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熬日头

2009-08-21

飞天 2009年11期
关键词:辣子班主郎中

徐 迅

曲曲弯弯、低低洼洼,一个包连一个坳,一个坳连一个包,或泥巴黄土,或麻石砂岗,绵延得很长。那包包坳坳都长树、长草、长庄稼、长泥巴房子,也长日头,落日头……日头挂在钢蓝的天空,幽幽地透过瘦不拉唧的树丛,洒在一座座土包似的坟茔上,毫无生机。仿佛天亮,仿佛黄昏,全是那圆圆的日头作祟。乡亲们开始有钟、有表,但却习惯用日头掐时辰,他们说过日子就是“熬日头”——熟悉了。

人说智者乐水,仁者爱山。这里有山有水,却从无智者,也无仁者。自古以来,京城做官的没有,州府做官的难寻。掰掰指头算算,充其量出过几个戏子。戏子倒是进皇宫为老佛爷唱过戏。老佛爷一时高兴赏了个“五品顶戴”,但他并不以此为荣耀和威风。于是晓得的人寥寥。再数,自然还是戏子,戏子被写入国家戏剧辞典里的就不少。古代观天象的说,这儿流向长江的一条皖河,便是官的玉带,可惜该接近时却陡然分道扬镳了。这里,人自然只能平平庸庸地生活……绵延起伏的丘陵,长不出阴森森的参天大树,只生长些蓬蒿,长些狗尾巴草和芭茅。人天生的营养不良。老头子一色的灰襟上褂,灰裤子;老奶奶一律绾着鬏,穿着毛士林上褂,蓝裤子。只是姑娘小伙子倒是在抓着城里人的时尚,慢慢地出脱。

不过,那是后话。

记得在我青年回乡的日子,刚刚实行责任制,分田还分地。但偏偏那时,村里许许多多老人特别是一些年富力强的中年人,突然像一株株割倒的稻把一样纷然垂下,然后又像稻把那样地被收拾,被埋在那些不高不矮的丘陵上——每当人们掘垒起一个又一个馒头似的小山包,我发觉竟都是日头离地三尺的时候!

久久地凝望着那一座座坟茔,我如鲠在喉。

野郎中

这儿,乡亲们喜欢喊医生叫郎中。

操甲生是一位郎中,野郎中。说是“野”,因他不是本乡本土人,是省城大医院一位外科医生,犯了男女关系被遣送到这儿劳动改造。野郎中身子精瘦,细颈上扛着小平头,鼻梁上挂一副瓶底厚的近视镜。刚来的那几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乡亲们吃饭干活,说话声音讷讷的像蚊蝇,中规中矩。乡亲们没把他当回事,也不晓得他有么高超的医术。

村里有个女人叫香秀,香秀的男人是县卫生院的医生。有一回,香秀牙疼,男人不管她,她讨“仙水”喝了,也想了些偏方,仍是不见好,脸肿得像一只半瓢葫芦。她用手捂住半边“葫芦瓢”,就疼得嗷嗷大叫。大概真的疼得难忍,她抓上一瓶农药就往嘴里灌。凑巧让正在挑粪的操甲生看见。操甲生甩下肩上的扁担,夺下农药瓶,死死地把她挟在怀里,然后,慢慢地从手指头上绕下一根针,拉直,刺进她头皮。刺进,抽起,又刺进。一会儿功夫,香秀仿佛喝了迷魂汤,从操甲生怀里像鱼一样地滑了下来,连声叫:“好了!好了!”

香秀一叫,况且叫声还出自医院医生的老婆之口,郎中立即名声大振——县城天高皇帝远,哪能摆着现成的郎中不用?乡亲便把他像菩萨一样供起来。开工出勤不喊他,头疼脑热的却离不开,还腾出两间房屋让他做“赤脚医生”。吃喝由乡亲们包下不算,洗衣什么的,女人们也轮换着来。在那“阶级斗争天天讲”的日子,遇上这些好心的人,操甲生心存感激,行医问诊驾轻就熟,自然十分卖力。在这方圆百里,一时间各种疑难病症,他手到病除,声誉鹊起。落实政策后,政府补了他一大笔钱,召他回省城。但乡亲们隔三差五地来留他。想想,哪里黄土不埋人?他便没回去。

一天,他正给人看病,一个人影幽灵一般钻进屋里,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说话。郎中看完手上的病号,女人还没有走的意思。郎中奇怪了,抬头一看,正是香秀。

“哎!香秀,你有么事?”

