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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讲:周秦时期的口语文化

2009-08-25余志鸿

语文世界(教师版) 2009年8期
关键词:诗经

余志鸿

古代高山大川使各民族无法交通,生活在隔绝状态中。“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矣。”“四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礼记·王制》)为了进一步加强与周围民族的交往,周王朝特设置了寄、象、狄鞮、译等翻译官,来传通四方言语。尽管主体民族说的“汉语”在政治、经济、文化地位上占优势,但远没有形成一种共同语。就是“汉语”的方言也跟民族语相混杂。当时通用的语言叫雅言,但是会说雅言的人并不多,基本属于贵族和上层人士,基本上属于政治语言。雅言与方言互补沟通,周秦时代每年八月派遣使者四处采集方言,藏至密室。后来扬雄利用这些资料编著了《方言》。“方言”在当时是一种秘密资料。《左传》有一段记载,讲晋国不让戎人参加议政说:“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汝之由,喆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则执汝!”(《左传·襄公十四年》)(现在诸侯各国侍奉我国国王,比不上以前了。恐怕就是因为你们听得懂了我们的话,机密泄漏了。所以凡与你们有关的事或朝廷讨论大事,你们不得参加。如果参与,就惩罚你!)戎人首领姜戎子驹支申辩说:“我们各少数民族吃的穿的都跟华夏族不同,货币不流通,言语也不相通,能做出什么坏事呢?不让我们参加朝政,不是太糊涂了吗!”后来戎族首领唱着《小雅·青蝇》“谗人罔极,交乱四国”退朝,抨击了利用言语制造混乱的谗人。

歌谣是古代民间舆论的重要表现。歌谣以韵文形式出现,便于记忆,易于口传,所以历代帝王都很重视对民歌的采集和整理,据说黄帝时就派出四方使者去采风。采风可以认为是中国特色的“民意测验”。《诗经》里有不少歌谣带有明显的口传政治色彩,下面是选自《小雅·雨无正》中的一节:

原 诗 译 文

戎成不退 兵祸成而不消退

饥成不遂 饥荒成而不顺遂

曾我暬御 就是我侍御近臣

憯憯日瘁 惨惨的日益憔悴

凡百君子 凡百君子

莫肯用讯 没有人肯用话来箴规

听言则答 说顺从的话就得进用

谮言则退 说谏诤的话就被斥退

强烈地讽刺了周幽王的腐败政治:外有军事扰乱,内有饥荒逼近,人民愁苦难堪,奉承阿谀得以重用,谏诤忠臣却被排斥。歌谣反映了下层平民对权力的抗争。用文学的形式来表达政治见解可以说是中国民众和士人的一个传统,朝政明朗光辉时则多颂歌和赞词,朝政黑暗时则多讽喻和假托。

采风跟现在地方政府向中央传送信息和新闻差不多。《汉书·货食志》说老百姓聚集在一起相互交流,产生许多信息,人们散了,政府就派人采集,再由专家审定,献给天子:“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循于路以采诗,献于太师,比其音律以闻天子。”《公羊传》说:“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男子六十、女子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之民间求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故王者不出牖户,尽知天下之苦。”说明民歌是朝廷了解社会、获取下层信息的重要来源。当然除了歌谣,还有谚语、隐语、谜语和笑话等,民众把自己对现行政治的态度融合到这种口头创作中。

周灭商取代其统治后,到周夷王和周厉王时代,社会发生激烈的动荡。首先是社会矛盾加深,如《诗经·小雅·北山》讽说: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国事;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有人安闲休息,有人终日劳瘁;有人舒适躺着,有人整日奔波;有人不闻外界民间惨痛,有人因残酷受压而残喘;有人优游于山水,有人为王族出生入死;有人饮酒作乐,有人深怀恐惧;有人放言高谈,有人却工作无暇。)又如《诗经·大雅·瞻卬》所谓“人有土田,汝反有之;人有民人,汝覆夺之”,反映周末已出现一部分人通过战争夺取土地和奴隶,形成新兴的贵族。再如《诗经·大雅·桑柔》发出哀叹:上天啊,降下丧乱,灭掉了我们确立的大王;又来了这样的蟊贼,庄稼完全枯黄;可悲啊,中国陷入巨大的灾荒!反映了当时社会激烈的变乱,代表落后生产力的奴隶制开始走下坡。但是王朝更替没有给人民带来改善,反而造成灾难。这些口传政治性质的歌谣,暴露了这一时期社会动乱和历史变革的情况。

