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塞的批判现实主义文论
2009-08-24张玉能
张玉能
[摘要]海塞是瑞士批判现实主义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文学思想的主要特点在于:一、富于浪漫主义情调的批判现实主义,二、沉思冥想的内省现实主义批判,三、双重人格冲突的批判现实主义。
[关键词]海塞;批判现实主义;文论
[中图分类号]1106[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1-8372(2009)02-0050-06
赫尔曼·海塞(Hermann Hesse,1877--1962),出生于符腾堡地区的卡尔夫镇一个新教牧师家庭。他是与曼氏兄弟同一时期的现实主义作家。1891年迫于父命进毛尔布龙神学校学习,但他不堪忍受摧残身心的经院教育,半年后就逃离该校。1892年至1899年,当过学徒工、书店店员等,靠自修研攻文学。1899年出版第一部诗集《浪漫主义之歌》和散文集《午夜后一小时》,在文坛上初露头角。后来陆续出版中、长篇小说《彼得·卡门青德》(1904)、《在轮下》(1906)、《盖尔特鲁德》(1910)、《罗斯哈尔德》(1914)和《克努尔普》(1915)等,这些作品描写了艺术家的孤独心境和城镇日常生活,显示了作者对自然和社会观察细微、语言文字优美的特点。海塞热爱东方文化,潜心研究中国古代哲人老庄的学说。1911年曾到印度旅行,1912年迁居瑞士。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他积极投入反战运动,发表反战文章,并与罗曼-罗兰建立了友谊,中篇小说《席德哈尔塔》(1922)是献给罗兰的。德国十—月革命时,他站在革命一边;革命失败,他对德国失去信心,1923年加入瑞士国籍,住在乡间,基本上过着一种隐居的生活。这个时期,他发表的重要作品有长篇小说《德米安》(1919)、《荒原狼》(1927)、《纳尔齐斯和戈尔德蒙德》(1930)和《东方之行》(1932)。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他对希特勒法西斯暴行十分愤慨,对现代文明产生了更为深刻的怀疑,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解决问题的良策,便只能从精神上寻求寄托和探索答案。1943年发表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玻璃珠游戏》,体现了他的哲学思想和人道主义理想。
海塞在创作小说的同时,一直没有停止诗歌创作,1937年和1942年两次出版《诗集》。他还写了不少散文,其中部分是以中国历史为题材。他的重要散文集有《早期散文》(1949)、《晚期散文》(1951)和《回忆之页》(1937初版,1959再版扩充)。海塞的作品把浪漫主义、现实主义和心理分析学结合在一起,熔传统的欧洲文化和古代东方文化于一炉。他侧重从精神和心理领域来描写和分析现实社会,洞察力强,语言优美,文笔流畅,生动幽默,具有浓郁的抒情味和深刻的哲理性。1946年他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证书上写道:“由于他的富于灵感的作品具有遒劲的气势和洞察力,也为崇高的人道主义理想和高尚风格提供一个范例。”1950、1960年代以来,西方社会中不少人因为厌恶资本主义社会的所谓“文明”,厌恶战争,从海塞的作品中寻得精神上的慰藉和解脱,因此掀起了持续的“海塞热”。长篇小说《在轮下》是黑塞的早期代表作,发表于1906年。小说主要描写一个很有才能的青年在成长过程中受到的摧残,猛烈地抨击了德国的教育制度。这部小说的部分情节是根据黑塞和他弟弟(名叫汉斯,被经院教育折磨致死)的经历写成的,控诉了德意志帝国时代不合理的教育制度和教学方法。语言简洁,生动幽默。海塞从1920年代开始,试图从宗教和哲学两方面探索人类精神解放的途径,1927年完成中期代表作、长篇小说《荒原狼》。托马斯·曼认为《荒原狼》在试验的大胆方面并不比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逊色。荒原狼是一种比喻,海塞想借此表达的是在思想破灭之后,人们变得无家可归,陷入恐惧和迷惘,恰如一条被人赶出荒原的狼,迷茫又恐慌。小说主人公哈里·哈勒尔自称荒原狼。他年轻时曾想有所作为,做一番有价值的事业;他为人正直,富有正义感和人道主义思想;他是一名中年作家,反对战争,反对民族沙文主义和军国主义,却招来诽谤和谩骂;他到处看到庸俗鄙陋之辈,追名逐利之徒,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他孤独、彷徨、痛苦,烦躁不安,无家可归。小说通过主人公的精神病态和危机,曲折地反映了德国社会现实以及某些知识分子的精神状态。《玻璃球游戏》是海塞最后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后期代表作,始写于1931年,1943年出版。这部小说以东、西方的宗教、哲学糅合而成,包含着深刻的哲理性。作品具有乌托邦的教育小说性质,反映作者对未来和谐社会的向往。小说中许多地方赞美了中国的古代哲学,表明海塞对东方文化的热爱。
