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三则
2009-08-21辻井乔
(日)辻井乔
歌德与现代
朱春育译
今天,书写关于歌德的话题令人感到十分困难。这是因为,不但诠释了人性的巨匠这个印象会使人产生一种异化的情感,而且曾任魏玛公国枢密顾问以及成为政治领导人的经历也使人感到他似乎属于另一个世界。然而,文化不得不选择非政治化或反政治化的情况却是最近短短一百年的事。
20世纪前半叶的历史学家迈内克,想要将历史主义从希特勒所导演的迷惘和疯狂的闹剧中解救出来时,所依据的正是歌德的古典主义。
他在《历史与现在》这部论著中就以歌德的《诗与真实》中的一节作为开场白。
“在我的心底里有一种越来越强烈的冲动,而且,不可思议的是这种感情无法表达出来,它似乎把过去和现在糅合在了一起。”
他还说道:“在这一点上亦是如此,歌德以其天才的预感感受到一种受到新的真实情感以及历史情感影响的危险性。”可以说,在这段表述中饱含了迈内克对法西斯主义的痛苦感受。诚然,歌德也亲身体会到,正因为对历史的认识和浪漫主义是具有人性的,所以才容易导致疯狂与破坏。
我们时常见到有人企图再次以其惯用的象征性诱导法从已失去整体性的现实中捏造并重新编出伪历史性的东西,因此设定这个视点的工作在今天就显得尤为重要。可以说,歌德的文学作品作为思想方面的书籍所具有的现实意义,仅从这一点上来说就是十分深远的。
伟大的才能总是伴随着浪漫主义,同时又是自然主义的。在歌德的身上,这两种相互矛盾、对抗的情感与理智的倾向,经过不断地斗争,最终在他的个性上得到了统一,而后世的人们则企图从中只取出对自己有利的部分。现在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恢复歌德的全貌,摒弃落伍的人道主义及说教主义,除去随意的、感情的浪漫主义色彩。
芹泽俊介先生在其最近出版的《芥川龙之介的宿命》中写道:“我通读了芥川龙之介作品中的所有表现方式,其中最令我感到战栗而深深铭刻在记忆中的词语就是‘亲和力。”当然,这同时也是身为自然科学家的歌德从分子的化学合成上得到的启发,是一种“使关系形成、被破坏或使之变形的力”,而且还意味着其未必是遵循人们意志的力。作品《亲和力》写于1809年,那年歌德60岁。这是他在漫长的人生经历中通过奋斗和体验得出的结论。众所周知,歌德时常会为自己横溢的才华和热情所累,在人际关系方面遭受过许多挫折和失败。24岁那年发表的《少年维特的烦恼》使他一跃成为德国知名作家,而这部作品的缘起就是歌德对好朋友布莱曼公使的秘书约翰·克里斯蒂安·凯斯特纳的未婚妻夏洛特·布夫所产生的恋情。他为了逃避这无法自拔的命运而回到了法兰克福。在那里,他接到了一个噩耗,他的另一个朋友因与一个熟人的妻子产生了不幸的爱情而自杀了。自己的经历及友人之死使他仅用四个星期就写出了《少年维特的烦恼》。
对于一个天才来说,向其所处的时代常识妥协,过那种年复一年,一成不变的生活是难以忍受的,其与他人的关系总是充满了“违背道德”的诱惑和遭到破坏的危险。换言之,就是暴露在亲和力的威胁之下。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歌德的战斗常常表现为与自身的斗争。他常常要面对内心的狂飙运动,怀疑自己是否应该满足于幸福安定的家庭生活。他与曾经热恋的丽莉·薛纳曼分手也是由于觉察到了自身缺陷的结果。
对于生活在现代社会的人们来说,歌德的一生有时会令人感到像是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导致芥川烦恼成疾最终死去的不安情绪皆因无形的人际关系的不透明。歌德生活的时代与芥川作为先驱生活的现代日本的不同是显而易见的。
芹泽先生根据芥川的《地狱变》解释说:“艺术战胜社会的条件,就是像牺牲最心爱的东西所象征的那样,放弃人世间的东西。”如果把芥川的悲剧称做中间者的悲哀的话,那么现代所有人就都成了中间者,当大家怀有共同的悲哀之时,就会变得天下太平,亲和力也就渐渐失去了作用。
在这个社会中,个人就像一个一个的公约数被分散开来四处飘荡。不过,严格来说这不能称做社会,而是一个混沌的状态。
因此,现代人并非是从歌德的众多作品中接受已完成的古典人物形象,即便是在当时的那个时代,在总是包藏着具有被破坏的危险性亲和力中,通过观察实际存在的人物,反而会揭示出现代的秘密。
当我们从歌德那里获取那样的养分时,“过去和现在成为了一体”这种历史观就会在人性的意义上得以复苏。并非摩菲斯特式的,在这里所显现的不正是恢复整体性的契机吗?从反面来说,现代是除了通过摩菲斯特以外不可能上升的时代。
近代与《百年孤独》
朱春育译
经安部公房先生的推荐,我利用临睡前的时间一点一点地读起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新潮出版社)。这是一部关于一个名叫马孔多的幻想中的村庄不断膨胀扩张成为一座城市,后又逐渐衰落下去的编年史。同时也是在城市建设过程中,围绕着村里的核心家族霍·阿,布恩蒂亚及其妻子乌苏娜的一个大家族的兴亡史。所有的事件都发生在一个闭环的时间中,幻想与现实紧密地交织在一起,从而创造出了一个神话般的世界。