香秀眼眶红红,手里不停地绞着手帕,嘴里嗫嚅着。

天黑了,郎中急着要关门,期期艾艾的:“香秀,你怎么了?忸忸怩怩,有事就说呀?”没想到这一问,香秀脸上簌簌滚下一串泪,咽住哭声,跪将下来。香秀说,她结婚都快两年了,肚子一直瘪瘪的,不生育。男人在县卫生院里找了个妖精,成天吵着要离婚。她疑心男人居心不良,给她上了环,要郎中帮他取下来。

“清官难断家务事!”郎中沉吟着。半晌,又说,“你回头再来!”

可没等到“回头”——吃过晚饭,香秀就到郎中家来了。郎中被缠得没办法,答应了。关上门,香秀不管三七二十一,竟就脱了裤子。郎中愣了愣,取出一个像鞋拔子样的器械,就将器械小心翼翼地插进了她下身。慢慢地搅,搅得香秀一颤一颤的。一会儿,郎中将器械抽出来,一个圆圆的小环果然套了出来。

“好我一个郎中哥!”郎中嘘了一口气。香秀一下子就扑在了他怀里。

稀里糊涂地,郎中的脖子像被一条水蛇紧紧缠住了。憋红脸,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结结巴巴地说:“这,这……”就掰香秀的手,但怎么也掰不开。面前白白的身子,肥嫩的屁股像装满棉花的麻袋,晃得眼睛花花的。

哆嗦着,却紧紧搂住了香秀。

好像没过上一年,郎中就听说香秀的男人真的找了个女人,那女人是端“铁饭碗”的。

不久,郎中就娶了香秀。成亲的那天晚上,郎中央人弄了几桌饭,想请人喝喜酒。可等了半夜,竟没一个乡亲光临——平日一个个堆满笑脸的乡亲怎么啦?香秀不懂,郎中更是不懂。于是自己就满村地跑,挨家挨户喊。但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到了一家门前。人家“啪”地一声就关上门。

背后有人还向他丢石头、吐口水。

“哼!吃鸡的狐狸不改性!”

“家狗团团转,饿犬吃野食……”

“好汉不夺活人妻……”

郎中快快回了家。

日头火爆爆地晒了几天,地上热得鸡飞狗叫。一日,太阳刚下山,忽然一道电闪雷鸣,一阵狂风呼呼啦啦的就呜叫而来,黑色的天幕上,闪电似蛇芯一样吞吞吐吐,犹如挂着玲珑剔透的一棵巨大的树根,伴随一声惊雷,头顶上倾盆的大雨劈里啪啦倒了起来。

屋里显得异常冷静。

野郎中一人呆在村卫生室,焖一锅烂饭就一碗烂萝卜,稀里糊涂地吃了一口。推开碗,突然,灯被风“哗啦”一声吹灭了。刚点亮灯,就有一位陌生姑娘走进来,神色慌张地对他说:“郎中,我妈唱戏,扭伤了脚,烦你去看看!”

姑娘显得十分焦急。野郎中心里也没多想,背起药箱就出了门。

自行车箭一般地冲进了雨帘里。

磕磕绊绊的,约摸走了二三里路,姑娘喊了声:“到了!”野郎中抬头一看,见到了皖河堤上的一座黄公庙,心里一愣,就直犯起了嘀咕。姑娘仿佛看出他的心思,说:“我们是唱戏的,戏班子没地方住,临时住在这里!”

