮子老虎掸苍蝇的尾巴,包着绒布的警棍。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意识也联系不起来。”这个胡兰成!九莉可是毫无性经验的女孩子呀。后来,他从南京写信给他,打了一个鱼的比喻,“她不怎么喜欢这比喻,也许朦胧的联想到那只赶苍蝇的老虎尾巴。”那样的惊动,接着又分开两地,可谓神光离合,乍阴乍阳。引而不发的序曲悠长有致,什么女人经得起这般撩拨?两人“好”时怎么能不水到渠成!

不好意思,我窥隐一般地试图确定九莉的小乔初嫁之时,我想看看张爱玲对此会怎么写,最终却仍然云里雾里。——事关张爱玲,太非同寻常了,谁没有好奇呢?而所有对张爱玲的关心,都是因为她是一个优秀的作家,归根结底,都是向文学致敬的一种方式。——张爱玲用的是暗示手法,站在门楣上的木雕的鸟就是他们之间性爱的暗示。《倾城之恋》中写到这一时刻是借助了黑暗中的镜子,是磷火闪烁的神秘热情。以张胡之恋为原型创作的电影《滚滚红尘》中,交换婚书之后,韶华俯下身去,为能才脱鞋,问他饿不饿……那一刻,她是女人,不再是女孩。一个女人把自己交给一个男人的时候,表现得令人泪下——也许是为女孩儿的热爱而凄凉。

去年元旦到上海,曾经去寻访张爱玲故居,结果未得其门而入,只从街上仰望了一下《滚滚红尘》中那个感伤的阳台——把电影中的阳台想象成眼前这个,其实是很穿凿的,再说,也不能确定所见是否为张爱玲的阳台。胡兰成初次拜访张爱玲时,也是未得其门而入,只从门缝里塞了名片进去。我来到这里,只为张爱玲那条门缝。我想面对那道开启了一场旷世之恋的门缝,想象一下当时的场景。这是一次写入文学史的往访,它改变了很多东西。以前所知的只有这道门缝,现在,《小团圆》又提供了更多的想象依据,如果再去,并能够进得门,我会闭上眼睛,想象一下胡兰成当时坐在哪里,与张爱玲是一个怎样的格局,我想感受那个气场。胡兰成坐在那儿的侧脸已经在《小团圆》中定格成一个剪影。我还想看看门楣上那只木雕的鸟是否还在。——窥隐就窥隐罢,我的一位好朋友告诉我:人民有低俗的权利。

对于自己的身体,九莉似乎并不自信。母亲和姑姑曾以鸨母一般的眼光,对九莉进行过非常内行的身体评估。书中写到,九莉有次洗澡,给母亲和姑姑撞见,姑姑笑道:“细高细高的——!”母亲便说,美术俱乐部也有那种没成年的模特儿。母亲当然是卫护九莉的身材或者说性感指数,致使九莉很感动。拿到现在,那倒真是很棒的身材了。不过,对于自己并不丰满的胸部,九莉是坦然自愧的,并不虚假虚荣或盲目自恋。

曾经有男人这样欣赏女人:你的身体很聪明,你的头脑很性感。九莉可能也属于这种头脑比身体性感的女人。胡兰成在《今生今世》中写道,牵牛织女鹊桥相会,私语未完,忽又天晓,连欢娱亦成了草草。我与爱玲却是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二人是“私语”大于“欢娱”,灵大于性,可见,胡兰成对张爱玲的身体是不那么迫切的,因为在身体方面,可替代的人太多了,只有张爱玲的头脑是无可替代的。也许男人的兴趣在于通过占有聪明女人的身体来占有她的头脑。女人太聪明,就容易使男人忽略她的身体,如果这个身体不性感,就更容易被忽略掉,许多天才的女人都输在这一点上。

对于性,九莉完全是一个生手。“食色一样,九莉对于性也总是若无其事,每次都仿佛很意外,不好意思预先有什么准备,因此除了脱下的一条三角袴,从来手边什么也没有。次日自己洗袴子,闻见一股米汤的气味,想起她小时候病中吃的米汤。”但调情的才华她肯定是有的,他回南京去了,木雕的鸟仍旧站在门头上,她写信给他说:“我真高兴有你太太在那里。”她想起好朋友比比说的,跟女朋友出去之后需要去找妓女的话。这是典型的张爱玲语言,说出来的远比未说出来的多。欲望没有得到发挥?还是欲火一旦燃起,一次扑不灭,需要再扑一次?

