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
2016-04-14燕锋
燕锋
摘 要: 曹丕《典论·论文》中提出了“文气说”,完成了“气”由哲学范畴向文论范畴的转化,并进一步提出了“体气”、“齐气”、“逸气”,从而构建了一个以“气”为核心的文论系统,为后世文论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曹丕的“文气说”具有重大的理论研究意义,对于揭示中国古代文论的独特价值非常重要。
关键词: 文论 气 文气说 范畴
中国古代文论中的范畴多至难以计数,梳理起来障碍重重。然而这些范畴并非无章可循,它们之所以数量众多,是因为它们往往是由为数不多的元范畴衍生出若干子范畴,子范畴又进一步交融衍生出更多的范畴。例如:“气”、“味”、“韵”、“象”等元范畴经过交融形成“气味”、“气韵”、“气象”、“韵味”等子范畴,在“象外之象,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的基础上又逐渐形成了“意境”。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文气说”,标志着“气”正式成为中国古代文论的第一个范畴,因此“气”在中国古代文论中具有西方哲学中“始基”的意义。然而后世学者对于曹丕的“文气说”却人言人殊,为此我们将追根溯源探讨“气”是如何由哲学范畴转化为文论范畴的,并深入曹丕《典论·论文》的文本,探究“文气说”的真实内涵。
一、“气”作为文论范畴的形成
在春秋战国至两汉时期,在不同的思想家那里,“气”一直作为一个十分重要的哲学范畴处于不停的演进之中。
(一)“气”作为宇宙万物的本源,如:
《老子》第四十二章:“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①
《老子》提到的“一”即是“元气”,“阴”、“阳”即是“阴气”、“阳气”。在中国古代的宇宙观中一般认为宇宙诞生于混沌的“元气”,然后分化成“阴气”与“阳气”,“阳气”上升为天,“阴气”下降为地,天地交泰化育万物,于是万物就遗传了阴阳二气的基因,只有万物之中的阴阳二气相互和谐才能存在、发展,否则就走向毁灭②。
(二)“气”作为人的生命之源泉,如:
《庄子·知北游》:“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③
《管子·枢言篇》:“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④
“气”既然是宇宙万物的本源,作为万物灵长的人自然也离不开“气”。上面的几段话虽出处不同,表述也不尽相同,但是可以看到,中国古人普遍认为“气”为生命之本,人为精气凝聚而生,精气一旦散失,生命就随即逝去。
(三)“气”作为道德意义的“正气”,如:
《孟子·公孙丑上》:“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谦于心,则馁矣。”⑤
古人认为人秉“气”而生,“气”自然也会影响到人的精神,于是孟子“浩然之气”的提出自然不是意外。虽然郭沫若在《宋钘尹文遗著考》中认为孟子的“养气说”源于《管子·内热篇》的“灵气说”⑥,但孟子的“养气说”毕竟是改造了春秋以来关于“气”的学说并赋予了儒家道德含义,成了具有道德人格含义的浩然正气。这不仅影响了后世以人物品藻为代表的对人格精神的审美,而且催生了韩愈的“气盛言宜说”,并对古代文论探索作家创作的心理机制也产生过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四)“气”作为人进行精神活动的原因,如:
《淮南子·原道训》:“今人之所以……察能分白黑、视丑美,而知能别同异、明是非者,何也·气为之充,而神为之使也。”⑦
班固《汉书·礼乐志》:“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⑧
通过上面的两段话可以看到,到了汉代人们认为人之所以能产生情绪、情感,乃至更高的审美活动、认知活动,都在于“气”的作用。这可以说是“气”由孟子的可以外溢于天地的道德人格之“气”向人类精神的进一步深入。
(五)“气”作为人的个性、气质,如:
王充《论衡·命义》:“禀得坚强之性,则气渥厚而体坚强……禀性软弱者,气少泊而性羸窳。”⑨
刘邵《人物志》:“静燥之决在于气。”⑩
汉末魏晋时期的战乱及儒学的势微,造成人们感慨于生命短暂、人生无常,促成了个体生命意识的觉醒,对个体气质、才情、风度的体察和追求成为社会风尚,于是人物品藻盛行,以“气”论人的现象在社会上弥漫开来。人物品藻对于人的禀性、气质、才能、情性的辨识逐渐影响了文论家对作家气质、个性及才情的认识,因而“气”、“神”、“韵”、“风”、“骨”等用于人物品藻的品鉴标准,在随后的文论著作中都一一转化成了文论范畴。
二、曹丕《典论·论文》中“气”的含义
“气”经历了从自然有形的云雾水气到哲学本体意义上的“气”,再从生命存在的本源到具有道德意义的“浩然之气”,最后才由支配人精神活动的“气”及作为个性、气质的“气”转化为作为文论范畴的“气”,于是就有了《典论·论文》的“文气说”:
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11}。
然而对于曹丕“文气说”的“气”的解释,后人却众说纷纭:
黄侃认为:“文帝所称气,皆气性之气。”{12}
罗根泽认为,“文以气为主”、“徐幹时有齐气”、“公幹有逸气”的“气”,指文章的声调而言,“气之清浊有体”及“孔融体气高妙”的“气”,指先天的才气及体气而言{13}。
陆侃如、牟世金认为:“《典论·论文》中所说的‘气,是指作者的气质在作品中形成的特色。”{14}
叶朗认为,“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的“气”,就是指艺术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15}。
罗宗强认为:“曹丕论作家的‘气,主要是指作者的气质情性而言的”{16}。
袁济喜认为:“曹丕‘文气说的‘气的确切含义是指作家独特的气质个性,包括作家的才能在内,它体现在作品中,就是作品的风格特点。”{17}
李泽厚、刘纲纪认为:“曹丕所说的‘气,具有多层次、多侧面的涵义。总起来说,它是文学家的气质、个性、才能和文学家所要表现的情感的统一,这四者在文学家的创作过程中是合为一体的。当它形成一种强烈的创作冲动,表现于文学家的创作过程和创作所得的作品中时,它就是中国古代美学常说的‘气势。” {18}
可见“文气说”的“气”在后世阐释者那里显示出多义性与含混性,这些解释涵盖了作者的先天禀赋及主体精神、作品的风格、作品的语言等诸多方面。为了正本清源,深入理解《典论·论文》中“气”的含义,我们不妨返回文本逐句探究“气”的理论来源及确切含义。
(一)“气”为“文”之本
如前文所述,“文以气为主”的提法是由在先秦两汉时期作为宇宙万物本源的哲学范畴——“气”纳入文论中的产物,因此有理由说曹丕的文气说是中国最早是文学本体论。
(二)“气”分“清浊”
先秦时期气分阴阳,阴阳化为天地的观念是普遍流行的,有时候“阴阳”又会表述为“清浊”,例如《淮南子·天文训》:“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19}后来“清浊”又用来指称道德品行的好坏,如王充《论衡·骨相》:“非徒富贵贫贱有骨体也,而操行清浊亦有法理。”{20}这些观点促成了曹丕“气之清浊有体”的提法,在这里“清浊”究竟所指为何?在曹丕稍后的袁准在《才性论》中作了解答:“物何故美?清气之所生也;物何故恶美?浊气之所生也。”{21}
