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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山如海写春秋(外二题)

2009-08-21史德翔

飞天 2009年11期
关键词:辽阳呼兰河曹雪芹

史德翔

大连是东北独具特色的扉页,早就听人这么说。当顺着梧桐树宽大的绿叶与现代风光交融的市区穿行而过、登上旅顺口白玉山顶观山望海时,这一写意的说法在我的视野里得到了确认。但遗憾的是,大多数人走马观花这“闯关东”路上的扉页后,便思绪流畅地掉头走西口、下江南。这也许是扉页被捧得太红了,故而忽略了隐在扉页后面白山绵延、江水环绕的巨幅画卷。

在一阵又一阵风调雨顺后,旅顺口又成长为“扉页”中的“园中之园”。而眼前这“园中之园”的幽雅景致,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抹不去清末重臣李鸿章的风尘远影。因为翻开中国近代史,首先看到的是,在旅顺口,李鸿章用心血写下的“欲抗鼎”却苍茫的一笔:他凭借旅顺港“一山担两海”的险要地势,从清光绪六年(1880)起,就和他的僚属在这里筑港练兵,意在扼渤海咽喉,守京津海上门户。后又设水师提督署,修建了亚洲第一大船坞,制船造炮,筑20多座炮台环绕军港布防。组建水雷营、鱼雷营,如此苦心经营了16个寒暑,遂成海防要塞。为北洋海军有舰无港,“有鸟无笼”的尴尬段落画上句号。但历史却在这里与国人开了个沉痛的玩笑,用16年光阴,花大把银元竭力经营、似乎有点“固若金汤”理由的海防,仅甲午一战就灰飞烟灭……

这位清末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在旅顺口。认真演绎了中国近代史上一位“裱糊匠”角色的屈辱史页,也“裱糊”了一幅封建王朝即将全面崩溃的前兆图……然而有道是,“天下惟庸人无咎可誉”,出错的人往往都是多干事儿的人,李鸿章算得上是这样的一位;“故誉满天下,未必不为乡愿;谤满天下,未必不为伟人。”站远了看,这句话也可以用来圈点李鸿章忍把功名换得骂名远扬一生的功过。

如果用“以史为镜”的心态,顺着一座城市现代化的气息溯历史源头而上,我们就会清晰地看到另外一种景象:在旅顺港,李鸿章撰写的是我国海防建设的第一章。在当时,这一章节不仅带动了旅顺的发展,也影响了整个大连地区近代化进程,而近代城市雏形的出现,旅顺口要比大连起码早十年。

沿着这条线索公正评说,如果触摸中国经济现代化和外交现代化这个关键词的时候,应该想到李鸿章在中国近代史上,一个作为开拓者的名字。

北国的细雨如柔嫩的樱花瓣儿,在微风中轻轻地洒落着,正润泽着辽阔的白山黑土。站在白玉山顶,透过细密的雨丝,“一山担两海”的旅顺口,早已暗淡了刀光剑影,亦远去了鼓角争鸣,正散发着苍山如海、草木葳蕤的蓬勃气息……

然而,“一个旅顺口,半部近代史”传递来与时间概念有关的几个情节,总像几块浸透血雨腥风的石头,压在我难以快乐的胸口:中日甲午战火燃起,日军抢夺了旅顺口,时间是1894年。而后园俄、法、德等列强饿虎反对日本独占而归还中国。然而,时隔仅三年,又被沙俄强行租借,中国的旅顺口却变成了俄国的太平洋舰队基地。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俄军凭险坚守,日军多次进攻未能攻克,后改由大连以北的貔子窝(今辽宁新金县东皮口镇)登陆,迂回侧后围攻要塞,旅顺口遂沦陷于日军的铁蹄之下,达40年之久……1945年8月,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败投降。苏军进驻旅顺口,1950年2月,根据《中苏关于中长铁路、旅顺口及大连协定》,由两国共同使用,直至1955年5月归还中国,才真正成为我国拥有主权的海军基地。

