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青海长云(三篇)
2009-08-25许俊文
许俊文
柳 骨
柳是与水贴得最近的一种树,因而也最具水的气质,枝条柔柔的,柳絮儿绵绵的,细长的叶子酷似一双含情脉脉的秀眉:临水而立的柳,婀娜多姿,柔弱无骨,一副不胜轻风娇羞的小女子模样,容易使人联想起《红楼梦》里的某个人物。
打小时候起,我就看不起水柳。豆村的鸟也是,它们不肯把自己的巢筑在柳树上。想必是水柳弱不禁风,依傍不得吧。别看黄莺儿平时总爱躲在柳荫里谈情说爱,叫得比任何鸟儿都欢,可是一旦进入产卵期,它们便不辞而别,另择它枝而栖了。爷爷对柳树也没有好感。有一年春天,么姑和她的几位女同学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柳枝,插在我家门前的水塘边,结果全被我爷爷拔掉了。拔就拔吧,还拔一根甩出一句:栽树莫栽柳;拔一根又甩出一句:当柴都不够(料)。当时把我么姑气得直抹鼻子。我奶奶一向疼爱么女,劈头盖脸地把我爷爷臭骂了一顿,爷爷知道我奶奶的坏脾气,转身走出去老远,小声嘟哝道:女人见识。
其实水柳并不缺少美感,尤其是它那极尽妩媚的婉约之美,曾生动了整整一部宋词。也许正因为柳的性格中水性过多了一些,所以才偏爱江南温柔地,常伴缠绵悱恻人。
有时,生活的经验是靠不住的,具体到对水柳的认知也是如此。我的西部之旅,行程一万多公里,所见所闻多矣,却偏偏被一棵水柳所震撼,这是出乎意料的。说实在的,我算是一个历经磨难的人,妻子早逝,中年大病,四十八岁满怀委屈地退休,儿子差点儿走上了绝路……你说我的这颗心即使再敏感,不麻木也得麻木了,因而对于来自外界的一切刺激,甚至是撞击,就如同冬天里的枯草,多几场或少几场寒霜,似乎都无所谓了,哪里还谈得上震撼呢?然而有一天,当我的目光与戈壁中的一棵水柳(而非红柳)偶然相遇时,心灵竟毫无预兆地怦然一动,凭感觉我知道自己的心被激活了。
出于对那棵水柳的感激与敬重,这里,我不妨给出一个大致的地理坐标:塔克拉玛干沙漠以东,吉林巴丹沙漠以西,柴达木戈壁以北;再给出一条准确的路径:玉门关一瓜州一踏实镇——锁阳故城。不然,相对一棵树来说,西部太大,戈壁也太大:有了坐标和路径,即使人去不了那里,说不定你的心暗中会去造访的。
那棵水柳就生长在锁阳故城的废墟之中,据说是衔命西征的薛仁贵亲手所植。这是传说,当不得真。在我看来,树究竟是将军栽的还是马夫戍卒栽的,似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棵水柳被命运置于绝境之后,竟然活了下来,且活了一千多年,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对,奇迹。我们习惯于毫不费力地使用这个夸张的词,一声惊叹,全打发了;至于“奇迹”是怎样炼成的,谁也不会去深究它。在锁阳故城,我就碰见两个戴着耳麦的广州小伙子,他们以那棵水柳和水柳旁的石碑为背景,各自摆开架式照了一张像,便匆匆离开了。我不.知道当时那棵水柳是怎么想的,可惜我不是水柳,自然无法真实体验它的感受。
锁阳故城的环境比我的想象要残酷得多,十几平方公里的城池虽然还保持着大致的轮廓,但在岁月的不断侵袭下,目前已成为一片七零八落的残骸了,而旷古的风沙并没有止戈息战的意思,它们就如同当年凶悍的胡兵,呐喊着,奔驰着,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轻而易举地越过一道道坍塌的城墙,蜂拥而入,把历史上留下的一切彻底掩埋。惟有那棵柔弱的水柳还坚强地活着,它仿佛是这里最后的一个坚守者,尽管它的主干(据当地的向导说有四米多高)已被风沙全部吞噬,但它露在地面的树冠,犹如一面绿色的旗帜在风中招展,始终不倒。至于我的到来,充其量只能算是一个旁观者,我可以和它靠在一起,可以握住它的手,但却无能为力。此时我能够做的,就是在它的面前多伫立一会儿。仅此而已。
其实,水柳是用不着我拯救的,是它自己拯救了自己。也只能自己拯救自己。它拯救的唯一办法,就是在与死亡的长期抗争中,一次次地脱胎换骨,用无以数计的苦难,炼就一副铮铮铁骨。
从这棵水柳身上,我发现了生命、处境和美的奥秘。