张爱玲极少写性,即便映射到,也是极隐晦的,也就是写到女人白天从房里出来头发毛毛的被婆婆骂这个份儿上。《红玫瑰与白玫瑰》行文那么暧昧,却也仅止于暧昧,并没直写出来。只有《色戒》中稍微显豁一点,突兀地提到了阴道。然而,在《小团圆》中,她是明目张胆地写性了。《红楼梦》也极少直接写性,但偶露峥嵘,便直抵极处,比如,王熙凤捉弄贾蔷一出中的某些话。《小团圆》亦然。

“有些白马额前拖着一撮黑鬃毛,有秽亵感,也许因为使人联想到阴毛。”在《小团圆》中陡然看到这样的语言,会感到太不张爱玲了,然而,如果此前看过《同学少年都不贱》,就不会觉得生猛和陡峭了。实际上,《同学少年都不贱》的写作在《小团圆》之后,所以,涉性的笔调尽管比《小团圆》隐晦,却秽亵低级得多了。读前者时,我曾惊讶:张爱玲的眼睛怎么如此不典雅了!看女人接近于看雌性动物,与之相邻的性爱当然就接近于动物交媾了——如果写出来的话。《小团圆》只是写得明目张胆,却未见得秽亵龌龊,总体上还是清爽干净的。从《同学少年都不贱》写性的笔调,可以想见张爱玲在美国的生存质量,寒促的生活使人伧俗,身段也降低了,再也不端着。《小团圆》中有一句话“人穷了就随便说句话都要找铺保”,可能就是自身境地的折射。《同学少年都不贱》增加了不少的通俗元素,同性恋、乳房、性等等,想必是张爱玲为了生存所做的从俗的努力。可是,正如作家格非所言,纯文学跟俗文学写作并没有难易之分,并非一个纯文学作家想俗就俗得了,也许你努力放低身架,结果却写不过一个通俗作家。

张爱玲如此写性,可能也是受了美国式的直白的性爱态度的影响。在美国,性不是神秘的事,张爱玲曾经拉着丈夫赖雅去看脱衣舞呢。赖雅年轻时是有名的花花公子,曾经沧海,脱衣舞其实根本不要看了,去看只是为了陪张爱玲。

性的神秘一旦消失,是很无趣的事情,甚至意味着生命中某种神圣境界的整体消失。一位曾经很有影响的先锋作家写的一部小说里(我甚至不愿提到这部小说的名字),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是“打炮”。 男人和女人的关系完全简化为嫖客和妓女的关系,跟妓女是打炮,跟非妓女也是打炮,管她什么女人,拉来打一炮,无非如此。最后跟年轻时的梦中情人也打了一炮,结果是梦萦魂牵几十载,打一炮不过如此,未见得比妓女好,所以,什么品位什么灵魂,别假撇清了。这部小说令我读到害怕,太灰了,可说是万念俱灰,看似洒脱,实际上是颓废到骨子里去了。它把一切神圣都消解了,活着便成了如此无枝可栖的一件事情,生命如一件破衣服,随时都可以丢手不要了。在作者看来,什么爱情什么神圣,统统都不存在,罗密欧真的跟朱丽叶打起炮来,可能还不如跟家里的厨娘;贾宝玉把林黛玉拉来打一炮,也无非如此,可能还不如跟宝钗;甚至,贾府里尊贵的老太太或半老太太们,也都可以拉来打一炮,结果当然也是无非如此,可能还不如跟“死鱼眼”之类。可是,你把什么都消解了,自己站在哪里呢?懈怠至此,简直无法确定作者是由于下作还是抑郁症。

张爱玲写性,是一鳞半爪便足够旖旎了。比如,下午两点,一睡一两个钟头,她屡次诧笑道:“怎么还不完?”又道:“嗳,嗳,又要疼起来了。”《红楼梦》里贾琏跟王熙凤调情:我昨晚不过变换个姿势……也是给人无尽的遐想。“睡”一两个钟头还不完,这就是后来九莉查出来曾经宫颈折断的原因,也是“疼”的由来。曾经有人在文章中由胡兰成的形体不显赫来推断其能力不怎么样,恐怕未必科学,也许还有点好笑。这个推断倒是跟九莉的母亲认为女孩择偶的标准是“高大”很可羞一样的原理。

