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伺
2009-08-21张笑天
张笑天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吗?吴青就这么出车祸死了?
可这是千真万确的,机关的人亲眼看见他被冷冻到太平间的巨大抽屉里。
我的心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什么滋味都搅和到一起了。
惋惜、悲伤,这是当然的,我还多了一种别人没有的感觉:庆幸。别人死了你庆幸,这太不道德了,可这种无法扼制的庆幸暗流,毕竟在我心底阴沟里悄悄流淌着。
如果说,吴青出事前我还处于痛苦的挣扎、彷徨中,现在一切都冰释了,熬煎我心灵的那把火自动熄灭了。“死无对证”这个词是谁发明的?太准确了!我现在就被“死无对证”的推力鼓舞着,觉得天格外地蓝,浑身上下格外地轻松。
吴青昨天晚上九点半离开我家,车祸发生在凌晨,这其间他和朋友去喝酒,交警和医生证实,过量饮酒,导致神志不清,超速撞上了停在路边检修的大货车,车毁人亡。
吴青是地铁二号线工程的承包商,关于我和他的流言蜚语一直纠缠着我,贯穿工程始终,使我不得安宁。我让他中标,本来无私,只是想摆脱本地承包商那无法挣脱的网,我是看到本省人联手“围标”的危害,才用这匹黑马来搅局的。
被内部人称为“风暴”的这一轮审查,我难免被怀疑。对我来说,这是冒风险的,果然,立刻有各种风传小台风一样席卷而来,有人说,承包商是我小舅子,有人说,他是提拔我的前任市长的朋友,是领导授意,更有人直截了当说他给我送了三百万!在施工隧道里,连承包商请我喝一筒可口可乐的事,纪委都掌握。其实,人非草木,吴青对我心存感激,一直想“表示表示”,我全都拒绝了,发誓不喝他一滴酒,不抽他一根烟!(那筒可乐算例外败笔)我做到了,幸亏我做到了,否则我早完了,我如此洁身自好,伴随着地铁二号线的修建全过程,告发我的信从未间断过,真正的同步,全程跟踪。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结果那一次把我查出个“先进”,而我的两个副手却进去了,每人受贿一百万,行贿人倒不是吴青。
地铁二号线通车了,有人在庆功会敬酒时祝我“平安着陆”,听起来真不舒服,你弄不清是说你摆脱了中伤、诽谤,还是说你侥幸逃过_劫。
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我的平安,可能得益于胆小,胆小源于背后有眼睛盯着我。胆小发不了大财,升不了大官,好处是可保平安。我老婆不这么看,常挂在她嘴边的话是“胆小不得将军做”,挺生动。她常揭我短,那是胆小并不平安的例证。
年轻时在集体户的日子里,那帮馋小子们半夜三更去偷生产队的鸡,唯独我不敢去,最后分派我“打扫战场”,去把鸡毛、鸡肠子埋上,再不答应投有脸吃鸡肉啊,只得硬着头皮去。结果被生产队长逮了个正着,别人偷驴我拔橛子,我倒成了主犯,好一顿批斗,从此胆愈发小。
在现实生活里,我很笃信人的第六感。
我知道,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暗中窥伺着我,醒里梦里我都能感觉到。那是一双嫉妒的,幸灾乐祸的,布满芒刺的,绝对叫你无时无刻不感到反感、威胁的眼睛。你可以装作视而不见,你却摆脱不掉被监视的心理压力和无奈。
任何人都想不到,这窥伺我的人会是他。我老婆怪我杯弓蛇影,真相大白之前,我也并无证据证明他就是那双阴险目光的主人,但我下意识地判定,他是时刻盼我出事的人,我抢了他的风头,我挡了他的仕途,我的感觉不会错。
其实他曾是我的朋友,到今天他也没跟我翻脸。在别人眼里,我们是多年的至交,连夫人之间都走动得很勤,前几天我老婆过生日,又是他夫人出面张罗,着实热闹了一番。
我虽脑后没长眼睛,我也知道,是谁隔三差五向纪委告我一状,虽然都没有立案,但我已感到了周围许多异样的眼神。纪委三室的人居然暗中查我那把价值五千元的碳素钓鱼竿的来路,这种私密有几个人知道?我是爱钓鱼,因为忙,一年也钓不了一两次,幸好这鱼竿来路挺正,是我一个叔伯弟弟在日本讲学回来给我买的,发货票我都没敢扔,一直在竿盒里,证明了我的清白。
被怀疑终究不是很舒服的事。心里坦然,但却憋气。你仿佛是光着身子走路,全身所有零件都在别人视野中,虽然“无私”,却不能“无畏”、“无羞”。我把怀疑的焦点逐渐调实到他身上。很简单,有几件事,虽然查无实据,却不能不说是事出有因。
在常人看来,盯着我是对的呀,当年在修筑城市地铁一号线接近尾声时,我周围先后有四个人落马,我会独善其身吗?有时不同流合污就属另类。你总不能逢人就解释自己的清白吧?况且,四门贴告示,还有不识字的呢!