整个春秋战国时期,大大小小100多个国家,大国争霸,小国图存,交战和掠夺,巴结和离间纠缠在一起,无一日安宁。据《春秋》记载,242年间,共发生战争483次之多,朝聘会盟450次。随着王权削弱,周天子日益失控,失去其中心地位,于是文化人四散,纷纷投向周边的诸侯,从而出现了文化下移的形势,所谓“幽、厉之后,周室微,陪臣执政,史不记时,君不告朔,故畴人子弟分散,或在诸侯,或在夷狄”。(《史记·历书》)世世代代在周王朝掌管史记的司马氏也跑到了诸侯各国。连孔子也发出感叹:“天子失官,学在四夷。”(《左传·昭公十七年》)所谓“四夷”即指一些边远国家,如秦、楚等国。金字塔式的政治秩序被破坏,文化人四散,其结果不仅打破了思想的一统局面,也造成对传统思想意识——“道德”和“礼义”的冲击。正是这一情势推动了文化人走上活跃的政治舞台,成为这一特定历史时期的特殊主角。

在春秋之际,大批贵族沦降为平民,有的只能依靠自己的文化知识来谋求生存,寄生于新兴贵族门下。这样,文化失去垄断,开始出现一批以知识为职业的士人。他们在传统思想失去权言的时代,对历史和现实进行反思,逐渐形成新的观念和形成独立的见解。他们中间有的人游说诸侯以争取施行自己的主张,有的人招收门徒以扩大自己的学说,有的人著述专书以传播自己的观点;为了使自己的新思想冲出旧传统的桎梏,为了使自己的观点得到发展,他们彼此之间往往展开了激烈的论战。新思想的传播在旧思想的崩溃中成熟,我们仍以《诗经》中的歌谣为例,加以说明。

首先是“天”的理念动摇。商周时期人们对于“天帝”的思想根深蒂固,旧体制和旧秩序都是在“天”的面具下维系着,谁也不敢进行公开的责难。但是到了西周末年,人们发出了一连串对“天”抱怨和谴责的呼声,如“昊天上帝,则不我遗”“昊天上帝,宁俾我遯”(《诗经·大雅·云汉》),“昊天不平”(《诗经·小雅·节南山》);甚至对先祖也作出谴责:“先祖匪人,胡宁忍予?”(《诗经·小雅·四月》)尽管这呼声多么微弱,但表现当时被奴役的人民有了初步的觉醒。

其次是“德”的动摇。比如“工正”“贾正”本来是奴隶主手下管理手工业和商业的人,现在他们不再愿意为奴隶主干了,决定摒弃“德”而私干,去牟利发财。所谓“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诗经·邶风·雄雉》)女子则批评男人的道德堕落,说“之子无良,二三其德”。(《诗经·小雅·白华》)人们对一贯倡导的“德”开始反思。同时,最高道德准则——“礼”的思想也动摇了。周人的“仪”是“礼”的形式,“礼”是“仪”的内容。《诗经》说:“抑此皇父,岂曰不时?胡为我作?不即我谋。彻我墙屋,田卒汙莱。曰予不戕,礼则然矣!”(《诗经·小雅·十月之交》)一个新贵族在遭到旧贵族以“礼”为借口不公正对待他时(让他搬家),他对“礼”表示蔑视。当时“无礼”“无仪”(《诗经·鄘风·相鼠》)的人已不在少数了!而且,“孝”的思想更为动摇了,血缘联结的宗族关系已经无法维持,诚如《诗经·王风·葛藟》的哀叹:亲属互不搭理,儿女视同陌路,再也不可能像葛藤一样宗嗣绵延繁荣发展。“孝”的观念在现实的冲击下日趋淡薄,功利和私欲逐渐上升,成为人们的第一追求。

