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内心辽阔而诡幻
2009-08-25阚兴韵钟求是
阚兴韵 钟求是
钟求是,1964年3月出生,毕业于中央民族大学经济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发表小说多篇,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转载,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21世纪年度小说选》、《中国最具阅读价值中篇小说》等三十余种选本。曾获“中篇小说月报”奖、《中篇小说选刊》奖、浙江省优秀文学奖等,并入选“当代中国文学最新作品排行榜”。现供职于温州市文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天赋人权,对生命的尊重
要提前十个月计时
阚兴韵:发表在大型文学杂志《当代》的长篇小说《零年代》让我流泪了。你的小说似乎向来不愿意让读者轻松。在读完后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平复自己的情绪,这比阅读本身要花费更长的时间。我好奇你写这些故事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内心状态?
钟求是:《零年代》不仅让你流泪了,也让许多男性读者流泪了,这是我愿意看到的一种不轻松。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是在瑞安写的。当时我受省作协派遣在那儿挂一个闲职,没事了就躲在房间里,闭上窗户,让自己在一张桌子前孤独着。作家是需要孤独的,因为只有孤独的时候,你的内心才能慢慢打开,变得忧愁而宽阔。在此时,我小说中的人物会走出来,开始他们的欢乐和悲伤。他们的欢乐和悲伤当然也属于我的。这个小说写了一年半,但我觉得自己跟着他们一起活了差不多十年。
阚兴韵:作品中那些人物必定先感动了你然后才能打动读者。如此想来一个作家在写作的时候自己真的需要承受很多。林心的死让我非常难过。我往前找,想着能不能让她不死。但是她太敏感也太脆弱了,一个人如果这么活着也会太累了。她对这个世界,也对她自己的人生太失望了吧?我以为林心死了,故事也就接近尾声了,没想到这又是另一段故事的开始。
钟求是:林心的死是这部小说的基垫,必须做结实了,才能承托小说后面的发展。从林心这儿,我其实想引出小说的主题,那就是对生命的尊重。我有时会想,一个人的生命起点从哪里算起?从社会管理上说,自然是呱呱落地之后才能获得人的身份。但从生命形成的本源上说,则应该是从精子与卵子激情相遇的那一刻起开始计时。这种社会和天然的时间差,反映了当下人们的霸道和无奈。在培育孩子的时候,我们很早就要进行胎教,我们喜欢对着圆肚呐呐言语,我们感受、研究着胎儿的调皮踢打,这些都说明我们早已承认与一个生命相处了。既然承认了,我们就没权利轻易拿走这小小生命应有的权利。所谓天赋人权,一定也蕴含着这样的意义。所以我想,我们对一个生命的尊重,应该要比原来提前十个月。
这个小说还想表达这样一层意思:人活着是需要尊严的,而尊严是建立在平等之上的。在小说里,赵伏文一家很想过上跟平常人一样的生活,但又特别难。生活一次次告诉他,这个世界是不儒雅并且不平等的,安静敌不过喧闹,亲情常常被别的东西一路追打。因为他活得特别累,我忍不住就让他找着一棵大树并且爬上去。坐在长满绿叶的杈枝上,他也许能生出一点儿脱离这个城市的轻松感觉。
乡村地图,社会发展中的悖论现象
阚兴韵:小说命名为《零年代》似乎是要模糊事件的时代性?林心的故事的确是超时代,但赵伏文和王云琴的故事却让人不能不注意到时代的因素。在“林心村”,这么几个人渐渐活得有声有色起来,还诞生了四个可爱的小生命。而九年后下了山,日子一下子变了色彩,几个孩子也不得不一个个离散了。山上和山下是两个世界。你最后让两个人又重新回到了山上,了无生气的云琴在山上开始恢复生机。似乎有所隐喻啊?