面对着锁阳故城沙漠中的水柳,我想起了一位诗人的半首诗:
时间能不能像
一条深深的隧道那样
让我穿过去
目睹它迢遥的往昔
至少在今天
我努力过
我甚至连一分钟前都回不去
不觉潸然泪下。
苍 凉
认识塔里木河,我收获的却是苍凉。
《现代汉语词典》只给了“苍凉”两个字的释义:凄凉。其实压根儿就不是那么回事。不错,苍凉里是包含着凄凉的成分,但不能因此就把苍凉与凄凉一锅煮了。以我的真实感受,凄凉不过是心灵里一块缓慢融化的残冰,而苍凉就如同置身于一片迷茫、空旷的雪原,你很难确切知道它的边际在那里。
塔里木河给我的感觉正是如此。
本来,在我的西部之旅中,是没有塔里木河的。不是我不想见识这条西部最长的河流,而恰恰是因为它实在太长,使我望尘莫及。
那是五月初,一场沙尘暴刚刚谢幕,烈日便在大漠堂而皇之地登场。那天,我兴冲冲地向罗布泊中的楼兰遗址贸然前行,不料,车出米兰镇不远即被路卡强行拦阻,多年积存的那么一点心愿陡然落空,不觉怅然弥怀。于是,我只好抱着舍而求其次的想法,转道去了塔里木河。
眼下正是高山冰雪消融的季节,按说,靠雪水滋养的塔里木河该是血脉贲张的。(西部的河流大多是这样,它们一年当中,大部分时间处于“休克”状态,只有当夏季来临时,才痛痛快快地活一把。)然而,当我翻越一座沙梁,又一座沙梁,直到抵达一处凹槽形的地带时,陪同的向导这才把真相端给我:这就是塔里木河。当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心里直犯嘀咕,塔里木河怎么可能是这个样呢?是不是向导蒙骗了自己?向导见我神情不爽,反问道,你说塔里木河该是什么样子?我哑然。就在那一刻,我心中萦绕已久的梦突然间破灭了。我怔怔地站在河岸的沙丘上,半天都没有醒过神来。
于是,我不得不接受眼前与想象反差极大的现实,开始打量这条早已枯竭的河流(确切地说,断流长度达600多公里)。尽管当时沙漠中的气温高达摄氏40多度,但是,我却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和旷世的苍凉扑面而来。在下心里想,与其说我来领略塔里木河的雄姿,倒不如说是来凭吊它的亡灵。
这里,我不妨用颤栗的目光勾勒一幅苍白的素描:宽不过百米的塔里木河,如同一条干瘪而扭曲的血管,自西向东,从沙漠里来,再到沙漠中去。没有水。也没有飞鸟。河底偶尔可以见到一小片潮湿的沙土,上面长满了瘦弱的芦苇和罗布麻。河岸即是一座座不规则的沙丘,它们从南北两个方向楔入河床,窄一点的地方即将完成合拢。靠近河道的两边,是大片的胡杨林带,其中的大部分已经死亡和正在死亡,然而一棵也没有倒下,全都以站立的姿态晓喻生命的坚强。胡杨林外,点缀着一些红柳、芨芨草与骆驼刺的影子,即便是万物争荣的五月,它们仍然摆脱不掉死神的纠缠。更远处,便是连绵不尽的沙山了。
……我不能再作更详细的描绘,就像我们面对着自己即将辞世的亲人,对其弥留之际痛苦表情的任何描述,都是一种对心灵的亵渎。塔里木河也一样。在我看来,这是一条下肢高位瘫痪的河流,它躺在苍茫的大漠与戈壁之中,一天天地向死亡靠近,似乎没有谁能够救赎。忧伤。绝望。悲凉。也许上帝能够拯救它,但那毕竟是上帝的事,我们却做不了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挣扎,呻吟,然后慢慢地死去。当时,我真想面对着这条奄奄待毙的河流长跪不起,为它作最后的祈祷,或送行。
令人费解的是,作为本地人的向导,心情反而显得比我轻松多了,他先是坐在胡杨的树荫下过足了烟瘾,然后便像一只跳鼠在林子里窜来窜去的。我问他找什么,他说找“钱路”啊。我不解,又不便细问,只能姑妄听之。此人后来告诉我,他早年就在这一带放牧,日子过得还算滋润,塔里木河彻底断流以后,牧放不下去了,于是他就打起了那些死去胡杨的主意,用枯木做成一个个大大小小的佛雕,远销到东南亚,生意可好着呢。尽管他说话时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还是感到震惊,为其对一条河流的死亡熟视无睹而震惊,更为人类的无情而悲哀。600多公里长的塔里木河如今已变成一具骷髅,人们还不肯放过它,仍然还在不断地从死者身上搜刮剩下的那么一点点财富,人性中丑陋的一面由此可见一斑!
