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万玛才旦:静与慢的经典

2009-08-28

中国民族 2009年8期
关键词:藏族西藏民族

哈 森

说起万玛才旦,也许大家并不陌生。关注西藏,关注藏文化,关注电影的人们都知道——那部获得包括金鸡奖等国内外多项大奖的电影《静静的嘛呢石》。是的,我要说的就是电影《静静的嘛呢石》的导演万玛才旦。

初识万玛才旦,是在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翻译家高级研讨班上。我所认识的他默默地拍摄着自己热爱的电影,静静地构思着自己的下一部小说,冷静地审视着藏汉两种语域的小说,决定着自己的翻译取向,慢慢地被更多的观众与读者认可着。他是一个安静得出奇的人。话语很少,语速也慢慢的,轻轻的,唯恐惊飞一只小鸟。

今年的初夏,我读到了万玛才旦翻译的一系列小说。那些译文,文字表达上没有翻译的痕迹,却也保留着那个异质文化的深邃。读着万玛才旦翻译的小说,看着他的电影,我意识里宗教的和诗歌的西藏,拓展为更加平实的、富有生活质感的西藏。

我想,万玛才旦的理想,也在于此。

他试图用各种方式,还原西藏和藏文化。

因为传说中的西藏,在众多的外部人群心中总是有藿一层神秘的面纱。有人神化她,有人误读她。然而,无论他者如何曲解,西藏,还是西藏。那里的生活,与别处没什么不同,那里的人民与世界上任何地方的人民一样,日落月升中饮食起居、生老病死。关于此,作家冯良说:“唯独不同的是,生活在那里的人不‘故作姿态”。

万玛才旦通过电影的方式,同时也以自己的文学创作才能和藏汉双语翻译能力,表述着那里平实的人们平实的生活以及雪域高原信仰的光芒——向不知西藏的人们展示着西藏真实的生活点滴,包括它的静与慢。

7月初的一个午后,我跟万玛才旦进行了一次关于文学翻译的对话。

藏人是听着格萨尔史诗说唱长大的,善于倾听,静静的。万玛才旦保持着藏民族这由来已久的品质,静静地用电影手法中最为宁静的方式展示着西藏宁静的内在,用毫无喧哗的笔触书写着西藏的人西藏的故事,也用不露声色的翻译才华,将古老的藏族《尸语故事》以及现代小说翻译威汉文,让久读浮世繁华故事的人们不由眼前一亮。无论是电影还是文学作品,读他作品的日夜是宁静的。仿佛,窗外喧嚣的世界与我很远。我仿佛在与那些作品中的人们在对话。

我走入了他文字中的宁静。

“雪已停了,天上没有黑云,星星们拥挤着在不停地眨动着明亮的小眼睛,圆盘似的月亮撇下一地银辉,照得空旷无边的雪地洁白一片。他被这魅力无尽的夜色深深地吸引住了,他被这寒冷的温柔深深地打动了。他没想到夜色竟是这般的美丽。婴儿甜蜜悦耳的哭啼声依旧在不远处回响着。他没有多加思索,寻声向前走去。没走几步,他看见雪地里有一个晶莹明亮的东西。当时,他心里有点害怕,猜不透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但后来,他还是下定决心,鼓足勇气走了过去。那是个婴儿。那婴儿一丝不挂。由于浑身白得像雪一样,所以在月光下显得晶莹明亮。他俯身从雪地里抱起婴儿,仔细地打量着……在月光的照射下,他发现这个婴儿的身体是透明的。婴儿体内小小的五脏六腑的轮廓显得清晰可辨,而且随着呼吸在轻轻地颤动着。他差点又将婴儿放回雪地里,从这里逃开。但婴儿依旧在自然真切地微笑着。他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难当,无地自容。他责备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念头,不该将这样一个婴儿丢下不管。他不顾一切地把婴儿放进自己怀里往回走。这时,婴儿的哭啼声早已断了,被月光温柔地照耀着的无边雪地也显得宁静深远。”