一、富于浪漫主义情调的批判现实主义
赫尔曼·海塞是一个富于浪漫主义情调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他的诗歌和散文,都直接受到浪漫主义以及他接触过的诗人和作家的作品的强烈影响,其中包括诺瓦利斯、荷尔德林、莫里克和海因里希·海涅。这一切同强大的象征主义和新浪漫主义潮流混合在一起。然而海塞成功地创立了统一的风格,使他的作品富有真实性和抒情色彩;海塞笔下的主人公在幻想、美和艺术的天地里逃避残酷的平凡庸俗的世界。”他的《玻璃球游戏》就是一篇最具浪漫主义情调的长篇小说。他自己曾经在几封信中如此说到这部长篇小说:《玻璃球游戏》到底要说什么,你在前言中都读到了,我只能补充一点:我想写的是一个玻璃球游戏大师的故事,我给他取名克乃西特,他生活的时代就是前言结束的那段时间表。再多的现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需要创造一个干净的氛围,这一次我不用过去或无时间性的童话做背景,而是虚构了有时间性的未来。那个时代的通俗文化和今天的相似,不过还具有一种精神文化,使人觉得作为诗人生活在其中是值得的一这就是我想勾勒出的希望。让我们别再谈这事,要不然连芽都萌发不了了。其实我不该这样说的,不过我不后悔说了出来,因为我很愿意让你知道一点我生活的方式,知道一点我潜在的创作力。说得清楚一点,我对自己长期以来作品稀少感到惭愧,因而想让你知道,至少背后还是有点东西的。(信,1933年)我在《玻璃球游戏》里塑造了一个人文精神世界,这个世界尊重宗教,却生活于宗教之外。三十年前,我在《悉达多》中也同样塑造了一位婆罗门后代,他脱离了自己的传统、阶级和宗教,寻找宗教虔诚的形式、智慧的形式。(信,1949年)您想激励我像约瑟夫·克乃西特一样,走出卡斯塔里恩教育国度,到大干世界里去。您想用我自己的绳子套住我。可是您忘了,约瑟夫·克乃西特并非作为改革者或救世主走向世界的,他是作为学习者和教师走入这世界的,并且最初只有一个学生,一个值得教而身陷险境的学生。他所做的其实也就是我一向努力在做的,只要我还能够从事我的职业我就这么做,他把自己的才华、人格和精力都用来为个体服务,他和他的朋友德西诺里相反,这位朋友是个政治家,他投身政治,为了能够影响群众而尽心力,
却失去了他的独子的信赖①。(信,1950年)
海塞的小说和诗歌有许多都是虚构了一些理想化的世界,而且这些虚构都显得非同一般,具有震撼人心的浪漫主义力量。正因为如此,他把自己的作品所虚构的世界称为“童话”世界,不过,《玻璃球游戏》之中所虚构的世界不再是“过去的或无时间性的”童话,像《彼得·卡门青德》(一译《乡愁》,1904)、《荒原狼》(1927)和《纳尔齐斯和戈尔德蒙德》(1930)等那样,而是一种未来时代的虚拟。这样就出奇制胜,让人进入了一个完全可以企望的理想化世界,使人们感受到一种异乎寻常的浪漫主义情调。这种把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创作精神和创作方法统一起来的文学思想,在席勒的《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之中已经明确地提出来了,这种“理想诗”的文学思想,在席勒的诗歌和戏剧之中,已经初露端倪,后来前苏联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学家高尔基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之中都更加突出地提出来并实践了,而在海塞的《玻璃球游戏》之中可以说是达到了_一种前所未有的高峰奇观。他的诗歌更是这种浪漫主义情调的批判现实主义文学思想的淋漓尽致的表达。比如,他的诗《在烦恼中》:
随着山上的燥热风,
雪崩滚了下来,
发出吓死人的巨响——
这岂是上帝的安排?
我不得不像个异邦人
漂泊在人世之间,
没有人可与交言,
这岂是上帝的恩典?
上帝可看到我
在忧伤与痛苦中彷徨?
唉,上帝死掉了!
我还活在世上?