野郎中想想也是,就没吭声。抬头只见庙里两扇漆黑的大门亮堂堂地敞着,屋檐的柱梁高挂着两盏红彤彤的灯笼。门前,红红绿绿、男男女女的围满了许多人,进进出出,见面都一齐向他亲热着……穿过宽敞的庙堂,野郎中随着姑娘走进了西侧的一间厢房。厢房里,一张桌子上摆了桌酒席,有人吃饭,还有人喝酒。姑娘问了声:“郎中还没吃饭吧?郎中吃完饭再看病?”野郎中连忙摆手,推辞道:“吃过了,吃过了……”

姑娘望着他,笑了笑,不再坚持,挑开一道大红

的幕帷就钻了进去。

花花绿绿的幕帷后面,弥漫了一股浓浓的脂粉气,满地衣堆。衣堆上躺了一个女人。女人脸上的胭脂斑斑驳驳的,嘴里不停地呻吟,身子哆哆嗦嗦蜷曲一团。

姑娘悄声说:“这就是我妈!她脚扭伤了,请郎中给看看!”

野郎中神情有些恍惚,放下药箱,问:“哪条腿扭了?”女人不言语,只将一只腿从那堆红绿幕里伸了出来。腿很细很白,有一截肿得青红紫绿的。野郎中不敢多看,只是将手伸过去捏拿了一番,取出了几张膏药帮着贴上,就起身告辞了。

走出黄公庙,匆匆跨上自行车,姑娘却爬上了车后座。莫名其妙的,野郎中心里一紧张,头毛皮子发麻,踩得车子飞一般地跑。雨在下着,野郎中浑身湿淋淋的,脊背骨一阵阵冰凉。抹了抹雨水,泼命地踩车。

忽地,他感觉车子轻松多了。回头一望,身后已不见了人影!

他心里一颤。

回到家里,野郎中躺在床上百思不得其解。天一亮,他就怅怅地爬起床,赶到了黄公庙,看了看,一下子就傻了!黄公庙已人去楼空,像被人收拾了一番,空空荡荡。除了一股刺鼻的土腥味,什么也没有。

他心中大骇,一言不发地回了卫生室。

但偏偏就在这时,香秀离了婚的男人刁难他。趾高气扬地在县卫生院发话,说他没有行医证,又搞他的老婆,男女作风一贯不好。野郎中听讯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心里凄凄惶惶。渐渐地,随着乡村医院的建立,找他看病的也出奇的少。他的身子日渐消瘦,瘦得不成人样,一下子就病倒在床上。

乡亲们见他成天迷迷糊糊,说他让狐狸精缠上了,活该!都不来看他。

香秀成天给他倒屎倒尿的,委屈得直哭,说:“都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害了你!”哭着哭着,郎中忽然大声说:“我要死了!死后,把我埋在背后的土丘上吧”!说完脖子一扭,—命呜呼。

郎中死后,尸体在屋里摆了两三天没人问讯。后来,乡亲们念及他生前的好处,还是给他办了丧事。出殡那天,香秀讷讷的,就把郎中临死前的话说了出来,但乡亲们却说,那片土丘是他们家的祖坟,哪能埋外姓人?还按王保管定的章程办:火葬!

——就火葬了。

辣子嫂

夜里起了风,刮得满山丘的竹林、树梢呜呀子怪叫,阴森森的。辣子嫂心里有事,躺在床上睡不着。一大早,风停了。迷迷盹盹的眼睛刚眯上缝,窗外的麻雀便叽叽喳喳叫开了。她睁眼一看,太阳已离地一竿高了。她一骨碌儿从床上爬起来,一边穿衣服,一边就急急忙忙地往外走。

辣子嫂的男人二愣是肺病鬼子,病恹恹的,干不了田里活。乡亲们念他可怜,让他干了山场护林员,叫“牢禁”的。不计工分,牢禁罚没的钱粮全归他。但二愣子时常打不着狐狸惹一身臊。这不,昨天逮了个扒柴的女人,他不仅没捞上罚粮,还挨了一顿辱骂。晚上听二愣子一说,辣子嫂一肚子鬼火,泪一把涕一把的数落了一通男人,男人却连屁也放不出—个。思来想去,辣子嫂觉得只有亲自出马。