随着社会的分化,旧秩序赖以确立的基础动摇,新旧贵族之间的斗争越演越烈。没落的旧势力企图维持原状,坚持传统观念,而新兴力量则要宣传自己的新思想、进步见解,于是进步与保守力量之间展开了尖锐斗争。思想上的斗争促使了口语文化传播形式的变化,口传政治不再仅仅是那种自上而下的“训令”和自下而上的“采风”,而由文化人担当起了主角。春秋时期是政治家施展才华和权术进行竞争的时代,成为中国历史上文化人显现才智和谋略进行竞争的时代。一方面贵族下降到平民,把文化带到了下层;另一方面文化传播的方式有了很大变革,主要表现为:游说之风盛行;论辩之士群起;讲演之学开辟。

一、游说之风盛行

在“礼崩乐坏”崇尚战功的时代,原来的等级通过暴力行为——战争,发生了根本性转移,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从血缘上说,庶子旁系情断义绝,只能依靠自己的努力来争取新的地位;从官爵上说,世袭制度摇摇欲坠,旧贵族的子孙后裔不得不寻找新的出路;从经济状况上说,沦为平民的旧贵族难免贫困化,必须谋求新的功名。这样,一部分旧贵族的庶子旁系、子孙后裔在下移为文化人之后,形成了一个新的社会阶层——游侠说客——有文化的“游民”。《战国策》33篇486章,记录了245年间的历史,涉及12个国家,详细叙述游说之士的机智善辩、聪明智慧。例如齐人冯谖寄食孟尝君门下,他焚烧债券提出了“市义”的看法,并进而为孟尝君设计“狡兔三窟”,使之“为相十年,无纤介之祸”。楚庄王的后裔庄辛,因不被重用避居赵国;后楚襄王被秦败而流亡城阳,才请他出主意,庄辛指出“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亡羊而补牢,未为迟也”,并以蜻蛉、黄雀、黄鹄为比喻,晓以厉害关系,说服楚襄王,并得以授官封爵。又齐人鲁仲连游说至赵国,正逢强秦围赵,国难当头的平原君束手无策;鲁仲连说服魏国大将,解救了赵国的军事危机,然而他却拒绝受封领赏,笑着说:“所贵于天下之士者,为人排患、释难、解纷乱而无所取也;即有所取者,是商贾之人也。”说明当时从事游说的知识分子在应用知识技艺时,目的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为了谋生,有的为了谋官,也有为了谋财的;更有一种人如鲁仲连,所谓“君子谋道不谋食”(《论语·卫灵公》)的,在为实现自己的政治主张而奋斗。

这些策士寄生豪门,充当门客,他们是权贵与社会交换信息的使者,也是后世“幕僚”的前身,他们穿梭于社会各阶层之间,行而说教,坐而论政,出谋划策,刺探隐私,倒卖情报,掀动风波,平息纷纠,为间谍、做顾问、当说客、任使节,客观上使豪门向社会开放,使平民向权贵渗透,成为中国政治史上特殊的文化扩散现象。至于苏秦、张仪等一批典型人物,则成为高层的外交人才。