像这样的抒情诗在海塞的诗歌之中俯拾皆是,不胜枚举。海塞的这种结合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的诗歌和小说表达了他的人道主义理想。他在一个理想化的童话世界或神话世界之中来抒发他的人道主义情怀和人类的忧伤、彷徨、孤独、郁闷,把激情与现实结合得天衣无缝,炉火纯青,给我们一种感伤的憧憬和企望,从而表达了他对现实的反思和批判,有时候不免使人感到荒诞、奇诡,但是却—定会使人刻骨铭心地认识到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在激情、理想、夸张、变形之中,人木三分和一针见血地揭示出资本主义社会的严峻现实。
二、沉思冥想的内省现实主义批判
海塞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之中始终充满了沉思默想和沉思冥想的哲理性。他在思考着人、人胜、人格,以便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人的异化状态和生存状态进行批判。他在一封信中对自己的作品这样概括道:我所有的作品都不是为着某种目的或为着某种倾向而写的,但是如果现在让我回过头来找一个所有作品共同的意义的话,从卡门青特到荒原狼再到约瑟夫-克乃西特,都可以解释为对个人人格和对个体本身的捍卫(或者也可看作是窘迫中的呐喊)。个体,有着自己的遗传、机会、天分和爱好的独一无二的个人是如此的柔弱、脆弱,他很需要一个为他说话的人。他所面对的是强大的力量:国家、学校、教会、各式各样的集体、各种阵营里的爱国主义者、正教信徒、天主教徒,也包括共产主义和法西斯,我和我的书也一样面对这些力量,总是受到他们或光明正大、或恶毒残忍、或卑鄙无耻的攻击。千百次证实了,一个不和群体保持一致的个人是多么容易受伤害、多么无保护、多么受敌视,他多么需要保护、鼓励、爱心。同时,多年来的经历也使我们得知,让所有的人千篇一律的做法有其长处和方便,但是从基督教到共产主义和法西斯所有阵营和集体中,有无数的人不满足于此,他们的心灵备受正统和教条的煎熬。他们有千百种无助的问题和忏悔,而这些所面对的却是集体压倒性的否定和攻击,对于这样的人,我的书(自然还有别人的书)带来温暖、安慰、振作。不过,他们从这些作品所得到的并不总是力量的鼓励,他们常会受到诱惑或感到困惑,因为他们已习惯了教会和国家的语言,习惯了正统派、问答教科书和政治纲领的语言,他们所习惯的语言中没有灰心失望一说,并且,在那种语言中,除了相信和服从之外,不期待或允许有其他的答案。我的读者中有不少年轻人曾经喜欢过《德米安》、《荒原狼》或《哥德蒙特》,不久之后,他们又心甘情愿回到他们的问答式教科书或他们的马克思、列宁或希特勒那儿。又有一些青年,读过这些书之后,就引我为例,以为必须摒弃一切集体、割断一切纽带。不过我相信,还有更多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天性接受我们的作品,会让像我这样的一个作家做个体、心灵、良心的守护者,而不会把我的小说当成教规或军令之类的东西去服从,他们不会将集体和隶属于集体这样的高度价值丢弃不顾。因为这些读者会感受到,我所关心的不是摧毁秩序和割断纽带,没有这些,人类根本就不可能有共同生活;他们还会感受到,我并非要神化个体,我所关怀的是生命和生活,具有爱和美和秩序的生活。在共同的生活中,人不会成为羊群中的一只羊,而是能够保持他作为独一无二的人的尊严、美丽和悲剧性。我不怀疑自己有时有疑惑、会犯错,有时过分激昂,有些青年人可能因我所说的话而困惑、而容易受害。但是,只要你仔细看看社会上那些阻挡个人人格、发展,阻挡个人发展为完全人的力量,看看那些毫无想像力、缺乏心灵、只知追逐潮流、只知适应顺从、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人,他们是大集体,特别是国家最理想的百姓,你就不难理解,也会怜惜小小堂·吉诃德对大风车的战斗了。这种战斗看来似乎无望,也毫无意义,许多人觉得这么做可笑。可是,仗得打,堂·吉诃德所做不比大风车差。(信,1954年一译者注,下同)您说,“几乎所有”我写过的书您都读过,可是,从您的信看来,我似乎只写过《德米安》、《荒原狼》和《哥德蒙特》,在这些小说中,个体反抗戒律的巨大压力,自然努力在精神面前保持自己的权利。然而,精神在这些小说中也是不可侵犯的,小说对人永远有很高的要求,要求人尽力做到他所能做的,至少要敬重精神世界。荒原狼的对面有小论文,有精神和不朽者的忠告和教导,哥特蒙德对面有纳尔齐斯。(信,1954年)