她要会会那女人。

辣子嫂不辣。村里比她辣、比她小肚鸡肠的女人多了去,男人抓住的这女人便是个方圆几里出了名的辣子。辣人辣劲,骂人时嘴里嚼萝卜,嘎嘣干脆,话赶话儿,没半星点重复,越骂越像唱山歌。又嘴大音高,字正腔圆。比如骂女人,她不骂人家婊子,偷人养汉。而骂她嫁千家嫁万家,猪搞、牛操、马日、驴奸;骂男人,也不骂短命死,而是过磨子磨、过筛子筛、过臼子捣、过汽车轧……一骂二拍三跺脚。手舞足蹈。但就这样一个泼妇,嫁了个在县供销社工作的男人,没人叫她辣,还点头哈腰地成天求她买煤油肥皂。巴结她。

辣子嫂也不敢招惹她。

但这回辣子嫂忍不住,自己的男人只能自己骂,别人欺负她不让。

气冲冲地走进女人家,女人一家正在吃早饭。门槛、灶门、桌前,一家人或蹲或坐的,手里都捧着蓝边碗,唏嘘有声。辣子嫂不说话,一进门就在她家碗柜找了个碗,盛上满满一碗饭,走到女人面前坐了个对面,吭哧哧的,把吃饭的声音弄得很大。女人一家被弄得云里雾里,对她都瞪着一双大眼。

吃完,辣子嫂一抹嘴,凑到女人身边,说:“金凤她娘,昨天你上山扒柴了?”

“是啊!”叫金凤她娘的理直气壮,说,“我不扒柴,家里烧么个啥?”

“金凤她娘,那你就错了。队里不是三令五申说不要扒柴吗?封山育林,山场让我家的看起来了,你不晓得?”

“晓得!”女人说,“哎哟!我晓得你家男人是牢禁的!你男人牢禁,那是我们看他是个肺病鬼子,都照顾他,你还拿鸡毛当令箭……再说,我上山扒柴,也不是扒他的鸡巴毛,你怪我么事?”

“不怪你么事。你们照顾我家,我晓得。但封山育林你也晓得,晓得就要认罚!”辣子嫂说。

“那你是来罚我的了?”女人的声音大起来。

“嗯。”辣子嫂点点头,“谁叫我家的不争气,干了这个事啊!”

“罚我?那姑奶奶可没时间陪你!”女人说着,吆喝家人要出门。

“那好吧!”辣子嫂不气不恼,说,“那,那明早我再来啊!金凤她娘,今天打扰你了!”丢下这句话,辣子嫂拍拍衣襟,也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女人一开门,便见辣子嫂蹲在她家门口。

女人说:“你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碰见鬼了呢!”

辣子嫂搭腔就来:“金凤她娘,心中没有鬼,你怕么事鬼?”

女人一阵语塞。

辣子嫂不说话,一屁股还是坐在她家门槛上。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今天又来了?你要是骚得不行,去找野男人困觉!”女人找到了一发子弹,发泼了。

“我就是来找野男人的。我来找你家男人困觉,照不?”辣子嫂不咸不淡地顶了一句。

“嚼舌根!亏你说得出口,我家的不是那样人!”

“猫不吃鱼膻腥,你问问你家的!”

这样几个回合下来,就又到了吃早饭的时间了。辣子嫂照样去锅里盛饭。女人这回急了,一把夺过她手上的碗,嚷道:“这饭要喂猪!就是喂猪,也不喂你!”辣子嫂哈哈一笑,却不和她计较,去拿了另一个碗。女人就又来夺,两人一用劲,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摔了个八瓣。

终于,女人气急败坏了,骂道:“你这个活寡妇,你在老娘家闹事,你把老娘当么人了?”

“活寡妇?对!你说对了一半,我不光是个活寡妇,家里还有个肺病鬼子呢!”辣子嫂说着,竟嗤嗤地笑起来。

她一笑,倒把女人浑身笑起一层鸡皮疙瘩。女人翻了翻眼,发觉自己一下子狗咬刺猬,无处下牙,理屈词穷的。愣了愣,黑着脸,乖乖地拿出一袋米扔到辣子嫂面前。嘴巴却不饶人,说:“哼!我看你家有个肺病鬼子,怕传染。不然……”