二、论辩之士群起

论辩是一种互动的双向传播。春秋时期出现了类似于古希腊的“辩者”,他们并不像说客一样见貌辨色,什么吃得开就讲什么,他们有自己坚定的信念和学术观点,推崇一个时代的永恒价值。辩士在春秋时期还是很重要的外交人员。有这样一段故事:公输班为楚国设计制造了攻城兵器云梯,准备攻打宋国,墨子得到信息后,就前往阻止,于是发生了一场论辩。墨子对公输班说:“有人欺侮我,我愿意出千两黄金,请你帮助我杀了他。”公输班很不高兴,表示污蔑了自己的道义观。墨子乘此劝说:“听说你造了云梯,准备攻打宋国,宋国有什么罪呢?楚国土地那么大,人口那么少,使已经很少的人去送死,来扩大已经很大了的领土,可以说很不明智。宋国没有什么罪过而去攻打它,可以说不仁爱;你明知不仁爱却不去制止君王,可以说不忠诚;如果你劝谏失败,说明你没有能力。原来你的道义是不肯杀一个人,反要去杀许多无辜的老百姓,应该说你是很虚伪的人!”说得公输班无话可对。接着,墨子又与楚国国王论辩,他说:“现在有一个人,放弃自己豪华的轿车,却去偷人家的破车;放弃自己锦绣的衣袍,却去偷人家的破衣;放弃自己精美的食物,却去偷人家的粗茶淡饭,你看这是种什么样的病?”楚王说:“我看大概这人犯偷窃病了。”墨子就指出,楚国这样土地肥沃、物产丰富,不管理好自己,却要去攻打一个贫穷弱小的宋国,这跟一个富人去偷穷人没什么不同,既伤道义,又伤国力,很不值得。楚王表示武器既然已经造好了,那就一定要去打一打。墨子进一步用事实证明,有了云梯也未必能战胜宋国。终于使楚王和公输班取消了攻打宋国的念头。

辩士也是学术思想的传承者。最为突出的是关于“名”与“实”之争,孔子主张“名正言顺”,老子提出“名可名,非常名。无名,田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墨子说:“瞽不知白黑者,非以其名也,以其取也。”杨朱则认为:“实无名,名无实,名实伪而已矣。”其中惠施和公孙龙的观点最为典型,惠施提出“犬可以为羊”“白狗黑”“龟长于蛇”等观点,把具体的事物抽象化和绝对化,形成所谓“合同异”的逻辑。公孙龙曾与孔子的后裔孔穿进行论辩,他坚持“臧三耳”说。臧是奴仆。他认为奴仆除了有两只有形的作听闻的耳朵外,还有一只专司听命主人的耳朵,所以奴仆有三只耳朵。辩得头头是道,孔穿无话以对,甚至被说动得想师事提出“白马非马”的公孙龙。(见《公孙龙子》)惠施、公孙龙等论辩家在公元前2~3世纪论辩术的发展上,起着积极的推动作用。

三、讲演之学开辟

游说是下对上的宣传,论辩是平行对立的互动,讲演则是上对下的传播。《尚书》中的《甘誓》《汤誓》《牧誓》等就是战前动员的精彩演讲。随着社会的变动,游士和辩士地位的上升,讲演活动逐渐发展成专业的文化活动,开始在社会各个阶层展开;一些游士和辩士变成中国第一批“职业”演说家,他们是靠说话谋生的社会特殊团体。

说话成为职业,那么说话的技术也显得重要起来,早期的“演讲学”出现了。传说孔子首创的私学里,就有专修言语的人才。孔子开设言语课程,对弟子进行辞令训练,使之成为能言善辩之士。孔子曾说:“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说话没有文才,德行也传播不开。内容胜过文采,只能在民间传播;文采胜过内容,才能在历史上流传。文采和内容都很优美充实,才称得上是有修养的人)。他还提出语言是一种艺术,除了言辞文采和内容外,必须融入感情,“情欲信,辞欲巧”。春秋战国时代,我国的演讲理论已经非常发达;一批演说家知识渊博、词语丰富、叙事简明、论证有力,他们讲求布局谋篇和遣词造句,注意音韵和谐和抑扬顿挫,而且善于把握陈述状态和环境效果,还有严密的论证方法和熟练的论辩技巧。

从西周春秋到战国末期,正是奴隶社会向封建社会转化的历史时期,形成了活跃而喧嚣的社会环境,开创了中国文化以知识人为媒体的自由空间。这一独特的历史时期,造就了一大批像老子、庄子、孔子、墨子等优秀的思想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也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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