这是拉丁美洲的启示录,是古代遭到现代亵渎的史诗。读者在马尔克斯的叙述中可以发现书中人物的爱的缺失以及精神的孤独。其写作手法并非如现代小说那样根据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及发展来进行描写。这部作品在时间上属于拉丁美洲,而非主人公及书中其他人物。
小说生动地描写了役有丝毫英雄气概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上校,他发动了32次叛乱,每次都遭到了失败,他使17个女人每人为自己生下一个孩子。我觉得史诗中必有英雄这种想法或许是站在现代主义立场上的思维方式。读了这本小说后我渐渐明白了,所谓英雄隐藏起自己的领导者意识,与民众对话的情景等不过是当今流行的“民主主义”的丑恶表演而已。布恩蒂亚上校在其自身内拥有一个古希腊剧的合唱队,这位上校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所谓英雄就是处于一个共同体中的民众。
他发动的叛乱在持续数年的洪灾和十多年的旱灾中苦苦支撑着,这些自然灾害似乎也与现代的介入有关系。
最近,陆续发现的确凿事实证明,导致非洲沙漠扩大的原因是现代文明被强行引入热带地区造成的后果。东南亚也开始砍伐原始森林,用现代农业方法栽培同一种类的植物,结果导致水土流失,生产力下降,生态系统也变得很不稳定,自然灾害频发。
通过将第三世界称为落后的不发达国家这种做法,就可以看出西欧式现代化的傲慢态度。其实热带地区的“原始文明”极有可能是更适合当地特点的高度发达的文明,而将其改称为发展中国家的文明的西欧、美国及日本人恐怕将陷入无可救药的、反文化的蒙昧之中。
对我来说,读了柴谷笃弘先生的《对你来说科学是什么》之后再阅读马尔克斯的作品是一件幸事,因为这样一来就可以超越故事
情节的吸引力及对其的好奇心,从而更加容易地接触被这部作品蕴含的思想所证明的文学性。我感觉就像戏剧中通过对古希腊剧的再认识从而阻止了前卫剧的风化一样,小说这种文学形态不是应该从马尔克斯的作品中领会将风化现代小说拉向相反方向的艺术性吗?
托尔斯泰纪念馆
熊淑娥译
虽然我曾多次出访莫斯科,但直到去年(译注:1999年)9月19日星期天,才在驱车近两小时后得以首次参观位于亚斯那亚·波利亚那的托尔斯泰博物馆。因为纪念馆本身是大文豪的故居,所以开阔的池塘、苹果园、马厩、牛圈和存放农具及马车的板房等都无一例外地向世人展示了主人曾经的显赫。据说亚斯那亚·波利亚那这个地名原本的含义是“明媚的林中草地”。我们到访的当日正赶上秋季晴朗的好天气,明亮的阳光徐徐洒在林阴木及山冈上。
进入大门后沿着洋槐并立的林阴道一直前行,左手边有一个池塘,据说托尔斯泰常在此与农奴的孩子们嬉水娱乐。继续前行,爬上一个慢坡后左拐,便来到了一片台地。这里有一条“托尔斯泰小路”,因托尔斯泰为了和农民们谈话经常路过这里而得名。台地对面地势略高的山冈上巍然屹立着一幢白色房子,那是出现在小说《战争与和平》里文豪的母系亲属,即贵族保尔康斯基伯爵的房子,现在则成为托尔斯泰博物馆的总部。
陪同我参观的是莫斯科世界文学会的基姆·列沃教授和年轻的俄罗斯文学学者佐藤雄亮。我首先参观了车夫的小屋,房顶由稻草修葺而成。在去小屋的路上,远远地可以听到牛的叫声,鸡则大摇大摆地从我们眼前穿过,我想这种情景自托尔斯泰出生时的19世纪初期起就几乎没有改变过吧。但是,当时工业社会的脚步声已经逼近沙俄,他将这种脚步声理解为指引落后的俄国朝着人权独立和自由方向前进的声音。
恐怕当时在托尔斯泰的周围没有人能够理解他的先见以及由此带给他的苦恼吧。
他同家人曾经生活过的二楼的房间,现在作为纪念馆对前来参观的人们开放。虽然各个房间被清楚地标明“《战争与和平》创作于此处”、“《安娜·卡列尼娜》创作于此处”等等,但当时的情形果真如此吗?
最令我感兴趣的则莫过于二楼宽敞的餐厅了。这是托尔斯泰与家人共享天伦之乐的地方,墙上挂着著名画家列宾为其创作的肖像画,以及其夫人年轻时的肖像画。据说托尔斯泰心情不错的时候,将夫人亲切地称为“不知疲倦的小蜜蜂”。餐厅里陈列的餐桌在过去既可供他与朋友们共玩纸牌,也可供其严肃地讨论俄国的未来,如今却仅作隔断房间之用。
正如房间的布局能够很好地体现托尔斯泰的性格一样,他曾为自己的理念和地主身份相冲突而苦恼不已,并多次试图离家出走。据纪念馆的解说员介绍,就在托尔斯泰踏上死亡之旅的那天早晨,他的书桌上放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被翻开的正是审讯官出场的那一页。
最后,我们参观了托尔斯泰的墓地,它掩隐于其孩提时代经常玩耍的树林之中,俯身下看是一座小小的山谷。说是墓地,其实只是在棺椁上简单地覆盖了长方形土堆而已,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消失。我想只有这座墓地是遵照托尔斯泰的遗愿建成的,伴随它的只有从山谷里静静吹来的风,而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变迁的樟树和枫树的叶子正侧耳倾听风吟。
责任编校王小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