别以为胡兰成只是绵软小男人。关于在武汉跟小康小姐的“发生关系”,邵之雍说,“大概最后都是要用强的。”曾经有一次,邵之雍从九莉住处离开得晚,看门的不高兴开门,骂脏话,邵之雍便打了他。邵之雍虽然个子不高,但练太极拳,有力道,那门警虽然个子高,却不是他的对手。书中写道,“也不知怎么,自从之雍打了那门警,九莉觉得对他不同了,这才没有假想的成分了。”九莉最终情定邵之雍,正是看到了他的雄风,排除了他是绵软小男人的可能。女人似乎千差万别,若论被男人征服,无论强的弱的却都差不多的因素。

张爱玲写性无论明写或暗示,都很入骨,用胡兰成的话说是“直见性命”。张爱玲写性再怎么露骨,都不用激情的写法,一直保持冷静和克制。《小团圆》中曾写到“性的姿势滑稽”,后面就有了爱到山穷水尽处的一次性爱:一只黄泥坛子有节奏的撞击。泥坛子机械性的一下一下撞上来,没完。这是无爱的性,因为九莉已经不能投入,灵魂跳出来,看着肉身的机械运动,便觉得滑稽可笑。这一刻的九莉对性很冷漠,因为那些爱中的凄然,用性是暖不过来的。

只有一次,张爱玲突破了自己的冷静和克制。那也是唯一的一次,在邵之雍的家里。但是不疼了。“今天怎么不痛了?因为是你的生日?”他说。平常她总叫他不要关灯,因为要看见他的脸,不然不知道是什么人。——这种时候都要看着脸才肯相信的人,内心是怎样地没有安全感。这一次,灯关了,他给了她更加新奇魅惑的经验,“兽在幽暗的岩洞里的一线黄泉就饮,汩汩的舌头卷起来。她是洞口倒挂着的蝙蝠,深山中藏匿的遗民,被侵犯了,被发现了,无助,无告的,有只动物在小口小口的啜着她的核心。暴露的恐怖糅合在难忍的欲望里: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

我不知道张爱玲写到此处内心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我是几乎落泪了——虽然九莉正在性爱的现场沐浴着战栗的快感,离爱的悲怆尚远。“要他回来,马上回来——回到她的怀抱里,回到她眼底——”仿佛这一声就响彻在她的生命里,是魂灵迸出的永恒的哭喊,是一个女人生命的巅峰。在爱里,在性里,女人的身与心达到最高度的一致;或者身走得更远,而女人的心是跟着身体走的,所以有了两个我,互相撕扯,一个要前行,一个要回来。男人在女人身体上刻下的记忆比情感更深刻,比文身更难以去除。我仿佛还看见小康小姐躺在床上哭泣,已经哭了千年,那是爱过的女人宿命的场面。邵之雍告诉九莉,他离开时,小康小姐躺在床上哭。他是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刚刚把自己交给他,便是诀别了……可以想见她内心的滋味。女人的心是跟着身体走的,把身体交出去,就是把一切都交出去了。离开这个男人,她的生活就是鸿荒。而他离开她之后,马上就会到别的女人那里去了,新的慰藉永远在等着他。这就是女人,爱。

有许多流泪,是从幸福圆满的时候开始的。看电影《滚滚红尘》,我也是从韶华和能才在阳台上跳舞的时候开始哭的,猝不及防地泪流满面。音乐在天地间响起来,韶华站在能才的脚尖上,身影似在渺渺天空里,奇特地舞着,世界随舞漫转,时空隐到天外。泪水将人淹没又浮起,承托着一片迷蒙中那份地老天荒的爱,心里竟有一阵空空荡荡的寒凉,使人不能自禁地战栗。沧桑的红尘,感伤的乱世,凄绝的痴迷……他们太沉浸了,那种没有明天的乱世中的沉浸,那种对过眼云烟的忘情投入,令人肝肠寸断。我是心疼张爱玲,才这么心疼韶华。我知道《滚滚红尘》美化了胡兰成以及他们的爱情,但我宁愿相信就是那样子的。在苍茫的漫舞中,韶华说,我们结婚吧。《滚滚红尘》的苍茫感表现得最好,那种黄旧的色调、感伤迷离的眼神,都是乱世苍茫投下的影子。许多表现战乱年代的作品,不乏逃难的大场景,那种乱世苍茫感却表现不出来。看电视剧《红楼梦》,我也是从宝玉和黛玉最好的时候开始哭的。他们在树影下握着手,刚刚说出心里的爱,黛玉脸上流着泪……他们那么好,怎么能让他们分开呢?这样的爱情就像信念一样,是不能从生命中拿走的。