旅顺口,时间掩埋着不尽的屈辱与沧桑,用中国人的血肉与感情,为世人留下了一座近代史刀光剑影的露天博物馆。

白玉山,在坦荡的大海面前拔地而起。从这里眺望,旅顺港易守难攻的壮丽景色尽收于情感的视野之内。现在的旅顺港外国人是无权观望的,这是中国人底气十足的权利。据说沿海的石山洞里“海狼”防空导弹和“海王”反潜导弹排列有序,严阵以待。日本人的鱼雷、火炮国人是不害怕了,但白玉山顶的一座塔,却直刺痛我的心,也玷污着白玉山高峻的尊严。这座塔是在日俄战争之后,日本人为炫耀武功,表纪死亡将士而修建的所谓“表忠塔”。而整个塔身就像一枚日本造的什么牌号的炮弹形状。现在虽然塔名换成了“白玉山塔”,但看到塔,人们的心里总是要勾起那段屈辱的记忆。

我忽然想到了西湖雷峰塔倒掉后,对之一论再论而又庆幸的鲁迅先生。倘若日本人修在我们的国土白玉山顶的“表忠塔”轰然倾倒,九泉之下的鲁迅先生将欣喜为何如,则普天之下的人民,其欣喜为何如?而我将会用文字朝着耸天拨地的废墟,为不愿做奴隶的人们、为民族的自尊深深地鞠一躬了。

五月的旅顺口是最有阅读韵味的季节,水天一色,雨润烟浓,阻挡不住的迎春、玉兰、樱花、海棠、丁香、映山红、榆叶梅沐浴着细雨的红肥绿瘦……

掀开半部近代史沉重的书页,凝眸依然保持着本色与重量的旅顺口,让我思之再三:一个时代没有英雄出现并不可怕,怕的是丧失了孕育英雄的土地!

红楼一梦到辽天

去辽西汤河水库,夜宿辽阳宾馆。据说星级宾馆是做黄粱梦的好地方,但可惜只做了一半,天已大亮,一看时间,刚凌晨四点。在西域,正是我进行另一半黄粱梦的舒坦时光。一抹凌晨的霞光,从十四层高楼的窗帘缝里挤进来的那一刻,我真实的感受到了所谓时差的概念……

推窗远眺,朝阳下的辽阳古塔,尽收眼底。尚未品得梵音中古塔的真意,却毫无来由地随着汤河管理局同仁们的脚步,走进了曹雪芹祖籍纪念馆的大门。只一眼,一个确立了高度的古文人已站在我的眼前。仰视这位千古文豪,我想起了他的名言:真作假时假亦真。从用石头雕刻的一尊石像上,再也看不出曹氏恣肆汪洋的才情,也看不出他失意的风骨与豁达。

一部《红楼梦》,从上小学时伏在油灯下一直读到了现在颇具讲究的书案上,对《红楼梦》作者究竟是何方人士的论争,对曹雪芹来龙去脉的研究,对《红楼梦》几种版本的评说,都有过表皮的触摸,但对曹雪芹根系在辽阳这一兼键词,恕我孤陋寡闻,还是头一回听说;然而,有一条很硬气的理由,在我的心里已确定了曹雪芹的根系就在辽阳:“雪芹祖籍辽阳,家传所载,宗谱所记,文献可考,碑石所证,虽万世而不可移也。”这是中国红学研究会会长冯其庸先生权威的定论。冯先生用毛笔书写、并由书家刻在曹雪芹雕像底座的石头上。

尽管如此,曹雪芹祖籍归属的争论并没有尘埃落定。70多年争论形成的河北丰润、辽宁铁岭和辽阳三说仍在曲折的沧桑中继续着。

其实曹雪芹“叶落归根”的“根”在何处,已经并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站在辽阔的黑土地上,你可以真实地感受到:正因为有了“长白山脉收画笔,丹青一点在辽阳”这美丽的山水和辽阔的地平线,才孕育了曹氏博大精深的血脉。才有曹氏之雪芹,不动声色地把所有的文学形式用一支如椽巨笔,自如地表达出自己的人生理想、审美取向。这是一种超越时空的激情与洒脱!

