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与公传:一九六一(四)
2009-08-28董学仁
董学仁
男人是一个危险的世界
看到一个20世纪人物排名榜,我想查一下1961年的世界风云人物是谁。果然和我猜测的一样,是那年美国新上任的总统肯尼迪。他的全名约翰•菲茨杰拉尔德•肯尼迪,他的昵称杰克。他在国会山发表就职演说打动了千百万美国人和至少一个法国人。演讲结束了,年轻美貌的法国妻子杰奎琳正和他站在一起,用手轻轻摸他的脸,以她那种动情的声调说:“啊,杰克,今天,多好啊!”如果昵称换成全名,“啊,约翰•菲茨杰拉尔德•肯尼迪,今天,多好啊!”这组短句就失去了韵味,有官场应酬的味道。
“啊,杰克,今天,多好啊!”
我想,这应该是一组很精彩的短句。是不是那一年世界上最精彩的短句,恐怕还不能确定。中国有位农村人民公社社员说的一组短句,可能比她说得更好。为了活命,他偷吃了生产队的一穗青苞米,被民兵押到会场批斗。他把持枪民兵甩开,噔噔噔几步走到批斗会场的台子中央,大声说:“我,老贫农,七十多岁,我饿。”他用几句话震慑了全场,然后倒背着手,噔噔噔下台去了,再也没有人敢拦住他。
美国的总统换届很有意思,明明是前一年当选的新总统,却要等几个月之后才宣誓就职,难道就不怕政局的变化,或者天气的变化?肯尼迪就职的前一天是1月19日,天气突然就冷了,那雪花在冬日暗蓝的漫漫暮色中,洋洋洒洒,压将下来,遮蔽了国会山许多方形和圆形的草坪。政府派人点燃一座座火堆让道路上的雪快一些融化,用火焰喷射器清除就职典礼台周围的冰块。我看到的另一份报道说,3000名美国军人开动700台扫雪机和卡车,苦干了一整夜,总算把白宫周围厚达8英寸的积雪清扫干净,为观看就职典礼的美国民众腾出落脚的地方。这样做很负责任。我知道,奥巴马从参选到就职总统,心目中都以肯尼迪为榜样,尽力模仿。2009年奥巴马就职典礼时为观光的人设置了5000个临时公厕,那么1961年呢,肯尼迪就职典礼设置的临时公厕也不会少。
肯尼迪是美国第一位出生于20世纪的总统,第一位信仰罗马天主教的总统,也是美国通过选举产生的最年轻的总统,一个人占了三项第一。如果再加一项,他还是美国女性最喜欢的总统。他毕业于哈佛大学,写过纽约时报推荐的年度畅销书。他在二战中立下战功,仍然坚持留在前线,坚持到战争结束。他还是一位活泼的男人,懂得怎样征服更多的女人。有一次,他的朋友故意打击他,说他之所以轻易获得女性青睐,是因为人人都知道他有个富豪老爸。那时他老爸的财富在美国排名第12位。于是,肯尼迪弄来了父亲的劳斯莱斯,让朋友冒充他的身份,而他冒充朋友的身份,两人展开一场女性追逐比赛,结果肯尼迪大获全胜。这情形和我一位同学相似,他给市长当秘书,比市长还像市长。到了别的城市,不管他走在市长的前面后面左面右面,人家都争着同他握手,结果他的秘书职务很快被撤职了。美国一位专栏作家这样评价肯尼迪的男性魅力:“肯尼迪对于女性选民的影响力是骇人听闻的,所有的女性要么想成为他的母亲,要么想成为他的妻子。”在我看来,这颇有个人崇拜的味道了,但西方社会的个人崇拜往往到此为止。在电视上经常露面的肯尼迪,在美国女性看来年轻英俊、魅力十足,在美国男性看来精力充沛、机智诙谐。这就够了,不像当时东方社会的个人崇拜那样持久、那样广泛、那样深入、那样严重。
就像人们看到的那样,肯尼迪上任时,美国的地位正在经受严重考验。面积占世界第一位的苏联,在50年代的经济增长率超过了美国,并且可以把苏联人的分配、生活、消费、福利等统统放在后面,优先发展重工业基础上的军事装备。他们抢先研究了洲际导弹,抢先发射了人造地球卫星,热核试验和氢弹试验也仿佛走在美国前面,让美国民众充满忧虑。而人口占世界第一位的中国,一直不肯放弃打败帝国主义的战略意图和激进宣传,宁可勒紧裤带也要搞常规军备和原子武器。