圆满的时候开始哭泣,是因为,作为旁观者我们知道,这一切都会消失的,可是他们尚不知道。幸福挂在他们脸上,如苹果挂在枝头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为他们伤逝了。总有一些消逝,让我们解不开放不下。想想其实是必然,如果解得开放得下,我们还怎么可能为之柔肠九转低徊不已呢?这解不开放不下,竟是艺术和情感的至境。

张爱玲写得何等含蓄蕴藉,可是,有人粗暴地批评张爱玲写“口交”,低级下流。“口交”,这是一个多么讨厌的词汇。相爱的人在激情之中无论怎样做都是身心的自然表达,无可厚非,如果别人非要用上“口交”这样的词汇,则不啻一种语言的暴力。我觉得这样的人根本就不该看《小团圆》,张爱玲这本书不是写给这样的人看的。

我看《小团圆》,直感就是张爱玲终于要写自己的隐私了,而身体经验是女性隐私的核心,很难忽略。“我们都是被压抑了这么久/我们的悔恨与绝望重于泰山/朋友,我要告诉你/你的一切渴望都是天经地义的。”(伊蕾《给我的读者》)写作《小团圆》时,张爱玲是五十五岁,应该正处于更年期,所以,她能够那样正视自己的身体和性,特别令我感动。

女人身体上的记忆是最难磨灭的,张爱玲在《色戒》中说,“到女人心里的路通过阴道,”这是她的亲身感受,也是她无奈的自嘲。这与欲望无关,与女人的感性有关。女人比男人活得感性,对于女人来说,身体几乎就是一切,身体的隐秘感觉重于泰山、无与伦比,一个写作的女人,往往是不甘心让它不见天日的。一个女作家如果一生没有写到自己身体的隐秘,那将是一个巨大的遗憾,极端点也可以说,她从来没有为自己写作过,或者,她离诚实写作很远。对自己身体都不坦诚的人,对自己内心会坦诚吗?更遑论对他人、对世界。对自己身体的坦诚,是女性最大的坦诚。“我要你为人所知”,这是许多女性的本能反应,即便那些不写作的女人,也会以倾诉、密语等方式放射出来。女性的所谓自暴隐私,绝不是为了满足他人的窥隐欲,而是自我生命的一个必然释放,意味着生命的完成,如同一个圆圈终于合拢。女性是用身体来思考的,女性的隐秘经验不是写在身体上,而是写在心上,女人写身体其实就是写心灵。

女性的身体是最真实的,承载着最无法逾越的生命体悟,在最隐秘的细节上,张爱玲不会虚构,绝对是来源于自己的身体经验,是真正狭义上的身体写作,否则便没有写作此书的隐秘冲动了,出版的问题上也没有如此顾忌了。尽管女作家的所谓身体写作甚嚣尘上,但真正有档次的女作家,对于写身体和性都是非常郑重的,一个现成的证明就是:张爱玲没有正面直接地写过其他女性的身体和性,可能因为不屑罢;她只写自己的。《小团圆》因为用了小说的形式,反而比堂而皇之的自传更真实。在小说这张皮的遮蔽下,可以更彻底更坦然地暴露自我,而又不必为赤裸害羞。

张爱玲特别具有个体的历史意识,许多东西都是刻意为历史留的,以至于她还在世的时候,似乎就已经活在历史中了。关于张爱玲,我们了解得够多了,唯独性是最后一个缺。通过《小团圆》,张爱玲为自己补了一个缺,为历史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备案。同时也提醒了读者:别以为我这辈子活得那么寡淡。

(责编:吴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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