当然,向曹雪芹的祖籍辽阳表示敬畏,对曹雪芹本人来说,丝毫不能解除他生前的

寂寞与痛苦,但对辽阳的山水间走来走去的人群来说,却是举足轻重的。因为名人效应,文化资源的争夺,在我们的国土上向来是何等了得!更何况曹雪芹和他的《红楼梦》,是一张令国人最值得骄傲的名片。《大英百科》认为:《红楼梦》的价值等于整个欧洲。足见一部《红楼梦》,对中国、对世界文化影响之巨大。回眸中华民族泱泱几千年的历史长河,文星璀璨,但是又有几颗能媲美曹公?辽阳作为曹雪芹的祖籍,能感受到这种骄傲,筑馆纪念,是对曹公的爱戴,也是对中国优秀文化的敬畏!

早餐的小米粥如此之香甜,做黄粱梦也没想到。翻阅很负责任的纪实资料,原来辽阳的小米曾在清代是名噪一时的朝廷贡米。于是,在一碗辽阳小米粥天然的醇香中,我真实地触摸到了曹雪芹祖籍在辽阳的直接线索,因为曹雪芹贫居北京西郊黄叶村著书时,真实地过着“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苦生活。好一个“粥”字,传来的信息足以证明,曹雪芹是喜欢喝粥的。我的经验家乡饭是生命中值得永远记忆的吃喝。小米是曹雪芹老家最具特色的粮食,他“举家食粥”是顺理成章的事。曹雪芹家居京城,老家辽阳经常送来家乡的特产小米,那更符合人之常情。

我这一弱智的论断,能否成为确定曹雪芹祖籍的蛛丝马迹?对我来说是件遥远的事情!但可以肯定的是,一碗小米粥支撑着曹雪芹“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于悼红轩中批阅十载,增删五次”,苦作红楼一梦,直至“泪尽而逝”,这是真真实实的事。

此一刻,辽阳识文断字的同仁们,绝不会为喝一碗小米粥、饮一壶浊酒而发愁了。如果曹公地下有灵,应该感到几许慰藉,况且,“曹雪芹”三个汉字,不知已经为他的乡亲们换来了多少做粥的原材料。

一碗小米粥的韵味咀嚼未尽,辽阳城外,滋养曹雪芹根系的太子河,在向我们述说着另一个荡气回肠的故事,这是我到辽阳又一次对生前命身后名的感悟:太子丹刺秦王失败后,与其父燕王僖逃往辽阳,却被懦弱的燕王僖割头献与秦王。当地老百姓为纪念太子丹的英勇,把太子丹割头于河畔的那条河叫作太子河。

“风萧萧兮易水寒……”太子河奔腾不息的涛声,依然摇撼着我的灵魂。田畴里氤氲的谷香,被誉为瑶池的汤河水库天水共蓝,山峦间的鸟鸣与虫吟,已越来越清晰地向我们的视野走来……

紫丁花香访萧红

迎着呼兰河畔浓郁的紫丁花香,走近了被誉为“30年代文学洛神”的萧红。萧红的生前身后名,有她的一部以女性的细致观察与敏锐感觉,描绘黑土地上的生活场景与心灵世界的《呼兰河传》为其奠基。至今,书页中的一些文字还清晰地印在我记忆的屏幕上:“呼兰河就是这样的小城,这小城不怎样繁华,只有两条大街,一条从南到北,一条从东到西,最有名的算是十字街了。十字街集中了全部的精华……”此刻,我站在萧红笔下的十字街头,时过境迁,不见了“跳大神”、“唱秧歌”、“野台子戏”的热闹。多了几分的是街头新筑了几排楼房,摆布着稠密的店铺,并不拥挤的人流中,流行乐曲搅动着现代生活的气息。