在这些阐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海塞在孤独和感伤之中沉思冥想,在探究着人生和现实。尽管他并没有倾向于某一种意识形态,但是,他以艺术家的敏感和默想刻画了现实的鲜明生动的图景和真实的历史画卷,他阐述了艺术的永恒性的文学思想。他说:几百年来有过千百种“意识形态”、党派和政纲,有过千百次革命,它们改变了世界,而且或许促使了世界的进步。可是没有一种政纲或宗旨超越了它的时代而流传下来。而几位真正的艺术家所作的画和所写的话,还有几位真正的智者、仁者、自我牺牲者说过的话却超越时代,流传至今。耶稣的一句话或一位希腊诗人或其他诗人的一句话几百年后还能打动人们的心,唤醒他们,使他们能够见到人类的苦难与奇迹。我愿望,也有野心成为这仁者和见证者行列中的一员,成为几千人中的一个,而不愿被认为“有天才”或得到其他类似的赞语。(信,1937年)说到底,这种艺术的永叵性就来源于艺术家以沉思冥想的哲学家的探究来天才地表现自己的心灵及其
对现实的洞察。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词之中这样写道:“在他最有成就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直接和间接地了解他的个性。他那总是令人崇敬的风格既具反抗精神,令人心醉神迷,又富于哲理性,发人深省,两者都是完美无缺的。从刻画盗用成性、逃往意大利去孤注一掷的克莱因的故事,到在《回忆录》(1937)里极其冷静地描写与之形象接近的汉斯,都是说明他的创作涉及不同领域的、身手不凡的范例。”
海塞关于他的小说《彼得·卡门青德》所说的话同样表达了他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沉思冥想的现实主义批判。他这样说道:青年朋友们,今年的大会讨论的题目中有一项是《赫尔曼·海塞,小说家,主题:(彼得·卡门青特)》,以此为契机你们中会有很多人开始读《彼得·卡门青特》,会对它加以思考。你们会得知,这是我青年时代的作品,是我第一本小说,本世纪初写于巴塞尔,第一次出版时间是1903年。也就是说,它生成于一个久远的已成为传说的年代,早在两次世界大战和你们时代大变革之前,那是个无忧无虑的和平时代,当时的氛围你们或许从父母或祖父母那儿听说过。然而这本小说发出的并非满意和知足的声音,因为这是一个青年的作品,是他的自白,而青年的特征就是不满意、不知足。卡门青特的不满和渴望针对的并不是当时的政治状况,他部分是对自己不满,他对自己的期待超过他可能达到的;部分是出于对社会的不满,他以他年轻的方式批评社会,觉得世界和人类太餍足又太自满,太顺当又太千篇一律,不过当时他还没有机会去认识他们。他想比他们过得更自由、更热烈、更美好、更高尚一些,他觉得自己从-开始就处在他们的对立面,他没有觉察到,其实他们对他十分具有吸引力。因为他是诗人,当他的愿望不能实现时,他就求助于自然,他以艺术家的激情和虔诚去爱大自然,当他在自然的怀抱中、当他投身于自然风景、自然氛围以及四时晨昏时,他找到了庇护所,一个他可以崇敬、祈祷和升华的处所。在这一点上,他完全是他那个时代的产儿,也就是1900年左右那个时代,那是个“漫游者”的时代,是青年运动的时代,他尽可能远离社会和人世间,尽可能回到自然的怀里,他重复了卢梭那半勇敢半伤感的反叛,经由这条路他成了诗人。不过,他不属于漫游者一族,不属于青年人的集体,这是这本小说不同于其他青年小说的地方,相反的,倘若他处身于那些围着营火弹吉他或终夜辩论着的天真而诚实、喧闹而自信的青年之间,那是极为不合适的。他的目标和理想并不是成为某个联盟内的弟兄,成为某种共谋的知情人。他寻求的不是集体、同党和位置排列,而是和这种相反的东西,他不想走多数人走的路,而要顽固地走自己的路,他不要跟着人走、不要去适应,而要在自己的灵魂中反映出世界和自然,在这新的图像中体验它们。他天生不适合集体生活,他是他自己创建的梦之王国里孤独的国王。我想,我们已经找到贯穿我全部作品的线索的开端了。我虽然并未停留在卡门青特有些乖僻的隐士态度上,在我发展的过程中我没有避开时代的问题,从未像那些反对我的人所指责的那样生活在象牙塔之中一但是,我写作的首要也是最紧迫的问题向来就不是国家、社会或教会,而是个体精神,人的品格个性、独一无二、不能模仿、未被标准化的个性。以此为立足点,倒真可以根据《卡门青特》分析观察我的一生,虽然这本书有许多不足之处。这本小说里有许多地方会让你们觉得滑稽怪异,觉得过时了。彼得·卡门青特想得太简单,也说得太简单,相对于精神和文化的世界,他过分看重自然和原始的、质朴和心灵的东西。你们还可能因为撞见他说大话狂语或不着边际地乱说一通而窃笑。对我的彼得你们无需保护,用你们的科学方法好好敲诊他一番。经过这么久的时间,他现在已经老了,在他长长的人生道路上他丢失了一些他原先的敏感性和一些怪僻奇想。(信,1951年)