——万玛才旦著,并由万玛才旦译的小说《岗》以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叙说着神灵派来人间的两个孩子以自己善良的心灵和奇异的身体,帮助受苦受难的乡亲们走出困境,最后因人类的贪婪而被迫“离开”尘世的故事。故事里的自然是静的,月光、雪、星星、夜色,静得让人被“这寒冷的温柔深深地打动了”。这样温柔的“静”里一个神灵的孩子来到了人间。故事里的人,是静的。包括主人公的“感动”、“不假思索的寻声前行”,包括他的“害怕”、“鼓足勇气”、“羞愧难当”、“无地自容”、“责备自己”、“不顾一切”等心理与行为过程,也是静态的。这样富有宁静气息的小说构造里,藏民族慈悲的心怀,如深夜的雪莲静静开放。

“我通常选择翻译那些自己读着喜欢的作品,有些篇幅不长的小说,几乎都是一气呵成完成翻译的”——当我问他翻译的审美取向以及翻译状态时,万玛才旦如是说。

他说喜欢藏族作家德本加的小说,尤其是他的“狗”系列的小说,比如《看家狗》、《老狗》、《哈巴狗收养记》等。通过读这些狗的故事,读者可以了解到藏族当代文学创作的某个侧面。这些小说风格的诙谐幽默、故事结构与表现手法的独特以及坚守藏民族深层文化精髓的创作态度,让人不由暗暗赞叹。当我品读万玛才旦翻译作品时,正读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也读了其中的《看家狗》。她看完后感叹说:“那狗真可怜啊!对主人那么忠诚的一条狗,最后的下场却那么惨烈。”我想,能让不同阅读层次的读者都如此动容的作品,无论从创作上,还是翻译上,都可谓是成功之作吧。

“色泽灰暗,却有着古铜的坚韧;举止迟缓,却有着岁月的安稳。我听到了那些最亲近的词汇,那清泉一样流动、岩石一样沉静的语言,我的母语,熟悉地向我走来。我被震撼了,这是我和所有像我一样的本族儿女所看到的第一部母语对白的影片,在中国电影百年的历史长河中,这一等可是百年啊!”——这是对万玛才旦电影《草原》(根据万玛才旦小说《草原》改编)的影评。作者说,透过短片,他看到了万玛才旦电影世界的无限。

在万玛才旦的电影镜头和文学语言中,可以看到另一个具有西藏特征的词——慢。

慢,在这里无疑是一个很特别的词。尤其在这个什么都迅速,或超迅速的年代。

当你服前展现的空旷无际的草原上,有两个黑点慢慢游移过来时,那等待究竟的心情是迫切的、百般猜想的。当悠扬的藏族牧歌慢慢飘散在广袤原野上时,你的心会被歌声扩张,变得无限宽广。

西藏的慢、慢的西藏,都是经典的。飘动的经幡、转动的经轮、闪烁的酥油灯、弥漫的桑烟、祥和的诵经声、飞舞的风马以及在那里劳作生息、悲欢离合、生死轮回的人们……随着万玛才旦小说、文学翻译和电影三类作品,慢慢地在读者和观众眼前朴素无华地展开。

他说,像写诗歌的人翻译诗歌更好一样,写小说的人翻译小说更好一些。因为文学翻译,要做的不只是内容的翻译,最主要的要把握好原文的节奏和情绪。而藏族文学在叙述上,有一个“慢”的特点。他还说,两种语境的转换,必须要体现出原作的特色和风格,同时又要保持译文的顺畅自然。

