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青川
2009-08-25赵柏田
赵柏田
夜的城
看到暮色中的青川县城时,我们已在车子里颠簸了六七个小时。城在群山包围中,傍晚八点钟的天光下,山色已如墨,如铁,城却依然喧腾着。帐篷,板房,河边的简易建筑。呼啸着来去的载重汽车和手扶拖拉机。尘土,尘土,到处是飞扬的尘土!这使得进到我们眼里的一切全显得灰扑扑的。灰色的屋顶,灰色的树叶,灰色的河流,灰色的面孔。
然后我闻到了食物的气息,从路边简陋的店铺向着大路流淌。那是水煮玉米和土豆的气味。那是辣椒的呛人气味。那是几乎要让人幸福得落泪的面条的气味。从成都到青川,在接连看了几小时溪滩上滚落的巨石和泥石流痕迹之后,在被一座座被震坍的房屋废墟震慑得好半日不得作声之后,视觉似乎劳顿了,嗅觉,却变得从来没有过的灵敏。
这片进城时所经行的开阔地,原本应是青川县城的郊外。现在几乎有半城居民迁到了这里。“5·12”已过去快一年,这片处于地震活跃带上的山地,仍是余震不断,除了一些大型居民区进入这里的板房,银行、邮局、法院,政府的一些办事机构也都搬到了这里。这挨挨挤挤的场景总让我想起刚看过的印度电影《贫民富翁》。它是嘈杂的,纷乱的,但正是这乱象里流露最本真的生的气息,它是坚韧的,粗砺的,甚至不无粗野。
“你们无法想像,去年我们刚来时这里是多么荒凉。”陪同我们的老史,是宁波援建指挥部的联络组长,地震三个月后入川,“现在好多啦,你们看人气有多旺!”
这个位于川、陕、甘三省交汇处的县城,震前人口有25万,县城乔庄栖息有近十万居民。据老史介绍,此前曾有过动议,把县城迁往受灾较轻的竹园镇,但青川人还是选择了在废墟上重建他们的家园。乔庄镇是宁波对口援建的四乡镇之一(其他三个乡为黄坪、瓦砾和茶坝),这无疑给援建增加了难度。我们到来前不久,新县城的规划图纸刚刚通过论证。
草草用过晚餐,我执意要去城里。不管夜有多深,我还是要去它的街道、广场,去它最隐秘的小巷子。我要用我的脚去一步一步丈量,去抚摸它的肌理。
它是寂静的。比睡眠更深的寂静。那些远远看去俨然完好的楼房,走近了看,墙体全是数指宽的裂缝。这触目惊心的伤,夜色也不能遮蔽。临街的窗子都洞开着,玻璃早已碎裂,没震碎的也都已拆除。没有一扇窗子透出灯光。墙上用石灰水或红漆涂着大大的“拆”字。好几处危楼周围已经搭起了脚手架。偶或有出租车卷着尘土驶过。昏黄的路灯下,转出一两个人影,没有交谈,也看不清表情。
夜的青川,一座废城,一个时光停止流转的遗址,每一块砖石都有着痛楚的记忆。
这是我到青川的第一夜。
晨光中的河
清晨,一个人爬上城郊的小山,从高处看下去,县城依水而建,那条穿城而过的溪河就是乔庄河了。昨晚下过雨,河面还笼着一层湿重的水汽。城中纵横两条主干道,一长一短,使得青川旧城从高处看下去就像一个十字架。一个受难的城,一副受难的表情。
太阳缓慢地升起,光线蒙着水汽,从河面向着岸边漫爬。无数的车、人,从县城的四方八方汇集到了宁波援建指挥部边上的河边滩地。突然敲响的锣声、鼓声,驱散了河岸边聒噪的群鸦。宁波援建青川县城乔庄的十个项目在这天上午开工了。市长毛光烈率领的党政代表团成员悉数到场。
入城干道、安居小区、乔庄河城区段综合治理、污水处理厂及管网改造、医院、学校……一桩桩都是关切民生的实事工程。这些原定三年的工程都将在两年内竣工,总投资超过四点五个亿。随着市长一声“开工”,鞭炮大作,十余辆车头扎着红绸带的卡车嘎嘎地抬起了车身,场地中央很快出现了一大块奠基的新泥。