海塞对法国青年所说的这一番话,把他在《彼得·卡门青德》中对于资本主义社会所谓现代文明的反思和批判表白得非常明白清楚。的确,在海塞看来,《彼得·卡门青德》所描写的现代资本主义文明对于人性、人格是一种摧残的力量,让彼得无所适从,无法适应,所以,他只能像卢梭那样回归自然、回归故土才找到了自己安身立命之本。通过这部小说,海塞抒发了自己的文学思想和哲学世界观。这是一个清醒的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自白,对于我们反思和批判启蒙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都是一个很好的启示。
三、双重人格冲突的批判现实主义
海塞在他的《荒原狼》之中,描写了_一个既具有人性又具有狼性的双重人格的人物形象,从而完成了他对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哲学思考。关于这部小说,他说道:理解和误解文学作品的方式各式各样。读者的理解何处为止,他的误解在何处开始,多数情况下作者本人无从判定。有作家发现有些读者比他自己更加清楚他的作品。何况,某些情况下误解还可能引出更多的理解。我的作品中,《荒原狼》最常受到误解,所受的误解也最严重,而产生误解的常是那些对它有好感、喜欢它的读者,不是那些持排斥态度的人。部分原因,只有部分原因,是因为这本小说的作者当时50岁,写的是这一年龄段的问题,而这本书常落在年轻人手里。然而,与我年龄相仿佛的读者之中,也常有这样的人,他们对这本小说印象深刻,却只读出其中一半的内容。这些读者在荒原狼身上见到自己的影子,认同了他,与他一同受苦、一同做梦,因而忽略了其他内容,完全见不到小说讲述的除了哈瑞哈勒的困境还有其他东西,在荒原狼和他的成问题的生活之上有一个更高层次的不灭世界,“小册子”和书中谈到精神、艺术和“不朽者”的地方,描绘了荒原狼痛苦世界的对立面,那是一个正面的、欢畅的、超越个人的时间和有信仰的世界。这本书叙述的虽然是痛苦和困境,但它绝不是关于一个绝望者,而是关于一个有信心的人的书。我自然不能也不愿规定读者该如何理解我的书,愿每个人按照自己的性情去读,读出对他有益的部分!但是,如果可能,我愿有更多人能看出,荒原狼的故事描写的虽然是病痛和危机,但它并不导致沉沦而是引向救赎和痊愈。(《荒原狼》瑞士版跋,1941年)因此,我们可以说,海塞在《荒原狼》之中所表现的人的人性和狼性的双重性格的冲突,主要是要表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的异化状态和复杂处境,表达的是一种积极向上的批判现实主义的理想境界。
所以,他指出:可以从《荒原狼》里看得到的,不仅仅是时代的问题和对时代的批评,其中还有对意义的信仰:信念不朽。《东方之旅》中那些爱人者和服务于人者正是这样的不朽者。我对我们这时代的信心越少,对人类的腐化越看得真,我就越加觉得不要以革命去对付这种堕落,而要更加相信爱的魔力。对一件大家谈论不休的事保持沉默,就已经是做到点事了。对人和事物不怀敌意的笑笑、在小事上和私人的事上多付出一点爱,以此补救世界上爱的缺乏;对工作多一点忠诚,多一些耐心,放弃对某些嘲讽和
批评的无谓的报复,这些都是我们能做到的小事。我很高兴《荒原狼》中已谈到:世界从来也不是天堂,并不是以前很完美,如今才成为地狱,它一向是,并且任何时候都是不完善、都是肮脏的,为了使人能忍受,使它有价值,它需要爱、需要信仰。(信,1933年)这是一个人道主义者的痛切的自我剖白。海塞虽然揭示了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双重人格,但是,他还是力图让人们树立起信仰,去追求生活的意义,显现出人的价值。