辣子嫂头抬也没抬,将米“咕咚”一下倒进女人家的锅里,双手捂脸哭着跑回了家。

实行责任制,分田又分地,辣子嫂就从晒场回家了。很快,男人也不用去看山场。不久,上头宣传“万元户”,鼓励多种经营,提倡发展养殖业,提供了许多优惠的政策——省里一所大学为此办了一个食用菌培训班。听说养蘑菇能赚钱,辣子嫂风风火火地去了。

没到一个月时间,平菇、香菇、木耳、银耳之类的栽培技术全都学会了。

辣子嫂养蘑菇赚了钱,一下子高山打鼓,名声在外。县里为扶持养殖专业户,组织了许多人到她家参观、取经。辣子嫂很快成了样板,红火了起来。县银行还给她贷了一笔款,说是扶持她继续发展养殖业——可辣子嫂取了那一笔贷款,却和男人二愣子商量要挖屋场、盖房子。

做屋是乡下人的大事。说千就干,她很快就把家里两间正屋拆了,只留下紫荆篱笆环绕的两间土坯房。残垣断墙,孤零零的像一座秃秃的雕堡。那时她正怀孕。但怀孕了也要做屋。一有空闲,她就拽着二愣子上山挖屋场。

辣子嫂腆个大肚子,弯不下腰:拄着锄子盯着二愣子。

二愣子闷声闷气,抱着锄子狠命地挖。挖一下,却偷偷地膘一眼辣子嫂。

辣子嫂锄子动一下,二愣子就泼命地挖一下。

“你不巴望着住新屋吗?现在政策好,只要发狠,就能住红砖瓦房,你还偷懒?”辣子嫂数落他。

“真要盖房子?银行有人知道,出面打短了,你不是要建蘑菇养殖场吗?屋凑合住两年,先将蘑菇养起来……不照?”

“蘑菇要养,屋我要做!左邻右舍都盖了红砖瓦房,我一家土砖破屋的,我觉得寒碜人!”辣子嫂说。

说着说着,辣子嫂真的盖起了一幢新房——正五间的红砖到顶。水刷石磨的墙壁爽爽整整。门窗用了钢筋玻璃,墙壁又涂了浅浅的黄漆。堂厅还横了根画有“二龙戏珠”的紫色椿树梁。屋前还用砖砌了一个墙垛,圈了一条几尺宽的花廊。进屋那天,请人吃了几十桌流水席,很是铺张了一番。

酒席一散,吃完饭的乡亲一边走,一边说:

“哼!靠二愣子那烂泥巴能做屋?还不是骚东西有本事!旁人借不到钱,她在银行张口就是几千,屋做得像花纸扎的……”

“看那对子,红花香千里,没准‘野花香千里喽!”

隐隐地,就有人觉得她家要出事。果然,这种担心很快得到印证——辣子嫂家里的底子薄,家里做房子,把养蘑菇的钱又掏空了。身怀六甲的她又整天腆着个肚子,身子行动不便,养殖的蘑菇由于照料不好,受了杂菌的感染,一下子就全霉烂了。偏偏这时,上头紧缩银根,银行便催她还贷款,二愣子屁主意也没有。辣子嫂叫他赶一头赚钱的种猪,他怕丑,死活不去。

辣子嫂只好自己挺着大肚子,找了一家筷子厂上班。

“二愣子,让女人外面逞能,肚子挺挺的,不嫌丢丑?”

“你老婆和银行主任好!弄不好你老婆肚子里就是他的!”

“哼!要不又和筷子厂厂长……”

辣子嫂不在家,有人就撩话二愣子。言语越来越难听。

“妈的!”二愣子一昕到这话,就跑到筷子厂拽辣子嫂。辣子嫂拗不过他,只好跟他深一脚浅一脚的,拖了个臃臃肿肿的身子往家走。一路走,一路泪水涟涟的,人家看了可怜,又都看,就像看猴耍戏似的。辣子嫂羞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晚上,忽然一阵哄闹声夹杂男子汉的粗犷的哭声响起——空旷旷的丘陵上,声音显得格外吓人。乡亲们一惊,就听见有人惊叫:

“辣子嫂钻水塘里去了!辣子嫂钻水塘里去了……”