我看到了一张张充满憧憬的脸。老人,孩子。他们在笑,发自内心的笑。人群中,我看见了随团来青川慰问的越剧演员兰儿。她站在少儿仪仗队的后面。她的丈夫、“5.12”后首批进川的王梁慧副总指挥身穿迷彩服,像一个特种兵战士一样站在不远处的主席台一角。我还看见了我20年前的同学建平,他是黄坪乡分指挥部的指挥长,这天上午也赶了十多里山路来到了开工现场。
主持人动情地说,这是去年“5·12”以来,青川人笑得最开心、心情最舒畅的一天。
一座找回了笑声的城市,在这个早晨重新又变得动人。
这也是宁波援建指挥部最热闹的一天。市长一行来到指挥部的板房,看了后说:“在灾区援建,生活很艰苦,工作很伟大。”
市文联文艺小分队的慰问演出,使得这一日的空气中都溢动着节日的气氛。援建指挥部的48人全都来了,再加上来支教教师、医疗队,板房搭建的礼堂坐得满满当当连个插脚的地方都没有。舞台是从来没有过的简易,灯光也是因陋就简,现场的气氛却是空前热烈。
文联主席、著名琵琶演奏家傅丹的琵琶独奏,两朵小百花阿联和小君的越剧对唱,来自艺术剧院的丽丽激越的二胡演奏和屠靖南悠扬的笛子独奏,每一曲终了都是訇然的叫好声。当朗诵诗《爸爸,你在青川还好吗》一开场,偌大的板房里变得分外安宁。我侧脸看去,市长的眼角也挂着湿湿的泪花。终于兰儿上去唱唐伯虎点秋香了,架不住众人哄闹,王梁慧也上了台。这一对儿,一个在青川援建,一个千里探夫,戏里戏外,都是故事。他们连连鞠躬谢幕,台下笑声掌声哗的一阵,又一阵,还有人站起来尖叫,撮着嘴唇打唿哨。
这些站在我身边的人都在高声大笑、尖叫。他们的脸,一张张重叠在一起。但我知道,他们中有前潜水兵、现在总爱以青川人自居的老史,有我20年前的同学建平,这一刻,这些抛家别舍来到青川的建设者们,用这样一种方式表达着对家乡和家人的思念。
正午的东河口地震遗址
强烈的阳光照射着东河口的这片谷地。触目都是黑色的泥,黑色的山岩。这来自地球最深处的黑,被一场地底下的闪电狠狠地甩了出来。这情景如同刚经过一场地狱之火的焚烧。
光在流淌,跳跃,颤抖。在碎石间,在史前动物下的巨卵一般的圆石间,在一个个矗立着的黑十字架上。光影之间,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只有火星般的死寂。这里的时间死去了,死在一年前黑色的时刻。
面前的这堵山,如同被一把从天庭垂下的硕大的刀削去了半边。那场震级十级的地震中,倾坍而下的山体,把山下的四个村庄780人全都埋在了百米深的地底下。我无法想像那天崩地裂的时刻。我无法想像,当不幸袭来时,遍地奔突的苍生。
人只是一株芦苇,一滴水,一口气,造物一处小小的差池都会要他的命。我默诵这著名的句子。死亡在左边的堰塞湖。死亡在右边的巨石中。死亡在上,死亡在下。我无法不心痛。
山河动容。山岳真的崩坍了,河床的海拔也被上抬了七八十米。大地缘何会有如此的暴戾之气?没有人可以回答我。坐在碎石间的卖水的农妇,她脸上的悲伤不可以形容。她执意要递身份证给我看,证明她是地底下这些亡者的亲人。我不看。我不忍看。在地震遗址公园入口的巨石前,有人拿出照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合影。我不能够。我不是一个游人。我只是一个迟倒的见证者。我远远地避开人群,一个人对着那个凭空多出的湖。
这几日在青川,我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是:对这块遭受过不幸的土地上的人们来说,他们最需要的是什么样的救援?安居,医疗,教育,卫生,这些都重要。但还有什么是更应该值得我们去做的?联想到媒体前些日子对北川自杀事件的报道,一个精神性的问题已经引起了更多人的关注,那就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的心灵重建和精神重建问题。换句话说,他们——这些失去亲人和家园的不幸的人——需要一个理由,一个继续活下去的理由,或者说法。