正因为海塞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化和双重人格非常感兴趣,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思考和探究,所以他对于俄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双重人格的描写就特别容易理解,可以说是息息相通,心心相印。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海塞这样说道:在陀氏的作品中,有两种力量攫住了我们,而在两种因素和对立两极的彼此消亡和矛盾中,却生长着神秘的深度和巨大的广度。一种力量是绝望,是对恶的忍受,是对人性之残酷野蛮和可疑性的认可和顺从。只有经历死亡,进入地狱,方能听闻来自天国的上帝的声音。真诚而坦率地供认生存和人性的贫乏,可疑和无所希望,这就是前提条件。我们必须听命于痛苦和死亡,面对赤裸裸现实的狰狞面目感到不寒而栗,然后,我们才能汲纳另一种声音的深邃性和真理。这第一种声音是肯定死亡,否定希望,摒弃一切想象的诗意的美化与安慰,正是这种美化和安慰使我们习惯于那些可爱的诗人们对人类生存的危险和恐惧的掩饰。陀氏作品中的第二种声音,即真正的来自天国的声音,它向我们显示了不同于死亡的因素,即另一种现实,另一种本质:人的良知。尽管人类生活处处有战争和苦难、卑辱与伪善,但总是还有另外的东西存在,那就是人面对上帝的良心和能力。即使良心也许会引领我们穿越痛苦和死亡的恐惧,导致不幸与罪责,但它终究会使我们摆脱孤独而无法忍受的无意义状态,使我们进入与意义、本质和永恒的关系之中。无论道德还是法则,良心都与之无关。良心可能会与道德和法则势不两立,不可共融。良心无比强大,它比惰性,比自私,比虚荣都更强大。当苦难深重,迷障重叠时,它总是能敞开一条漫长的道路,这条路不是返回死亡的世界,而是超越这个世界,走向上帝。通往良心的道路艰难曲折,几乎所有人的生活愈来愈背离良心,他们抗拒着,背负日益沉重的压力,因良心窒息而归于毁灭。然而,在痛苦与绝望的彼岸,使生活充满意义,使死亡得以慰藉的宁静的道路随时向每一个人敞开着。有一类人不得不长久地与良心相抵触,充满罪恶感。他们只有穿越了所有的地狱,体验了所有的恐惧之后,才能最终对自己的迷误慨然有悟,并经历那转变的瞬间。另一类人则不相违于自己的良心,他们是那种少有的幸福的圣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仅仅只能伤及他们的外表,而绝不至于刺痛他们的内心。他们始终纯洁无瑕,微笑是不会从他们脸上消失的。梅什金公爵就是这样一种人。在我沉浸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的那段日子里,尤其是当我面临绝望和痛苦时,我从他那里听到了这两种声音,这两种学说,在一位艺术家,也就是一位音乐家身上我也体验过相类似的东西(尽管我不可能在任何时候都去喜欢和聆听这位音乐家的作品,正如我不可能在任何时间都去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样),这就是贝多芬。他追求幸福、智慧与和谐,但它们并不能在平坦的道路上寻获,而只有在濒临深渊的道路上才能显现出来,它们不是轻易就可采撷的,而只能是受尽折磨和苦难。在贝多芬的交响乐和四重奏中,有许多乐章从弥漫着痛苦和绝望的浓郁气氛里闪耀出十分动人的、纯真的、柔和的魅力,这就是对意义的预感,对拯救的意识,这一切我们都可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重新找到。
的确,在一个充满矛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的人格、人们的思想、人们的处境都是充满着矛盾对立的。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和音乐家贝多芬都是在这种双重人格和矛盾境况之中挣扎的伟大的艺术家。他们的一生,包括他们的艺术创作活动,都是这种双重人格冲突的现实主义批判的最直接、最生动的表现。因此,海塞抓住了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生存状态和人格分裂的本质特征,在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上表现了自己对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反思和批判。这也是19-20世纪之交德国批判现实主义的巨大的成就,正是海塞的天才的直接显露。这就铸就了德国批判现实主义的特殊品格,给19—20世纪之交欧洲和世界文学创作与文学思想贡献出了德国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的一份不可替代的财富和瑰宝。因此,海塞得到诺贝尔文学奖是当之无隗的。
[参考文献]
[1]全国高等师范院校外国文学教学研究会,欧美文学200题[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