“嗡”地一下,乡亲们顿时头毛皮子都炸开了。丢下手中活计,都不要命地朝辣子嫂家跑。辣子嫂家门前,黑压压地挤满了人。辣子嫂浑身湿漉漉地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塞满了泥沙,肚腹肿胀如鼓,煤油灯映着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

二愣子一边嚎啕,一边给她擦着。

第二天一早,丘陵上照例起了雾。雾从低低矮矮的松树丛中绕过,如一条游龙,与人家屋顶上的袅袅炊烟融在一起,立马成了浓浓的一股黑烟。黑烟里,又响起一阵粗哑的哭声。寻那哭声走,乡亲们见二愣子一个人趴在辣子嫂坟上,一边猴声猴气地哭着,一边举着锄头狠命地挖。

“两条人命啊!”乡亲们抹着泪,望望隐没在雾里的薄日头,直叹气。

戏班主

西头有棵老树,东头有口吃水塘。旧时这儿东富西穷,西头人说东头占了他们的风水,就不服气。一年,趁年三十晚上东头吃年夜饭的当儿,西头在东头偷偷葬下了一棺坟。第二天一早,遇上一个风水先生,风水先生大声“哎呀”了一声,说这棺坟葬可惜了!要是白天葬,没准出个当朝的宰相,可惜葬在晚上,怕只能出夜朝官了!——什么“夜朝官”,乡亲们不懂,但他们晓得这里出了许多戏子,生净旦末丑,敲锣耍鼓,吹拉弹唱,就如衫袖笼里的画眉,拉出来个个都能叫。还出了一个“演包公不打脸(不化装)”的,跑到京城为老佛爷唱戏。老佛爷一高兴,赏了他一个五品顶戴。

乡亲们恍然大悟:夜朝官原就是戏台上的官呗!

丘陵绵绵长长,一个包连一个坳,一个坳连一个包。乡亲们怎么也想不透,这黄秃秃的丘陵逶迤在了这儿,怎么就有了一口清汪汪的水塘,就有一棵绿葱葱的古树?他们迷信,却不懂风水,只晓得一生一世吃这塘里的水。只看见塘边长满了菖蒲和水草,惹得蜻蜓那里叮叮,这儿嗅嗅,然后“哧”地一下飞了出去。白天,一群鸭子浮在水里“呀呀”地叫唤,女人在塘边洗衣浆衫什么的,把棒槌捶得“啪啪”直响。

但这里偏偏不仅出京戏,还出了黄梅戏。

唱戏都有戏班。京戏的班子唱到京城就唱出了气候——不说也罢。黄梅戏的戏班,他们却熟悉,也喜欢。春和、三喜、龙庆……乡亲们晓得哪个戏班有什么拿手的戏。

有戏班就有班主。三喜班的班主姓程,人称程班主。据传,民国政府禁唱黄梅戏时,有一回,遇上一位禁戏的县长抓他。但县长来时,戏场已开锣,一干人坐在台下,看着看着都入了神。曲终人尽,县长摸摸脑壳只好转回衙门。一时传为美谈。只是,程班主唱戏唱了一辈子,唱到儿子能说会道,却把儿子送进了私塾。他希望儿子识文断字,日后好光宗耀祖,支撑门户。可儿子偏偏对人之初、性本善之类的没兴趣,听见狗叫就学狗叫,看见讨米的叫花子,就跟叫花子学唱……

哭笑不得,程班主长叹一声:“作孽!作孽!”双腿一伸,便由他去了。

一夜之间,满世界流行起了“样板戏”,黄梅戏当作“封资修”又被禁了。戏班一散伙,少班主回了家。但就这样过了几年,等实行责任制,分田分地,搞起改革开放,黄梅戏又死灰复燃,一下子热火起来。

少班主立即又拉起了三喜班。

这一天,他“啊啊——咿咿”的在塘边吊嗓子,表姑姑找上了他。表姑说她家儿媳和姑娘两人吵嘴,要他去劝架。劝了一天没有用,就唱《何氏姑劝嫂》,终于唱得姑嫂两人泪水涟涟,亦哭亦笑,和好如初。没想戏文唱了这一出,他高兴地多喝了几盅酒。

跌跌撞撞的回到戏班子,就有人哭丧着脸找他,说演《女驸马》的姑娘和一个男人私奔了。戏的开场锣都敲了几遍,四乡八村看戏的人挤满了戏院,这还了得!救场如救火,他们想让云豆演——云豆是少班主的宝贝女儿。少班主没让她学戏,平时也没教她。但实在无奈,他半信半疑地就唤女儿上了场。没料到,云豆一上场竟口昌得有板有眼,赢了满堂彩。

少班主心里乐滋滋的。

“我早就说云豆能唱吧?”