想起了西蒙娜·薇依说的,不幸是受奴役的印记,它是受苦的极致。不幸使人绝望,它像一块火红的烙铁把蔑视、厌恶、对自身的反感印入灵魂深处。她还断言,在最好的情况下,遭受不幸打击的人只拥有自己的一半灵魂。
如何修补剩下的半边灵魂?把这个问题留给这篇文章的读者们。面对同类的不幸,爱与怜悯,都是担当。
枣树村:精神的力量
一份出于当地人之手的《枣树村纪事》上这样记载:“枣树村,青川城南20里,远望明镜山,依傍灵宝河,大坝溪流浸黄连,白马沟水润乡土。2008年5月12日,龙门山脉起呼啸,千年强震毁幸福……”
地震前几天,黄坪乡枣树村44岁的村民石光武总是在做着同一个梦。他梦见村子里百余户人家的房屋全都嘎喇喇地倒下。“5·12”那天,看着自己的梦竟然应验,石光武真不知自己是醒着还是在一个更深的梦里。
大地刚开始抽搐的几分钟,村民们正在后山腰翻收草籽。当他们没命地朝村庄跑去的时候,飞扬的尘土中已经片瓦无存。所幸除了一名午睡的老人被压在废墟中,全村没有更大的伤亡。
震后第三天,解放军某部猛虎师的官兵进驻枣树村抢险。十余天后,从宁波来的救援队伍千里驰援,也开进了这个村子。结对帮扶他们的是宁波江东区和余姚市的援建人员(注:宁波市委、市政府实行的是“一县一区帮一乡”、“三区两县帮乔庄”的援建结对方式,即余姚市、江东区援建黄坪乡,宁海县、镇海区援建瓦砾乡,慈溪市、海曙区援建茶坝乡,鄞州区、北仑区、江北区、奉化市、象山县援建乔庄镇)。
重建农房、完善设施,恢复产业……石光武和他的村民们也一刻没有闲着。这个右手残疾的壮年男子花费6万多元在村口盖起了震后的第一幢建筑,连厨房五开间,还开出了一家小店。在他的示范下,其他村民也相继动工,重建家园。夯着墙基,喊着号子,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凑成了这样的号子:“有手有脚有条命,天大困难能战胜”,“出自己的力,流自己的汗,自己的事情自己干”。
去年8月31日,温家宝总理来到枣树村,吃了村民家的板栗、核桃,帮农户们一起扎了钢筋,更为这两句号子透露的自强不息的精神所感动,“这是老百姓的话,抗震救灾要靠这种精神,重建家园、恢复生产要靠这种精神,使灾区将来发展得更好,也得靠这种精神。”就在当年,枣树村成了整个青川县率先住进永久性住房的第一村。当我们的车子沿着盘山公路驶向黄坪乡深处的这个村子,那几句朴实的劳动号子已被制成巨幅标语,矗立在公路两侧。
当地人爱说,吃菌子不忘疙瘩恩。感念着总理,去年临近春节,全村人联名给温总理写了一封信。他们还请人创作了一幅以五谷为材料拼贴的《总理来到枣树村》的画挂在村史展览室。
宁波援建指挥部安排了市长一行来这里举行“枣树村精神家园揭牌仪式”。仪式之后,代表团还参观了农家书屋和村史室陈列的“重建家园模范公民”事迹。石光武家门口的一副对联再次引起了众人兴趣:上联“一臂独擎,天大困难能战胜”,下联“二人同心,地动山摇何所惧”,横披是“自强不息”。众人笑,老石你真是个秀才。
他却一脸诚恳地说着感谢的话。一遍一遍地说,宁波人好,宁波人是好大哥。你们来了,枣树村的建设起码加快了二十年。他们从强震中缓过劲来后最早被教会的似乎就是这些感恩的话。但我更想对他说,说你自己想说的,要不,就说说这些干活时吼的号子。
我想市长也和当初温总理来时一样,为在这个村子里看到一种精神的力量而欣慰。把“精神家园”这块牌颁给这个村,也算是名至实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