读着他的翻译作品,我学会了从读者的角度感激译者。凭借他这样的翻译工作者的劳动,我似乎为自己打开了另一扇窗户,看到了与我的生活相距遥远

的风景线:《D村风波》(次仁东主/著)里的索杰为了自己的小小乌纱帽以及面子,变本加厉地向百姓索取财物,最后成了光秆司令的故事,诙谐而幽默;《老狗》(德本加/著)通过甲贝处置一条老狗的死尸而遭人议论、批判甚至责问的一连串情节,展现了藏民族的宗教、生活习俗以及价值取向;《像是一天里的事》(德本加/著)是一篇典型的现实主义手法结构的但极富寓意的“隐寓式故事”。初看,故事的情节发展得像是“流水账”,平淡无奇、波澜不惊。实际上作者于不起眼处偷换了主人公,因而“变”成三代人生存状态的忠实“记录”。佛教哲学的时空观,在小说缓慢的叙述中将“时”换成“世”。

佛教,赋予了这个民族伟大的悲悯情怀与对所有生灵的终极关怀意识,也赋予了这个民族世代享用不尽的福祉。

说到这里,不得不谈万玛才旦翻译并由甘肃民族出版社出版的《说不完的故事》(《尸语故事》)。

《尸语故事》起源于印度,在藏族和蒙古族等不同民族文化区域广泛流传,可谓是这些民族的民间文学瑰宝。故事的引子是龙树大师派德觉桑布去背如意宝尸,由此产生了一系列动人的故事。而其连环穿插式的故事结构是世间罕见的,古今中外,只有《五卷书》《一千零一夜》等少数几部故事集与此媲美。

我也曾读过蒙古族版本的《尸语故事》。那是与藏族版本的《尸语故事》一脉相承的。儿时的我曾徜徉在那些神奇的故事情节里,幻想不断。而今天,万玛才且翻译的《说不完的故事》汉译本电子版在我的电脑里,我读着读着,仿佛回到了属于神话的童年。

整本书由《六兄弟》、《报恩》等24个小故事组成。抛开内容与结构的翻译处理,里面还涉及了大量的藏族谚语、俗语和民歌的翻译。

“牵马的缰绳要长,砍树的斧子要快”;“无边草原毁于星火,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喜讯上告官人,疾苦禀告上师,食物献给父母,真话说给师傅”;“大鹏展翅应尽早,天空无边不畏惧;周游世界趁年少,大地广褒不退缩”——这些脍炙人口的语句里渗透着藏民族的生存智慧、英雄气概与忠孝品格。

“黑夜虽然降临了/太阳照常会升起/太阳升起在东方/无边暮色自然尽/天气虽然寒冷了/春天还会返人间,青草碧绿花开时/冬日严寒无踪影”——这是一首民歌。仅仅以汉文阅读并感觉,它也是无可挑剔的。

万玛才旦翻译的《说不完的故事》,从语句上读不出一丝翻译的痕迹。然而,在漫不经心的阅读中,我们会看见那个叫赛毛措和叫娥毛措的姑娘唱着藏族民歌炒着青稞的身影。

无处不在的慢,无处不在的经典。

和万玛才旦交流的那个下午,从事电影剧本创作的才朗东主也在场。才朗东主相比万玛才旦善谈一些。他作为万玛二十几年的朋友,对万玛的叙述比万玛自己都细致。

倒叙是静的。倒叙的静里,万玛才旦的成长历程像一部缓慢风格的电影,在我眼前展开。

万玛的家乡在青海安多藏区黄河边的一个藏族村寨——昨那村,那是一个半农半牧的地方。就在他上小学的时候,国家水电部的一个单位就住扎在他们村里,在那里修水电站,前期就来了几百人的职工队伍。他们建有礼堂,经常放电影。除了国产片,还能看到一些国外的影片,如卓别林的《摩登时代》、《老枪》、《佐罗》等等。电影给了儿时的万玛很多外界的和艺术的信息。

1987年,万玛从青海省海南州民族师范学校毕业后,在家乡当了4年的小学教师。这时的万玛心中已经有了自己明确的方向和对这个民族的强烈使命感。他想比较深入地、系统地学习自己民族的文化,传承自己民族的文化。1991年,万玛如愿考入西北民族学院学习藏语言文学专业。那个专业虽然叫藏语言文学专业。但学的内容很杂,所有有关藏学方面的基础都要学。藏区语言文学专业的教育和内地的语言文学专业的教育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内地的语言文学专业的学习内容比较明确,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当代文学等等,分得比较细,注重文学方面的学习。藏区除了这个专业,在文科方面基本上就没有其他专业,所以文学、历史、语言、宗教,甚至天文历算都要学,好多门类的知识要靠这个专业传承下去。也是在那个时候,他开始了文学创作和文学翻译。