让肯尼迪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他上任的1961年,由于一个小小的猪湾事件和一场局部的柏林危机,眼看爆发席卷全球的新一轮战争。
猪湾也叫吉隆滩,在距离美国很近的古巴。卡斯特罗建立军人政权以后,强行没收了美国在古巴的所有资产,把大约四分之一的百姓驱逐到美国。一些流亡到美国的古巴人建立了反对卡斯特罗的武装。他们想学卡斯特罗的榜样,当年他带着几十个士兵回到古巴,在游击战中发展壮大,没用多久就夺取了政权。现在他们有一千多人,几条破旧的战船,几架落后的战机,比卡斯特罗打回古巴时的力量强大多了。1961年春天到了,他们在美国一些情报官员的支持下搞了猪湾登陆。
可是他们和美国那些军事官员的脑子里都上了锈,很厚的一层锈。猪湾登陆前一天出现了对古巴的局部空袭,警觉的卡斯特罗已经下令在古巴搜捕所有对他不忠的嫌疑分子。在那个仅有几百万人口的国家,首都哈瓦那一个地方就有二十多万人被捕,枪口下失去自由。他们更不会预料到,那一千名武装流亡者,仅仅在三天内被消灭干净。
这次规模不大的战斗,影响倒是十分重大。社会主义阵营里的所有国家,都在欢呼古巴人民消灭美国侵略者的伟大胜利。在资本主义阵营那里,美国新任总统肯尼迪灰头土脸,形象很差。一份报纸评论说:“美国威望在一天之内下降的程度,超过了艾森豪威尔的胆小怕事和优柔寡断的八年。”另一份报纸直接宣称:“现在看来肯尼迪在政治和道义上都失败了。”
这个事件的影响,还要在赫鲁晓夫和肯尼迪的维也纳会晤中,更加危险地体现出来。在猪湾事件里,肯尼迪没有派出强大的美国军队打赢这一仗,在赫鲁晓夫看来,这位新总统过于年轻或者过于轻率,缺乏经验甚至缺乏胆量。那时他自己面临的压力也很大:在国内,斯大林主义的社会基础依然活跃,在克里姆林宫的态度越来越强硬;在国外,中国战友横下一条心,争夺世界共产主义阵营的领导权。现在有了猪湾事件,正是向肯尼迪施加压力,提高自己威望的绝好机会。于是他近乎蛮横地给肯尼迪政府划出两条路子,一条是把西方力量撤出柏林,另一条是准备与苏联发生战争。在那次会晤中,肯尼迪有了一个深刻的发现,虽然身边有最好的翻译,美语仍然不能翻译成俄语。在美语细致耐心地陈述道理时,俄语通常是默不作声,然后美语还要耐心解释,忽然俄语就蹦了起来,抓住美语的一个词汇大发雷霆。
那次会晤的原意,是减少冷战双方的分歧,寻求更多的国际合作,但由于猪湾事件的影响,加剧了两大国家集团利益的冲突。赫鲁晓夫在那一年里搞了30次核爆炸,到这一系列试验结束,它们散布到空气中的放射性毒物,已经超过美、英、法三国先前散布的总和。美国也忙了起来,增加军费,扩大军队,修筑防空设施。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世界还从未进入过这样急迫的战争准备状态。好在年底之前,赫鲁晓夫不再坚持强硬的态度,一场可能杀害几百万或者几千万人生命的战争终于避免。
这场危机过去之后,有人想起那一年年初肯尼迪就职演说里的话,心中仍留有余悸:
现今世界已经很不同了,因为人在自己血肉之躯的手中,握有足以消灭一切形式的人类贫困和一切形式的人类生命的力量。可是我们祖先奋斗不息所维护的革命信念,在世界各地仍处于争论之中。那信念就是注定人权并非来自政府的慷慨施与,而是上帝所赐。
我们今天不敢忘记我们是那第一次革命的继承人,让我于此时此地告诉我们的朋友,并且也告诉我们的敌人,这支火炬已传交新一代的美国人,他们出生在本世纪,经历过战争的锻炼,受过严酷而艰苦的和平的熏陶,以我们的古代传统自豪,而且不愿目睹或容许人权逐步被褫夺。
告别一个年代需要多久