钟求是:在瑞安挂职的时候,我常常拿着一张乡村地图,从这个乡奔到那个乡,从这个村窜到那个村,像一位游手好闲的猎奇者。有一天,我瞄上了一个叫“燕子窝”的小村。这个小村处在山腰里,车子只能勉强跑到山脚下停住,然后靠脚力去爬陡窄的山路。当我带着汗珠走进小村时,一条小狗迎接了我。它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边走边退,把我引到一间屋子。屋子里住着一对老夫妇,他们也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很快我知道,这个村子已搬迁下山,只剩下四个老人了。我往村子里走了走,看到了被枯草包围的房子,看到了昔日的学校和供销社。老人告诉我,村子里曾有好几百号人,热闹着呢,现在终于败掉了。
当时我站在那儿想了很多。我想,一方面是山村的人涌进城市,低价出售身上的力气;一方面是城里的人想抽身出来,过上那种田园式的生活。但安静的田园在哪里呢?没有了,早被人类自己一步步消灭了。这是社会发展中的悖论现象。但作为一个作家,我愿意保留人们对安静和平淡的向往,我希望人们找到一个让心可以休息和散步的地方。
阚兴韵:你找到了“林心村”。说真的,其实我也很愿意在疲惫的时候找到那样一个“林心村”,去安静地住几天,几个月。有时候会很向往那样一种非常简单的生活。
钟求是:是的,简单能够产生快乐。最近我想的一个问题就是,为什么随着社会经济的推进,我们的生存空间越来越窄,我们的身体和精神都越来越累?如果社会发展了,我们的内心却一点儿也不快活,那这样的发展还有什么意义?人类也许走得太快了,该缓下来想一想了。要是我们丢开许多东西,没准儿真的会欢畅起来。
人的内心,存在着广大的未知领域
阚兴韵:这的确是一个文学的命题,我觉得小说能唤起人们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就是成功了。在你的小说里,《谢雨的大学》、《未完成的夏天》和《南方往事》中,时代符号更多一些。你偶尔也会舒展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东西,和对那个特定时代的反思。
钟求是:到目前为止,我的小说背景主要设在两个时间段,一个是当下的,一个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我时常在这两个时间段之间摆渡。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生活于南方小镇,有着深刻的儿童记忆。从儿童记忆出发,我写过一组小镇系列中篇,包括《未完成的夏天》、《你的影子无处不在》、《南方往事》、《远离天堂的日子》等。我对小镇进行叙述时,很想找到那种老照片似的语境。这种语境属于南方的小镇,属于南方的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觉得,北方写作很像建造一座石塔,粗犷大气,不讲究细部,南方写作则像制作陶瓷品,讲究工艺和意味,但不容易做到雄伟。作为一个南方作家,身上的细腻与生俱来,缺少的往往是野性。我希望自己找到一种又细腻又有穿透力的叙述方式。同时,我很注意去探摸人的内心深处隐秘的东西。人的内心是个辽阔而诡幻的世界,存在着广大的未知领域,值得我们去行走。我想,这也是一个南方作家所擅长的。
《谢雨的大学》与我的大学经历有关系。在这部小说里,我用现代的眼光,重新去打量二十多年前那段大学生活。我发现,如果离开人性,所谓的英雄,很容易被放大变形,成为政治的调味品,而品尝这种调味品的人,往往会进入迷惘甚至悲剧的通道。周北极作为一个英雄也作为一个人,他对爱情的侵占,是以生命作抵押的,他的错应该可以原谅的。而谢雨本来没有错,但她却要承担那个时代带给她的那么多的错。她在无奈中进行的心灵挣扎,太让人怜惜了。小说写作的过程,其实也是我替谢雨包扎伤口的过程。看着她伤感的样子,我的心里也在隐隐作痛。
阚兴韵:我知道你一定是个感情细腻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人物那些微妙的心理变化写得那么分毫毕现,连女性心理都很出神。其实我最佩服的就是你对人物内心的刻画。但小说的叙述表情总是“淡淡的”,仿佛透着一股漫不经心的冷静,可是冷不丁就会冒出几句话渗进人心里去。你的小说里作者总是隐藏得很深。很节制的写作。生活中你应该是个感情内敛的人吧?