对于塔里木河,我虽然没有直接承受过它的恩泽,但我相信,任何一条河流的死亡,都意味着我们人类生命的部分死亡。为一条河流的灵魂祈祷,又何尝不是在为我们自身的宿命超度和祈祷呢?所以整整一个中午,我的心境都是苍凉的,像一个失魂者,在塔里木河边徘徊。此时,我也在寻找,一把牧人丢弃的羊铲,一只用来盛水或酒的瓦罐,都能引起我的无尽遐想。后来我在一个河道拐弯的地方,意外发现了一只独木舟,舟身几乎被风沙掩埋,只露出一个大致的轮廓。我不知道它搁浅于何时,更不知道谁曾划着它在流水间穿行,但是我敢肯定,这个独木舟和它的主人曾经与塔里木河相濡以沫,想必也像我一样,曾有过美好的憧憬,痛苦过,也快乐过。然而划着划着,河流消失了,主人不得不弃舟而去,连一个告别的手势也没有留下。其实,即使留下又能怎样呢?就像这只独木舟,还有傍舟生长的那几根芦苇,空对着无边的荒漠和苍凉,最终它们还是摆脱不了被风沙彻底吞噬的命运。
这仿佛像一个预言,或者谶语。面对着它们,我已经无话可说。一切的一切,似都包含在这无边的苍凉之中……
山 墟
西部多山,大,且高,像秦岭、昆仑、天山……哪一座都够庞大的,人往它们面前一站,你只有仰望的资格。
恕我草根,对那些“高大”的东西,本能地心存敬畏与惶恐。在西部穿行的日子里,我总是躲避着它们,要不,就是作远远地眺望。也只能眺望。仿佛那些高大巍峨的家伙存在于世,就是专供我这样的人眺望的。
然而,山见得多了,我也能渐渐看出一些门道来。譬如,有许多山,上帝当初若是把他们安排到平原上,当然就很像山的样子了,但是在多山的西部,它们却不入流,只能算作山墟,用当地人的话说,叫大沙梁子。在当金山与昆仑山、当金山与天山之间的戈壁上,就横亘着一道又一道这样的大沙梁子:黄瓜梁、鲤鱼梁、仙女梁、骆驼梁、黑风梁……远远望去,就如同一道道用沙石堆起的巍巍长城,可是抵近一看,原来不过是一座座山的废墟。
山墟这个词,其实是我杜撰的。如果你身临其境,十有八九也会杜撰出这个词。杜撰虽然不是科学,但它是艺术的胚胎。我不知道地质学家对这种自然现象怎么个叫法,反正我觉得它们就是山墟。原本一座高大的山,被看不见的岁月之手,今天抹掉一点,明天抹掉一点,抹着抹着就抹去了山的形状和高度,只留下一堆、一片山的骨骸,你说这不是山墟是什么?
我在柴达木冷湖一带盘桓时,曾向陪同的当地向导讨教过山墟的有关知识,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面对着旷寂、苍凉的山墟,我想,当初它们肯定不是这个样子,虽然我不是地质学家,但是,想象会帮助我从那些已经坍塌的山的骨架和残存的巨大基座,勾勒出它们曾经拥有的高峻与峥嵘。
从地貌特征看,那些曾经高大、巍峨的山峦,在成为废墟之前,无疑都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剥蚀和挣扎的痛苦。我发现,几乎每座微微隆起的废墟高处,都会孤立着一两尊骨立形销的褐色巨石,酷似一副徒具形骸的骷髅,不知被谁安放在一个硕大的祭坛上:一阵阵风沙,带着亘古不变的宿冤扑过来,把巨石撕咬得遍体鳞伤,它们有的已经爆裂,有的也已倾斜,似乎风再稍微大那么一点点,就会把它们轰然吹倒。
不是我杞人忧天,这样的悲剧随时都可能发生。我发现,在这些巨石的周围,有许多不规则的石骸,大的如屋,如盘,小的似盆,似斗。这些从巨石身体上分裂出的骨骼,裸露在无遮无挡的烈日之下,风化的速度更快,也许要不了多久,它们就会四分五裂,彼此罔顾,各自变成一堆堆如拳如碗的砾石。然而风化并没有因此停止。在它们的下方,则是一条黑色的石子带,那些比鸟卵、螺蛳大不了多少的石子,再继续风化下去,就彻底地与戈壁和沙漠融为一体了。
一座山,就这样消失了。
这样的山墟,在甘肃、青海和南疆随处可见。在库尔勒通往乌鲁木齐的道路两旁,在瓜洲和敦煌之间,在西出阳关一带,绵亘千百里的大小山峦,无一不在演绎着沧海桑田的经历,看了使人触目,惊心。我打那里经过时,虽然当地气温高达三十多度,但我还是心生冷意。是的,我无力拯救它们一步步走向废墟的命运,就如同我不能够拯救自己日渐衰老的生命。
在岁月面前,人类和自然一样,命运总是攥在别人的手里,想翻盘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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