如果在1961年,评选两名世界风云人物,肯尼迪之外,当然要有赫鲁晓夫。我的推荐理由是:赫鲁晓夫在柏林危机中用他那巨型翅膀,富有想象力地煽起一大片战争风云,然后又将它平息。
有那么几天,我看了关于柏林危机的很多篇文章,洋洋洒洒数十万字。看得我从迷惑到清晰,又从清晰到迷惑。这迷惑越来越重,甚至我想到《马太福音》里的一句话:“你们总要警醒祷告,免得入了迷惑。”在重要的时刻,神一次次告诉我们的,是世上的真相,我们祷告于神,即是祷告于真相。有一位牧师给大家的建议是,在读《圣经》的时候,安静下来,慢慢地来读神的话,而且学习做一件事情,把神的话语,化为你的祷告,向神来祷告。
看来,找到真相的办法,是从已知的真相出发,到达未知的真相。
我看到的那些文字,对赫鲁晓夫为什么收回战争准备状态,只说是由于美国有了足够的战争准备。这种解释,显然是一种单方面的理解,没有站在赫鲁晓夫的立场看待问题。
在集权国家生活很久的人,在后集权国家生活很久的人,都知道那些政治与军事的游戏,以及社会生活中所有方面的游戏,从来是生动、复杂、被遮蔽的,又是吊诡、多变、无规则的,它们的意义只在于它们自身,在它们的范围以外生活的人,几乎无法理解它们。
举个例子来说吧,两年以前春夏交替的时节,天气忽冷忽热,我一位同事的母亲住进医院,八十岁的老人要拍X光片,要做全身CT,然后还要做加强CT、核磁共振,到医院十多天了还没有做完医生的检查,还在发烧中痛苦折腾。同事很忧虑老人真的像医生说的是肺癌晚期,我对同事说,不是肺癌晚期,是肺内感染,赶紧让医生对症消炎,几天就好了。几天之后同事非常感谢地告诉我,真是肺内感染,已经退烧了。接着他把他的疑惑告诉我,你一个当作家的,怎么比医生还明白医学?
我笑了,我只有一些简单的医学常识,但有作家观察和思考社会的很多体验。比如肺内有了感染,里面是模模糊糊的,做CT也看不清楚,做那些昂贵检查只是为了医院创收。作为医生要排除患者的许多病因才能对症治疗,这是对的,但是对于常见的发烧,比如你母亲的病,也要先排除由其他部位转移到肺部的癌变,再排除晚期肺癌什么的,最后才确定是肺内感染,这是错的,应该先从简单的开始,先看一看是不是简单的常见的疾病。中国的很多医生错在哪里呢?不是错在医疗技术,而是错在医疗道德,错在从一些昂贵检查费用提取中介费的卑鄙心理。他们其实是古今中外,尤其是中国某些阴谋政治的医疗版:先挑最严重的绝症忽悠你们,当你们痛苦了很久,折腾了很久,心操了无数,钱花了无数,然后再告诉你们,只是某种普通的常见病,很容易治好,你们还会觉得幸运,觉得人生比较幸福,是吧?我的同事一拍大腿:操,真是这样。
这样一个例子,我们可以受到启发,还有医学以外的政治。
其实,赫鲁晓夫从来不想挑起战争,尤其是1961年的战争,双方的手中都有置人类于死地的恐怖武器。如果像他说的那样,苏联最大的一颗原子弹,能量是二战时扔在日本那颗原子弹的2500倍,是人类所有战争消耗炸药总和的几倍,而美国的原子弹数量太多,发射出来密如飞蝗,哪一方都可以毁灭世界。赫鲁晓夫不是疯子。他说过,要不惜一切代价避免战争。
于是,他在维也纳会晤时的声色俱厉只是一种表演。他那几天的日记很高兴地描述了美国新任总统肯尼迪的理性,说肯尼迪是一个很讲道理的人,不会首先发动战争。据我猜想,他的逼真表演几乎把肯尼迪逼到了绝路,真的造成了新一轮世界大战迫近的情境,是用了集权国家很常见的一个政治手段,加剧国际矛盾平息国内矛盾,制造国际危险压制国内危险。这样一来,国内蠢蠢欲动、意欲复辟的斯大林主义政治势力,暂时不敢乱说乱动了。等到苏共二十二大召开,他的政治方向重新确立,用不着再装神弄鬼,搞什么战争临界状态,他的巨型翅膀只那么轻轻一挥,驱散了满天的战争风云。
这场逼真的亚战争(我组合的一个新词)游戏里,赫鲁晓夫是赢家,他制造危机并从中建立了他的稳固地位;肯尼迪也是赢家,他处理危机的胆略和方式树立了非凡的领袖形象。