钟求是:有位编辑给我的评语是:“不动声色写残酷。”有位作家给我的评语是:“他或许会在每一篇小说里给你一个散淡的,平静的,‘南方式的开头,但在小说的后半部分,他一定会用残酷的情节来震撼你的心灵。”至于我自己,往往说不清楚自己的作品,时常处于一种失语状态。我想,这时一个偷懒的办法,最好是让读者去评头论足。
至于我的性格,有时容易兴奋和冲动,有时又喜欢沉默和孤独。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交给沉默和安静的时间会越来越多。当然,这并不重要,读者是读你作品而不是读你这个人的。
阚兴韵:你小说中的人物都是行动型的,场景感很强,像电影一样可视。但人物心理的变化却也得到很细腻的表现,如“林心想笑,眼睛却突然湿了。她双手按住额头,泪水慢慢滑了下来。”非常深刻又非常真实。我觉得这种表现挺聪明的,有点儿意思。
钟求是:这一点我同意你的判断。在小说叙述时我既会调用长镜头,更会运用近镜头式的特写,给读者一种现场感。这种近镜头式的描写,写的是动作,传达的是内心。
余华曾经研究过“内心之死”的问题,意思是一个人物内心有强烈情绪时,你不应该直接去写他的内心而要勾勒他的外在动作。在我的《你的影子无处不在》里,我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描写见梅被强暴时的情形:“……同时她的一条腿被另一只手使劲钳住,半举在空中。见梅瞪着眼睛,看见空中的那条腿在挣来扎去,然后猛地僵住。”在这个时候,见梅只是死死盯住自己的腿,心理不进行运动。一条腿的运动,能够见证强暴的过程。噢,这些是技术性问题,可能说远了。
中国作家,带有集体性的拘谨
阚兴韵:很多作家往往从自己的个人生活经验里提取小说素材,你不是。你的故事几乎都是虚构的,很多你不太可能经历过,甚至找不到有生活中原型的痕迹。有些好奇,这些故事是从哪儿获得灵感。米兰·昆德拉说,小说不是要描述人类的具体存在,而是描述一种存在的可能性。这种对存在可能性的把握,说到底也超不出作家的个人经验吧?
钟求是:我相信,每个作家的每篇小说都有一个可考的源头,就像每个梦都有它的现实根据一样。这种源头可以是作家的某个亲历故事,也可以是一句话,一条新闻,一段音乐,一次回忆。它的特征应该是别具一格,并富有弹性和张力。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它常常会以不速之客的姿态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然后用很大的力气撞开小说的入口。当然,在这之后,想象力开始变得重要起来。对一个写作者来说,想象力的强劲与否规定着你内心的风景是不是辽阔,规定着你是不是具备突破人性困境的能力。对此,我只能尽力而为。
阚兴韵:虽然读你的小说感觉有些沉重,但收获也是沉甸甸的。我想,进行严肃的反思都多少绕不开几分“残酷”吧。这个时候的“残酷”是可以接受的。
钟求是:我是一个做事认真、想事严谨的人。我的小说一般写得很慢,很少有一泻千里的时候。在写作中,我对每个情节和每一句话都不会掉以轻心。这样使小说显得方正,但也容易使小说带着拘谨。从更高的角度看,我觉得中国作家都带有集体性的拘谨。一个作家当然要从自己的内心出发,亮出个人对这个世界独特的体验,经常与这个时代达成共识是没有出息的。但问题在于,我们都是在现有体制的大背景中长大成人的,体制的很多属性已经进入我们的肉身甚至血液,只不过这种入侵是隐性的,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当我们端着叛逆的姿态、自以为思考无禁区的时候,隐性的东西已经在起作用,大大损伤了我们的想象力。也就是说,无论我们怎么挣脱,体制的因素已在无形中为我们设立了隔离带。这是当下许多中国作家的欠缺,当然也是我的欠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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