(三)“气”由心生
曹丕以音乐比文章,这明显受到音乐理论的影响。《礼记·乐记》就有这样的论述:“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然后乐气从之。是故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唯乐不可以为伪。”{22}这段话主要阐述了乐由心生、不可以伪的观点,特别是提到了要将情、气、神调节到和顺的地步才能达到良好的效果,也就是说音乐不只是曲调、节奏等技术问题,这与“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是同一个意思——气由心生。
(四)“气”作为作家的先天禀赋
曹丕所说的“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也就是说人的才气、个性是有差别的,这种才气、个性是由自然禀赋而得,不是后天努力可以达到的,并且接着说“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即是说这种先天之“气”是不能传授给他人。可以很明显地看到,曹丕通过对人先天禀赋中清浊的划分,深入到对作家的才气、个性的认识,而这一观点正是在吸收《论衡·率性》中“气有少多,故性有贤愚”的基础上提出的“天才论”。叶朗先生所说的“生命力”和“创造力”其实就是作家的天赋或天才。
(五)“气”作为风格
正因为每个作家的才气、个性是有差别的,所以文章中就会自然流露出作家本人的才气和个性,从而形成不同的艺术风格,所以曹丕举例说:“徐幹时有齐气……应炀和而不壮,刘桢壮而不密。孔融体气之妙,有过人者……”也就是在这个意义上,后世才有了“文如其人”的说法。
(六)“气”作为风俗
值得注意的是《典论·论文》中提到“徐幹时有齐气”,李善在《文选》注释中解释道:“言齐俗文体舒缓,而徐幹亦有斯累。”也就是说徐幹生长于齐地,他的文风受到齐地风俗的影响,体现出一股齐地特有的习气——舒缓之气。可见,曹丕不仅认识到作家的才气、个性对形成文风有关系,而且认识到作家的生活环境会影响到文风的形成。
(七)“气”并非语气
陈寅恪先生在《四声三问》中论述了佛经翻译对汉语声调的影响,并考证了真正将汉语声调自觉应用到文学创作已是南朝的事了{23},因此罗根泽先生将“齐气”、“逸气”解释为文章声调是有失偏颇的。
通过以上分析可以看到,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具有广泛的理论来源,具有多层次、多侧面的含义。由于中国古人向来注重感悟而不重概念分析,因此使用概念、范畴时不做清晰界定,致使后人对于进行曹丕“文气说”阐释时出现众说纷纭的局面。而且曹丕在《典论·论文》中对“文气说”的阐述只有区区几十字,是一个尚未充分展开的理论系统,这又为后人进行过度发挥留下了巨大余地。
综上所述,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是由哲学范畴转化为文论范畴的,具有广泛的理论来源,因此具有丰富的理论内涵,必须在其“文气说”系统的意义上把握,否则就会以点带面从而陷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的地步。要把握曹丕《典论·论文》中的“气”的确切含义就应该以文本为依据并结合相应的历史背景进行解读,否则便会陷入过度阐释的泥淖。
注释:
①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价[M].北京:中华书局,1984:234.
②邓晓芒.哲学史方法论十四讲[M].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135-136.
③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559.
④黎翔凤.管子校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4:241.
⑤杨伯峻.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60:62.
⑥郭沫若.中国古代史研究(外二种)·青铜时代·宋钘尹文遗著考[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542.
⑦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40.
⑧班固.汉书[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6:435.
⑨袁华忠,方家常.论衡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75.
⑩刘邵.人物志[M].北京:红旗出版社,1997:24.
{11}蔡印明,邓承奇.古文论选粹[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8:18.
{12}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103.
{13}罗根泽.中国文学批评史[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168.
{14}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M].济南:齐鲁书社,1995:379.
{15}叶朗.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219.
{16}罗宗强.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6:30.
{17}袁济喜.六朝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72.
{18}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二卷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45.
{19}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1989:79.
{20}袁华忠,方家常.论衡全译[M].贵州: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172.
{21}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二卷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35.
{22}李泽厚,刘纲纪.中国美学史·第二卷上[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27.
{23}陈寅恪.陈寅恪集·金明馆丛稿初编·四声三问[M].北京:三联书店,2001:3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