这个游戏,表面上看不出输家。
输家是谁?输家是斯大林,还有斯大林主义的信徒。
曾经有一次,我很关注苏联电影《伊凡的童年》,那是塔尔科夫斯基拍摄的第一部电影,在众多表现战争的影片中独辟蹊径,以简朴而又富有诗意的电影语言,表现了战争对儿童心理的摧残。那部电影在威尼斯电影节夺得大奖,塔尔科夫斯基也戴上了“银幕诗人”的桂冠。在《伊凡的童年》的创作背景里,好像提到电影拍摄于1961年,他拍完那部电影的前两周,发生了那么多重要的事情,比先前几年里发生的还多,包括斯大林的遗体从列宁墓中移出,赫鲁晓夫开除莫洛托夫等人的党籍,索尔仁尼琴的小说《伊凡•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获准发表,而周恩来率领中国代表团给斯大林新墓献上花圈,两天后打道回国。
1961年,斯大林的遗体从列宁墓里的水晶棺移出,斯大林的年代结束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某些理论给我的印象是,人活着的时候与蜗牛一样,带着像个壳子的沉重躯体,爬到一个叫死亡的狭小的门,躯壳过不去了,灵魂自己向前走。世界上几乎所有的人,死了以后,躯体不再有重要的意义,有天葬、水葬、土葬、火葬等等,是这种葬法还是那种葬法,只有地区的种群的差异。
但也有些初始的巫术与早期的宗教,做了保存遗体的各种实验。比如以制作木乃伊著名的古埃及人,认为人死后灵魂不会消亡,仍会依附在尸体上。他们期待未来的某一日,人能从原来的躯体复活,将法老王的尸体制成木乃伊,让他超越生死的界限。他们有高明的医学和复杂的工艺,但保存下来的木乃伊,几千年后干瘪变形,外观较差,让很多不理解他们的电影导演,在想象中将木乃伊的复活与恐惧、灾祸联系在一起。
还有一种较好的遗体保存方式。
我读过一本想不起名字的书,上面详细介绍了佛教僧侣的生活。他们在漫长的日子里,钻研生死的轮回以及死亡的艺术,如果修行到最高境界,死后的尸身能够自然保存。按照他们的说法,是圆寂之后肉身不坏——他们把死叫圆寂,把尸身叫肉身——修成千年不坏真身。一些大师级别的僧侣圆寂,其肉身以冥想姿势端坐密封,七日之后如果腐烂予以火化,如果不见腐烂则贴上金箔永久供奉,被信徒们尊为肉身佛、肉身菩萨、金刚身或者全身舍利。在我见到的照片里,确实有些神奇,有的肉身已经缩小到几岁孩子的高度,有的肉身不仅不会腐烂,还面带微笑,栩栩如生。
到了上个世纪,科技进步了,用福尔马林浸泡,用超低温度冷冻,都可以长期保存尸体。可这些方式适用于科学研究,不适用特殊人物的尸体保存。
苏联的开国领袖列宁去世了,那时是1924年,世界上对遗体保存的要求,也跟着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难度:不仅不能腐烂,还要保持在世时的容貌、神态、颜色和尺寸,还要耐受光的照射,还要能够公开展示,接受人民的永世瞻仰。于是,世界上出现了保存遗体的水晶棺,20世纪独有的风景线。
那时候,谁也没有这样的经验。据一篇文章透露,当时的列宁墓里除了列宁的水晶棺,还有另外20个,悄悄保存了20个与列宁年龄、身高、体形相近的尸体。如果列宁的尸体出现任何问题,先在“陪葬”的尸体做实验找到解决方法,再把那办法用到列宁身上。列宁死后第二年,中华民国的创始人孙中山死了,他的信徒们曾向苏联求助水晶棺盛尸技术,被苏联人拒绝了。那件事情相当诡异,表面上看是苏联人认定列宁是不可比拟的领袖人物,其他人不能享受这种殊荣,实际上很可能是另一种情况,苏联人拿不出一套成熟的技术,不得不表示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