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满阳光的山路
2009-08-28何自国
何自国
在一面斜坡上,瘦瘦的烟桩下,就是赶马人的家。
没有棱角的小毛石不规则地垒起宅基,宅基无奈地托着斑斑痕迹的矮墙,矮墙无力地撑着老旧了的黑麻麻的檩子,檩子沉沉地背负着腐朽的黑黢黢的瓦板,瓦板透着亮光的细缝里探头探脑地长着几棵多汁的瓦楞草。内墙的墙皮脱落了,裸露出淡黄色的沙土,有的地方还透着洞。这就是赶马人居住了一辈子的房屋。
高寒山里的夜透骨的冷,尤其是入秋之后的夜,那种冷一点点一丝丝侵人手脚,侵入背脊,直砭你的骨节里。于是山里人就有了四季不灭的火塘。原始的火塘,在堂屋的右上方,不平的泥地上挖一个坑,坑边栽上三块石头,往坑中放上柴火,点燃了,就是火塘。火塘是家的中心,一家人的起居,吃喝,待客,手工甚至宗教仪式全围着火塘。火塘里的火世世代代都不会灭,那是烟火,断不得的。不管你迁徙到哪里,都要恭请圣火,延续烟火。赶马人往烧得很旺的火塘里放了些从林中砍来的生木,陪着赶马人燃烧了一生的火塘里冒着青烟,浓浓的青烟升起,绕过房梁,穿过瓦板缝,向寂寥的夜空袅袅飘摇而去。赶马人从塘里刨出焐得香喷喷的土豆,下着包谷酒美餐起来。往常这像火一般烧灼的酒和香喷喷土豆一下肚,赶马人就会一觉睡到天亮,今夜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赶马人望着被烟熏得黑黢黢的瓦板,看着开裂的矮墙,一种难舍的凄楚不由从心底升起。几只该死的山鼠又偷偷从墙洞里钻了进来。热恋火塘温热的猫懒懒地睁睁眼,兀自打它的呼噜。那只狗反而机警,听到响动,夸张地叫着追了过去。赶马人呵住了多管闲事的狗:“你叫什么啊?过了今晚,这房子都归它们了。”
往日的村寨,天总是亮得很晚。原本就被高耸的山崖遮去了亮光,喜欢与阴暗为伍的山岚又迟迟不肯散去,象一床灰白的被子把村寨严严实实地罩住,总见不着亮光。今天,苍天似乎想挽留这最后一个搬离贫瘠村寨的人,亮出了难得的好天气。山岚早早地散去,留下头顶一线狭长的湛蓝色的天空,久违了的太阳斜照过来,明媚的阳光晃得赶马人眯起了眼,晒得湿漉漉的瓦板上直冒热气。要是在往日,女人们趁着晴好的天气把堆积多日的旧衣旧被,拿到溪边洗涤,欢声笑语,嬉戏玩耍。男人们躲到僻静的水边脱了衣裤,跳进清澈的水里惬意地裸游一番。赶马人的马也撒起欢来,跑到溪边喝够水,用有力的前蹄刨刨沙土,扬扬颈鬃咴咴长嘶。
总是恋旧的赶马上也不例外,这一次搬家迁徙对于他来说,像是在狠心剥离自己。看着这只能长土豆和苦荞的贫瘠的土地,看着移民大迁徙后留下的寂寥空洞的村寨,赶马人的内心伤感似秋水展波,脸庞似一块冷凝的铁板。贫瘠的土地再也不能供给赶马人食粮,寒冷的村寨再也不能给赶马人带来欢愉与慰藉。山下宽敞高大的移民房,肥沃的土地。充满和煦阳光的天气,像一只充满激情的手掌在赶马人的背后狠命一推,一股热流,一种亢奋直腾脑顶。激动不已的赶马人唤来溪边的马,备好马鞍,装好家当,满怀希望地出发了。
走出狭长的山谷,行进在崎岖的山路上。马蹄像轻快的鼓点。看看躲藏在衰枯的褐色草丛里绽放的野菊花,聆听鸟儿翘着尾巴于秋色泼染的丛林树梢上的欢叫声,采摘几朵艳丽的山花,闻闻沁人心脾的芳香,哼着自己一辈子也没哼过的不知名的山歌,赶马人赶着马来到了山垭口。金光喷射的太阳正斜挂在“v”字型的山垭口上方,给呆板的山垭口融进了无限的生机。马不走了,它被这金色的阳光迷住了,它伫立着,像一尊拖着剪影的雕像,给原本就深刻的山垭口画面带来一丝灵动。赶马人站在山垭口上,拿出一根长长的老烟杆,装了满满一锅烟,悠悠地抽了几口烟,一缕缕青烟在他的头顶缭绕飘荡。赶马人叼着烟杆,叉着腰,留恋地看着自己生活了几十年的村寨,只见天地像洗涤过一般,纯净得一尘不染。浩瀚苍穹蔚蓝耀眼,金色太阳悬挂天空,绵延起伏、重重叠叠的峰峦,铺满片片金色;看遥远的山脚下,一块平坝上坐落着一片整整齐齐的崭新瓦房,白灰勾筑的房脊、房檐、房边和白灰刷过的墙壁在阳光下分外耀眼,这就是政府为高寒山区群众修建的扶贫移民房!
赶马人取下烟杆,牵上马迈开步子踏上了撒满阳光的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