更有人奉承。

“云豆唱得不错,以后就让她唱吧!”

“唉!龙生龙,凤生风,唱就唱吧……”少班主叹

了一口气,转身喊云豆,却不见人。

拆了戏台柱子回到家,一开门,屋里亮着灯,云豆趴在桌上睡了,他心一酸。

云豆其实只是他的养女—少班主年轻时在外头唱戏,碰上一位唱叫花子戏的女人,看女人可怜,就把她带回了家。女人和他结婚的三天头上就生下云豆。云豆乖乖的,他看了就喜欢。不是亲生,胜似亲生。上头禁唱黄梅戏,少班主靠操持红白喜事维持一家生计……舞龙灯、狮子灯,操办红红绿绿的喜事,云豆娘不说什么,可操办丧事,云豆娘想到他给死人洗身子,裹棉子,就觉得恶心。逢上千那事,云豆娘也断了欲望,洗了身子也不要他上床。少班主急了,恶声恶气地骂:“你就不死了?”

惹得女人觉得他是个死神,趁一个月黑风高夜,逃之天天。

“云豆娘,云豆娘……现在可以唱戏了!”凭着酒劲,少班主大声嚷。嚷着,嚷着,突然一把抱住了云豆,孟浪起来。

“云豆,云豆,我的乖女!”

“噌”地一下,父女两人猛然撞翻了桌上的煤油灯。

第二天一大早,少班主酒醒过来,想起晚上的事情,身子像筛子筛糠一样地哆嗦。叫了声不好,连忙从床上跳下来就跑进云豆的房间,发觉云豆竟不见了。

云豆跑到乡派出所里告了他。

从劳改农场回家,还是不见云豆的人影。少班主四乡八村的找了几遍没找到,从那以后,他再就没回戏班子了。父亲强奸女儿。乡亲们都骂他到底是戏子、是牲畜,他也没脸站到戏台上让人戳脊梁骨。只好出门一把锁,进门锁一把,一边操持红白喜事糊口,一边满世界找起她们母女俩。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走上一个小山坳,少班主点燃一支烟,吸一口,猛地被呛得干咳起来,轰轰烈烈的,五脏六肺仿佛都咳了出来。边咳,他边反过手捶背,盘膝坐在地上……锣鼓唢钹的喧闹声渐渐远去,头顶上,一群大雁自北向南呜叫而去,厚厚的树叶,踩在脚下噗噗地响。

“云豆,云豆啊!我好糊涂啊!”少班主老声老气地哭。

丘陵上漫起了雾。村头一株遭了雷殛的枫树的树枝,伸在半空,影影绰绰,像一只狰狞的怪兽。远处,一溜人家窗户透出了光亮,光怪陆离,刺得双眼发胀。身边,时而什么东西“簌簌”地响,他毛发倒竖,浑身冰凉。

他揉揉眼睛四周张望,什么也没有。

夜色渐渐地吃掉面前的光亮,少班主就看见自家的屋了。屋黑黝黝的夹在一群亮火之间就像一口无底的枯洞,似乎向他慢慢地吞噬了过来。他浑身发颤,腿脚一阵抖嗦,仿佛黑暗牢笼里的一只困兽。

“噗”地一下,什么东西肉肉的突然绊了一下,他一头栽了下去。

“死狗!”他咕哝了声,慌忙吸口烟,借着微弱的火光,这才发现面前是一个人。一个女人,拧亮电筒,他摸摸女人的脸颊,冰凉冰凉。弯下腰,就动手抱她,一个踉跄,“扑通”又倒扑地上,喘着粗气,他背起了女人。

进屋把女人放上床,点亮了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映着,女人的脸像一根瘦黄瓜。但她穿着挺干净,上身毛士林满襟褂,下身是黑裤子。打量了一番,他就解女人身上的衣服:一层毛士林,两层毛士林,最后,面前一亮的竟是一件红衬衫!……眼花花的,他凑上前细看,果真是一件红衬衫!心一恍惚,他就想起自己的那件——他那红衬衫是干丧事避邪用的,讨了云豆娘,给她做了嫁衣。

烧了一盆水,剥开女人身上的衣服,少班主给她擦洗。边洗,边甩着嘶哑的嗓子,唱黄梅戏《女驸马》:

难道说好姻缘要成画饼?