穿越萧红故居庭院深深的古朴与凝重,顺着石径小路走进了颇为宁静的后花园。呼兰河滋润的花草树木在花园里格外地茂盛着。童年时代的萧红和祖父纳凉和玩耍时留在这里的印迹,流动在我的情感深处。萧红说:“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小黄瓜,大倭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凝炼中带有节奏感、韵律感的文字,营构了诗的意境,深蕴着诗的情思。正如茅盾先生在《呼兰河传》序言中的评价:“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

萧红是被誉为民国四大才女(吕碧城、萧红、石评梅、张爱玲)中命运最为悲苦的女性。在她短暂的一生里,饱尝了一个女人所有的辛酸与痛苦。然而,受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洗礼,凭着自己弱小的抗争,在祖父的支持下,十六岁到哈尔滨上了中学,二十岁挣脱父亲包办婚姻的囚禁。从此走上了终其一生的逃亡之路。然而她却以柔弱多病的身躯直面世俗的风霜刀剑,在民族的灾难中,在反叛、觉醒和抗争的经历中一次次与命运进行着搏击。她的作品虽没有直接描述她的经历,却使她在女性觉悟的基础上浸透着对人性和社会的深刻理解。在她的笔墨中,底层社会生存的艰难,女性的凄苦命运,尤其是“九·一八”后国人的失土之痛,民族危亡之际的奋起抗争,贫困生活中的人性冷漠,国难期间愈加深沉的乡愁,都刻画得真真切切……她把书写“人类的愚昧”、“改造国民的灵魂”作为自己的艺术追求,她是在“对传统意识和文化心态的无情解剖中,向着民主精神与个性意识发出深情的呼唤”。

作为《呼兰河传》姊妹篇的《生死场》,是萧红早期创作的一个巅峰,被誉为中国文学难得的收获,成为一个时代民族精神的经典文体。鲁迅先生在序言中,称之为“先声文学”、“号角文字”!

我们知道,在中国文学史上,鲁迅先生的作品以沉重的笔触“画出沉默的国民的灵魂”而著称,而在鲁迅读完萧红的《生死场》后预言:这部小说将扰乱“奴隶的心”。在《生死场》中,萧红对历史的思索,对国民灵魂的批判,和鲁迅先生有着心灵上的契合。同时,透过鲁迅先生对萧红《生死场》竭力推介的诸多细节,足见鲁迅先生对萧红慈父般呵护之一斑。而萧红的《回忆鲁迅先生》,则以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和罕见的天赋,为读者描绘了一幅“父”与“女”薪火相传的文学血缘之亲情。有人说,没有鲁迅,就没有萧红,这话应该是确切的。也有人讲,在廖如晨星的女作家中,与现代文学宗师鲁迅最为相知的,竟然是最年轻的萧红,这一评说也应该是可信的。

萧红在翻越刀山剑树、与命运痛苦抗争的生命历程中,以她的率真,用她最青春的心血和温柔的同情心,创作了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独具分量的一百万字文学作品,这也许是人们从千里之遥,走进呼兰河畔,向萧红这个特别的灵魂表示敬意的最直接理由。

萧红厚实的纪念碑下,有两株纯真天性的丁香,一株蓝色,一株红色。淡雅而繁茂的花朵,散发着幽幽的尊严和芬芳。花丛中的石棺内,保存着萧红离世时留下的一缕青丝和一段永恒的文字:“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寥寥数语,写尽了一生的痛苦与挣扎,漂泊与无奈,奋斗与成就。

敢于如此率性洒脱表达自己真实状态的女性,萧红而外,敢问还有何人?

感谢呼兰河,流经白山黑水时留下了一地永不褪色的潇潇落红……

丁香花,哈尔滨的市花,此刻竞相绽放,素洁淡雅,花香浓郁。

萧红,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1911年6月1日(农历端午节),从黑龙江呼兰河畔走来;1942年1月22日,于香港九龙远行天国,人间旅程仅31个寒暑。

面对“文学洛神”,我在沉思:造物主为何如此刻薄吝啬,为何不多给她的率性一些大度与宽容,多给一些创造璀璨珠玑的时间!

责任编辑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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