在市纪委办案人找我侧面了解我身边几个人情况时,我敏锐地感觉到,他们是一石两鸟,我能体会到他们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用意。我也在被举报、怀疑之列。
应当说,这么多年来,我守住了道德底线,虽然这代价也很痛苦。观望左右,我还不知道他们那点“猫腻”吗?我装糊涂而已。看着人家开好车,送子女出国留学,我努力压抑着心底的羡慕和心理失衡,却不堪老婆的怨艾和讥讽。她说的也许有道理,常在河边站,你说你的鞋是干的,谁信?在别人眼里,你充其量是个没露馅的侥幸贪吏而已。
唉,背黑锅的角色也很难过。
但我心里踏实,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头一挨枕头就能睡得着!平常敢当众大谈贪官落马趣闻,心里有鬼的人轻易不敢涉猎这个话题。我不知纪委的人有没有心理学的常识。
告状也是讲究艺术的。有人写匿名信只是大海捞针,我这位朋友不然,只有他从一滴水看折射的光,譬如鱼竿事件。他能这样准确出击,有打蛇打七寸的本事。可见他的眼睛一直聚焦在我身上,大事不消说,细微末节也断不肯放过。
我和他是朋友,机关里尽人皆知。我们是同一个校门走出来的,又一同插队当知青,所不同的是他后来当了兵,我在恢复高考时考上了大学,学的是交通设计。我毕业后分配到市建设局,后来调我主管地铁建设,这几年城市地铁上得猛,我的位置突然显赫,变得众目睽睽了。
在我由科员到主任科员,由科长晋升为副处长时,我的朋友从部队转业了,以副团职低配,到了我这里任秘书科长,低我一级。
我能感觉得到,他当我的下级,心里别扭。他念书时就是团支部书记,当知青又是户长,表现一贯突出,才优先选拔入伍,第一批离开农村。而我不过是个死啃书本,事事不出头的芸芸众生而已。
我明白他的心理,即使不当我的上司,至少要平起平坐,也才能喘匀这口气。连我都希望他快点提升,省得他那眼神总是怪怪的。他终于升任副处,去年又任实职正处了。他的心态平和了不过两个月,我升任了副局长,而且我有主政的呼声。平衡再次打破!
按世俗眼光推理,我的副手落马,我会洁身自好,没有问题?这不是见鬼了吗?于是有人越级上告,上面又来督办、复查,一时闹得沸沸扬扬。
其实,吴青出于感激,真的给我送钱了。他选择了一个叫我不心惊肉跳的“安全期”,工程告竣,确实已过了风生水起的敏感时段。
昨天晚上,他给我送去两箱明月湖野生胖头鱼。两条鱼再不收,岂不是太不尽人情了?在他离开后,我越琢磨越不对劲儿,送两条鱼还用
亲自登门吗?他连司机都不肯麻烦,亲自驾车,亲自把鱼扛上楼,弄了一身腥气。况且,他临走前的一句话也很可疑,他叮嘱我,千万别把这两条鱼送给别人,一来是纯野生的,难得吃到,二来是冰下拉网拉上来的“头鱼”,每条以两千元成交,钱多钱少在其次,为争“头鱼”,他在冬捕现场冰面上等待了十多个钟头,脚都冻坏了,好歹尝一口也不辜负了他一片心意。我当时挺感动,却也不安。
我打开鱼箱一看,除了大鱼,便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二百万。
我吓坏了,但我老婆却说,再过几年你就到点儿了,在工地上折腾了大半辈子,弄了一身病,到头来连给儿子买套房子都买不起,你说你没贪,谁信啊?再说了,承包商凭什么一赚就是几千万、上亿?你不包给他,他能有今天吗?分他一杯羹,这再正常不过了!