难道说夫妻相逢在来生?

在来生?在来生?

说什么好姻缘要成画饼?

说什么夫妻相逢在来生?

唱唱停停,停停唱唱,闹腾了一夜。早上声音渐渐地没了。就有人去看。那人一推开门,昏黄的煤油灯“噗”地一声灭了。

“少班主!少班主!”那人喊了两声,却没有回音。

那人骇坏了。小心翼翼地退出房门,撒腿就猛然在村子里吆喝起来。乡亲们惊乎乎地跑到他家门口,人颈伸成了鹅颈。见半晌没动静,便一齐拥进了屋。只见少班主齐摆摆地躺在女人身边……脸色端庄而凝重,像一具刚出土的木乃伊。

回头再看女人,见她好面善。但总也想不起来。

“啊!莫不是他找到了云豆娘?”有人小声说。

“少班主!少班主!”摸摸少班主,人们却发觉他脖子早已冰凉冰凉!

后记

前面说过,我在青年回乡的日子,村里许许多多的人特别是一些年富力强的中年,突然像一株株割倒的稻把一样,纷然垂下。然后又像稻把那样被收拾,被埋在那不高不矮的丘上——记得,我进城的那天上午,趁着祭扫祖坟的机会,鬼使神差地跑到丘陵上转了一趟……天空低垂,没有风。日头像灰黄的蛋壳一般从乌云里钻进钻出,轻飘飘的。皖河干细如一缕瘦弱的烟,丘陵枯萎的庄稼漫无边际,叶片在风中瑟瑟发抖,一块块馒头般的坟茔,经过多年的风雨侵蚀,干瘪如同女人乳汁耗尽的乳房。黑漆漆的电线杆在丘陵上歪歪斜斜,纵横交错,像一根根黑色的十字架……刹时间,王保管、野郎中、焦二奶、辣子嫂、少班主、云豆、孝女、香秀……他们走马灯一样,忽然在我脑子里转起来。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望着绵绵延延、一眼望不到边的丘陵,我陡然想起祖母教我的童谣:

“三岁伢,走天边,走到胡子白艳艳。问问还有多少路,还有三斛搭八千……”

“迅伢,是你呀!”我边走边哼哼。突然,一个人影吓了我一跳。

“迅伢,是你呀,我是你香秀娘啊!迅伢,你说说,你说,野郎中是不是我…一我害死他的呀!”女人轻轻啜泣着……我抬起头,这才看清面前站的竟是野郎中的女人香秀!——想起来了,野郎中死后,香秀娘就在这里无法再呆下去,改嫁不知去了什么地方!——此刻,她一双混浊小眼,却泛着磷火般光亮。佝偻着身子,手上拄了拐杖,颤巍巍的,像遥远的地方倏然而来的女巫。

“笃笃”,她用拐杖敲着坟地。

“多行善事,多积阴德……郎中是个野鬼,迅伢,我得给他烧烧纸!……”香秀唠叨着。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呜呜怪响,如隐雷一般急骤地滚来,在空中久久地回旋。我不由得全身毛发倒竖。望望野郎中的坟,坟头上枯草摇曳,坟前摆了一碗米饭,一条熟鱼,一条熏肉,一只鸡,一个酒壶一个茶壶,香烛袅袅,纸灰黑蝴蝶般翻滚……

我骇然。

责任编辑赵剑云

猜你喜欢

辣子班主郎中
辣子红了
辣子菜
“郎中”的由来
我们班的“虞辣子”
急先锋和慢郎中
郎中治病(下)
郎中治病(上)
反串