他做文学翻译,是双向的。

我插话,问万玛藏译汉和汉译藏的意义区别。他说:汉译藏可以丰富自己民族的文化,对本民族语言文字的建设以及发展都会起到积极的作用。而藏译汉,可以让更多的人了解自己民族的文化及其生存状况。

“万玛才旦始终走在这个民族青年人的前列”——才朗东主说。万玛才旦在一旁坐着,笑而不语。仿佛他朋友说的是别人的故事。他是谦和的,不张扬而内敛的。这也是藏民族普遍的性格特点。

2000年,万玛才旦放弃州政府公务员的工作,再度走上了求学路。他考入自己的母校,做起西北民族大学藏语言文学系翻译专业的一名研究生。因为,仕途不是他的梦想。此时的万玛才旦已是集藏汉双语写作、藏汉双向翻译才华为一身的文学青年。他的作品已发表在《民族文学》、《西藏文学》、《芳草》、《章恰尔》、《岗尖梅朵》等期刊上,《岗》、《诱惑》等小说陆续获得了一些国内的文学奖项。

文学和电影一定是有着某种内在联系的。万玛顺着文学的藤,逐渐走向了电影的幽静之处。后来他又进入北京电影学院,开始了他的电影生涯。

2002年他开始了电影编导工作。编导的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获得大学生电影节短片竞赛单元的一个奖项后,万玛才旦殊荣不断。

作为电影人的万玛才旦,初衷依旧如故。他不愿意将藏族生活神秘化,他试图用最日常的眼光去打量藏族文明。他说,目前的许多少数民族题材电影流于表面化,比较肤浅,缺少真正的民族文化视角,并流露出某种先天的审美偏见。他认为这种现象只是关注了一些外在的东西,对核心的东西理解不是很透彻,只看到枝干和叶子,没有看到根。所以需要少数民族自己的作家、导演和翻译,需要用一种与民族文化一脉相承的视线来审视。

不久前,万玛才旦编剧导演的电影《寻找智美更登》在第十二届上海国际电影节上荣获“金爵奖评委会大奖”。该片的故事很简单,是导演寻找扮演智美更登的演员、女孩寻找失去爱情的故事。影片里,传说中的美丽女孩始终围着红格子方巾,没有露出真面目。她在与导演同行的路上听了老板讲述自己的爱情故事,久压的心结终于释怀。最后找到了自我,告别了旧日的恋情。导演以及其他人,各自的内心也有了新的升华。这途中一路,是寻觅爱情的一路,也是寻找自我的一路,更是在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的碰撞里,寻找西藏最该有的本真的一路。

无论是从这部电影的意义上,还是从万玛才旦的人生意义上来讲,寻是唯一而永恒的主题。生活在继续,寻,无止境。

对文学翻译者或是文学创作者的万玛才旦,还是对中国电影第六代导演代表人物之一的万玛才且以及他的西藏,我只是一个一知半解的旁观者。我此刻的话语,也是轻之又轻的,怕误读了那静与慢的自由和克制,怕误读了那静与慢的无限深沉,更怕误读了那寻找路上的艰辛与执着。

在此,轻轻地,我祝福西藏,祝福万玛才旦寻路无涯,扎西德勒。

猜你喜欢

藏族西藏民族
The Light Inside
藏族舞蹈的动作特点和传承发展
MINORITY REPORT
天上的西藏
《演变》《藏族少女》
神奇瑰丽的西藏
传承 民族 文化
徒步搭车到西藏 真正的说走就走!!!
被民族风玩转的春夏潮流
民族万花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