这话确实拨动了我的心弦。我敢说我的内心没有过躁动,没起过波澜吗?其实连我老婆都不完全了解我,她以为我“一本正”,我也是凡人肉胎,经不住诱惑的。
可我致命的弱点——胆小成全了我,又不止一次。
修一号地铁线那年的窝案里,我周围有头有脸的人全进去了,唯我幸免,不是没动过心,是我胆小,怕犯事,保全了名节。记者要宣传我,我一句话把他堵回去了:我不是没贪欲,只因胆小怕犯事而没敢伸手而已,从我身上可挖不出高尚情操来,往脸上贴金的事没意思。那记者很失望,但他也说了一句上不得台面的话:人的本性都一样,不管什么原因,不做坏事就是好人。
我大概就是记者朋友眼里的这类好人。
说自己没动过心,那是自欺欺人。过几年就要退了,普通老头儿一个,与当今端着茶杯在广场下棋的老头儿们没有区别,到那时,明月湖的胖头鱼还有人送吗?
我一个晚上没睡着,我确信,吴青是真心感激我,只要没有意外,他出卖我的机率为零,出卖我也等于出卖他自己。
就在我一夜失眠,被这一注财扰得快成神经病时,我得到了吴青暴死的凶信!
我老婆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天意”。她倒不是咒吴青该这么横死,而是给我注射一针缓释剂:这笔钱将成永久秘密,等于天赐。
说真的,得到这一消息,我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让我心跳的是欲望的膨胀和心底的庆幸,现在,胖头鱼和钱安全了!不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成了“天知地知,我知”,死无对证了。
只要安全,我能不动心吗!可以给儿子买一套像样的商品房了,小两口不会因为“居无定所”而三天两头闹离婚了。老伴从企业退休,医保没保障,又是多灾多病,这下全不用发愁了……
我心态轻松地去火葬场,参加吴青的遗体告别仪式,可就在哀乐响起的瞬间,我又心动过速了。我又一次感受到了那无处不在的窥伺目光。我发觉一直和我较劲的朋友眼神儿不对。虽然毫无根据,却让我惶惶不安,他的微笑、他的不经意的一瞥,都是深不可测的,幸灾乐祸的,能刺破我五脏六腑的,叫人胆寒。这是不是邻人偷斧的疑心呢?我感到他掌握了我的一切私密,因此那笑容也是虚伪的、讥讽的。我浑身上下像长满了芒刺,一句俗语仿佛挤掉了悼词,硬是从殡仪馆的大屏幕上挤了出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这是一双天眼!
我又堕入彷徨无主的深渊。就在我举棋不定的当儿,市里惊爆一件丑闻,一位副市长出事了,而且偶然得让人咂舌。他聚敛的钱没处存放,便装满十多个纸箱,放在一处空置住宅里,房门层层加锁。不想水龙头破裂跑水,殃及楼下,又找不到主人。情急之下叫来110巡警,撬开房门,移动那些被水浸泡的纸箱时,从箱子里噼啪掉出来的是一捆捆钱。这位平时低调、官声颇不错的人,这一下可是百口莫辩了!
我又战栗了,侥幸不得呀!吴青虽死,生前焉知没告诉过会计?没下在账上?没透露给他老婆?天下哪有绝对的秘密!况且,我的朋友不是像监视器探头一样无时无刻地在记录我的一切吗?我担心出纰漏的地方,难道不正是他主攻的方向吗?
还是别胆大吧。我终于决定,不能拿我的晚节当赌注,穷一辈子了,胆小一辈子了,不发这横财也罢,平安是福。
我把那两个鱼箱子送到了纪委办公室。
我在“人死账烂”、“死无对证”的前提下,拒受巨款贿赂,我当然赢得了舆论。
但我仍然后怕,人的贪欲有时就是一念之差。事后才知道,在我上缴了这笔巨款的第二天,有人把一张录像光盘提供给了纪委,那张光盘里录着承包商吴青亲自从宝马车后备箱扛下两箱鱼进我家的全过程。这双眼睛多厉害,已经是高科技的电子眼了。
也许是对我这种本分人的报答吧,纪委一位调查过我的人,好心地把我朋友以录像资料举报我的实情相告,最终证明了我的预感。
我扪心自问,我能逃过这一劫,除了我的“胆小”,也多亏了背后窥伺我的那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虽然令我厌恶,也许应该感激他。
这也叫塞翁失马吗?
责任编校孙京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